闻言,青衫压低眉宇,眸光不善。
第30章
听过黎昭的话, 青衫摇摇头,拒绝了她的好意。
黎昭也不强求,笑着问道:“还有其他事吗?没事的话, 我要赶去南郊了。”
青衫用眼神询问她要去南郊做什么。
黎昭没有回答,盯着他那双浅棕色的眸子, 像是在说他们没熟到需要告知行程的份儿。
可就是这份拉开距离的疏离, 让青衫压低的眉宇缓缓平展平整。
“顺路吗,捎你一段?”黎昭客气问道。
青衫点点头, 随黎昭坐上侯府的马车。
马车在人潮涌动的街市上缓缓驶行。
一对不太相熟的男女静默对坐,黎昭趴在窗前望着汇流成线的景与人,对面的青衫盯着她的背影。
少女今日身穿一件纨素白裙, 外搭烟雾轻绡, 比印象中那个喜欢穿鲜艳衣裙的小丫头多了轻盈与清丽。
人的心态变了,着装也会改变吗?
青衫愈发不熟悉这个默不作声的少女,活泼雀跃在她身上一点点流逝着,人太过安静。
倏然, 少女叫停车夫,挑帘指向街边一家点心铺子, “那家的茉莉花饼不错, 你能帮我去买一些吗?”
日光熹微, 照在她回眸的侧脸上,别样隽永。
黑白分明的瞳仁在弯弯眼睫中微凝, 凝在对面书生的身上,似含了千言万语却又欲说还休。
青衫被眼前曼妙的画面吸引视线,半晌, 步下马车,一瘸一拐走向铺子, 心头舒缓轻松。
原来,她私下里与人是这样相处的。
原来,她只对他收起了温和。
这也是他大费周章假扮崔济的缘由,并非以一重分身与黎昭重新相识、相知,而是想要通过崔济的视角了解黎昭,再以真实的身份去调整自身心态,去迎合黎昭的习惯与喜好。
以前的他,不愿意花心思了解黎昭,待黎昭封心锁欲,又苦于没有了解她的突破口,只能另辟蹊径,以另一重身份试着靠近。
不过,说另辟蹊径太过牵强,应该是旁门左道,缺少坦诚。
青衫自嘲地想。
走到排着长队的店铺前,第一次为姑娘买点心的男子回头看向停靠在街道对面的马车,没有在马车的窗口瞧见黎昭的脸。
车帘垂落,遮住了车内的光景。
他转回头,高挑的身量在长队里很是显眼,他耐性等待着,待排到队伍最前头,淡笑着递出银两,“打包一份茉莉花饼。”
售卖的小贩摇摇脑袋,“抱歉啊,这个季节,茉莉花还没开呢,要等到盛夏了。”
青衫恍然,他知茉莉是盛夏的产物,却忽略了这一点,只因从不在饮食上花心思。
身后传来食客的催促声,眼前是少女对茉莉花饼殷切的渴望,他默默退到一旁,陷入为难。
可当他一瘸一拐走向对面时,那辆载有黎昭的马车竟不知所踪。
风和日丽,青石板路上没有留下车辙的痕迹。
青衫呆呆站在人流不息的长街上,心里空落落的。
行驶的马车上,黎昭独自静坐,脸上不再有温和的笑意,转为薄凉。
崔济生长在市井,怎会不知初春不售茉莉花饼。
再有,崔济的瞳仁偏深偏小,任浅色瞳眸的萧承本事再大,也复刻不了。
旁人或许识别不出他的伪装,但自三岁起就陪伴在他身边的黎昭,怎会识别不出。
当黎昭注意到那双浅棕色的凤眼,就产生了怀疑,再一试探,了然于心。
那双眼,随着年纪递增,会愈发狭长如刀,她太过熟悉,本能排斥。
前世相识二十一载,今生十三载,整整三十四载,她比曹顺还要熟悉萧承,怎可能认错。
马车驶出城门,驶入人流稀少的地带,开始加速奔驰,直至一片一望无际的田地。
春意盎然,春风和畅,春阳绚烂,凹凸不平的土地上,到处是花花搭搭的植被。
黎昭跳下马车,精美的绣鞋陷入刚刚洒过水的泥泞土壤。
出师不利。
黎昭失笑,抬头时,刚好与一人对上视线。
卷着裤腿的齐容与从一群弯腰替百姓做农活的将士中走出,单手搭腰,另一只手扛起锄头,闲庭信步般来到黎昭面前,小腿上满是泥泞,脸上也沾了泥土,他浑然不觉,故作不相识地问:“这是哪里飞来的雨燕?太漂亮了吧。”
此情此景,广袤天地,这话并非油嘴滑舌,更像熟人间的调侃。
多日不见,那点说不清的暧昧散去许多,黎昭从腰间摘下一只圆润的酒葫芦,在他眼前晃了晃。
齐容与眉开眼笑,将锄头插在地上,朝她伸出手,“恩不言谢,过会儿请你去农家院好吃好喝一顿。”
替百姓干农活,是齐容与和伯府老伙计们自发的行为,既然承诺了,就要有始有终,他系好酒葫芦,回到田里继续播种。
随后,一小拨人来到一方鱼塘,替一户人家的老两口捉鱼,两位老人要趁着日落前进城卖掉鱼。
鱼塘多是草鱼、青鱼、鲫子、黄颡,怕黎昭等在鱼塘边无聊,齐容与徒手抓住一条鲫子递过去,“帮我放进竹篓里。”
竹篓就在岸边,不少将士在鱼塘中直接“投篮”,哪需要再传递一手。
可黎昭还是接了过去,伸直手臂,鱼头朝下,鱼尾朝上,快速跑向竹篓。
鲫子剧烈挣扎,摇摆鱼尾,荡起水珠,溅在黎昭的脸上。
啪叽。
鲫子落在地上,弹回鱼塘。
黎昭立即蹲下,双手插入水里,重新抓起不停摆尾的鲫子,被甩了一脸的水。
她不自觉笑出声,在璀璨的日光下烂漫无忧。
老将和小童相继直起腰,看着鱼塘边的少女,对视一眼,这样的黎姑娘,比上一次见到开朗不少。
老将偷个懒,趟水走到一棵树下,点燃烟锅,懒懒吐出几个烟圈,“心有桃花源,处处云水间啊。”
小童走过来,靠在他身边,“啥意思?”
老将耸肩笑,“吃了肚里墨水少的亏吧。”
小童气嘟嘟走开,北边关培养出好些儒将,将他这个书童衬得黯然失色,好气啊!他走到黎昭身边,陪她站在竹篓旁,狐假虎威指挥其余人抓鱼。
“抓那条大的。”
“笨的啊,鱼从你腿边游过去了,摆明了没把你放在眼里。”
“唉,那个叫齐容与的,帮他抓一下啊。”
黎昭看向手舞足蹈的小童,抬手按住他的肩,温声道:“你歇歇。”
小童立马安静下来,从未有过的乖顺。他掏出弹弓,开始隔水射鱼,不声不响的,射中好些条,然后扭头看向黎昭,看黎昭竖起拇指,他咧嘴笑了,安静地摇头晃脑。
可过于自鸣得意之下,弄巧成拙,再射出的弹丸偏移了线路,射向对岸柳树上的......蜂窝。
当嗡嗡的蜂群袭来时,众人骂骂咧咧,或是闭息躲进水里,或是上岸疯狂奔跑,黎昭被齐容与扯上背,穿梭在一爿爿田地间,亦如那晚穿梭在俞府附近的巷陌中。
黎昭扭头看去,见小童鱼儿似的跳进鱼塘,好气又好笑,扭回头捂住齐容与的耳朵。
“嗯?”奔跑中的青年露出不解。
黎昭小声解释道:“听说蜇了耳朵特别疼。”
青年提提唇角,加快了速度,不知不觉跑向山洼里,找了个凹进去的山壁躲避,来不及做任何解释,他当着黎昭的面宽衣解带,用外衫将黎昭罩住,护在怀里。
两人背靠山壁凹陷处,等待蜂群散去。
也不知蜂群是否盯上了他们。
许久之后,确认解除危机,齐容与松开黎昭,背过身穿好衣衫。
黎昭看向他赤裸的双脚和泥干的小腿,递出帕子,“擦擦吧。”
齐容与接过,擦了擦脸上的泥土。
那帕子被他攥在手心。
黎昭笑道:“我是让你擦擦腿和脚。”
“哪舍得。”话落就意识到自己失言的青年话锋一转,“绢帕啊,名贵着呢。”
黎昭没计较,慢慢下蹲,双臂环膝。
齐容与将帕子收好,盘腿坐在一侧。
临近晌午,山洼外的农户炊烟袅袅,两人却望着翠微山色,谁也没打算立即折返回去。
想起蜂群,黎昭笑道:“忽然想看成群的流萤了。”
可惜这个时节很少能见到。
齐容与问道:“为何想看流萤?”
“亮闪闪的,如星辰闪烁,触手可及。”
齐容与理解为重点在“触手可及”,他取下腰间的酒葫芦,拧开灌了一口酒。
“好酒。”
“还是那家的黄酒。”
“那更好喝了。”
黎昭没太理解这句话的意思,扭头看他,刚好他也看了过来。
内双的眸子笑意未散,却在对视后,一点点褪去,溢出丝丝涟漪,他轻唤:“黎昭。”
“嗯,我在。”
“黎昭。”
黎昭故意板起脸,“你怎么总是喊我的名字?”
上回在地窖里也是。
青年静默良久,觉着该寻个完美的时机道出心事,至少也该衣衫整齐,而非邋里邋遢,可此刻气氛烘托到这儿,似乎又是最合适的时机,他仰头欲灌酒,忽然发觉一滴不剩,被他不知不觉喝光了。
“酒有点少。”
“回城再去打酒好了。”
齐容与别好酒葫芦,曲膝搭一条手臂,两指腹来回摩挲,似心思都凝聚在指腹间。
察觉到他心事重重,黎昭端正态度,总觉得身侧的青年是苍穹雄鹰,是草原雄狮,该肆意无拘束,不该被世间烦事所困扰,“有事就说。”
力所能及,她都会帮忙的,这点义气,还是有的。
少女如是想,露出几分骄傲,歪头笑了笑。
齐容与看着她,薄唇开合。
却惊得黎昭愕眙,慢慢收敛起笑意,眼底一片迷茫。
他说:“我喜欢你,很喜欢。”
料到黎昭会有如此反应,青年没觉得多失望,喜欢一个人,多半不会立即得到称心的回应,要不说金玉良缘可贵、两情相悦可遇不可求。
“没关系,你可以考虑,多久都行。”
执手那一刻起,是要一辈子风雨同济的,哪能不好好考虑?
不仅要好好考虑,还得考虑周全才是。
齐容与觉着自己有的是耐性,即便被拒绝,也不会失了风度。一个很好的姑娘,是该有接受与拒绝的自由。
黎昭从起初的震惊中反应过来,脱口问道:“一直考虑,一直耗着你,也行?”
在此之前,她不是木讷到感受不到齐容与的感情,但她不敢深思,今生的她,早已不愿活在情爱编成的笼子里,不敢轻易沾惹风月。
可此刻脱口而出是疑问,而非拒绝的话。是她不够坚定重生时的初衷,还是不忍拒绝这个风清朗月的男子?
齐容与坦然道:“行啊,你愿意耗着我,我才有机会啊。”
可他知道,一个很好的姑娘,是不会恶意耗着爱慕者的。黎昭就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姑娘。
黎昭又问:“那你可好好考虑了?万一在这个过程中,喜欢上别人呢?”
“不会的。”齐容与回答得斩钉截铁,自小在胭脂味的总兵大院长大,自懂事起,就厌烦妻妾嫡庶的争风吃醋,深知一世一双人的可贵。
在被伤得遍体鳞伤之前,他喜欢一个人,就只会喜欢一个人。
听过他的表达,黎昭望着山洼中潆洄的流水,呢喃道:“你是一个让我敬佩的人。”
“别这么说,有种出局的感觉。”齐容与以商量的口吻,轻声道,“认真考虑考虑行吗?若你觉得我与侯爷有......”
“不要说,容我先考虑。”
朝廷风云变幻,权势时刻更迭,那都是后话,前提是,她要先捋清自己的情丝,能否坚韧抗造,还是一触即断。
山风起,彻底吹散叠嶂之上的山岚,万丈春光倾斜,花木蓊郁向阳。
林籁泉韵,春色澹荡,蔓延心间。
黎昭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而是像齐容与建议的,认真考虑起来,需要多日的沉淀。
两人回到田间时,摆脱蜂群的将士们已在一户农家外围成一圈,等着农家的铁锅炖。
有人脸上挂彩,但还是龇着大牙有说有笑。
气氛和乐。
见着一对男女并肩走来,众人也不会聚伙起哄,不知是不是有人事先敲打提醒过。
“少将军,黎姑娘,来这边坐。”老将魏谦招呼着他们,将鼻尖红肿的小童推开。
小童龇牙咧嘴,却因鼻尖被叮出的大包太疼而泪眼汪汪,说不出话。
黎昭随齐容与席地而坐,没有太过拘谨,而身侧的青年更是从容自若,谈笑风生,看不出半点异样。
好像,那时的表白没有发生过。
只有在彼此对上视线时,黎昭才能在他的眼里看到点点凝聚的认真。
吃饱喝足后,由老将带头,这些作为伯府家臣的伙计们开始齐唱来自北边关的民谣,豪迈万丈,慷锵有力。
黎昭沉浸其中,那点不自在全然消失了。
入夜回城,黎昭乘车,齐容与乘马,恢复一身世家公子打扮的青年银衫黑靴,鲜衣怒马的样子吸引了不少人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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