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容与脚步未停,朝着涌出来的大批侯府护卫沉声道:“黎昭乃屠远侯掌上明珠,孰轻孰重,尔等心里没有数?既失职,就要将功补过!再有漏缺,卷铺盖滚蛋!”
被责骂到汗颜的护卫们磨牙霍霍,朝黎凌宕冲了过去,也不管是否以下犯上,对着黎凌宕就是一通拳打脚踢。
将功补过。
黎昭从齐容与的肩头抬起脑袋,迷迷糊糊看着尘土飞扬的一幕,“他们打谁呢?”
“黎凌宕。”
“打得好。”
齐容与提了提唇,将黎昭交给随后跑出来的迎香,叮嘱道:“照顾好她。”
“小九爷放心......”
迎香咬住舌尖,啥叫小九爷放心,这明明是自家小姐,叫一个外人放心做什么?
小胖丫头背着黎昭走进后院,回头时,月光皎洁,那人站在门外,一直望着她们的方向。
等小胖丫将黎昭放在闺房的小榻上,再推开后窗,那人还站在月光中。
幽暗的巷子,一侧混乱不堪,一侧岁月悠然。
迎香想起小姐上次说的,容与,有从容闲舒、悠然自得之意,人如其名。
宫城,御书房。
在看过黎淙差信使送回的密函后,萧承撇开信笺,厉眸扫过御案之下一众户部、兵部官员。
“繁锦城距皇城千里,是自古出将才的宝地。朕登基之初,抵御大笺的名将中有十人来自繁锦城,他们皆战死在南边关,留下遗孀、遗孤七十三人。朕曾承诺,朝廷会保证他们余生衣食无忧,这才几年,当地知州就敢明目张胆侵吞他们所得!你们这些兵部、户部的朝臣,是太过养尊处优,才不去体察民情、不核实拨款,一副想当然的姿态?朝廷养你们是走过场的吗?”
几名四品及以上的大员冷汗涔涔。
“限你们半月之内,核实情况,该补偿的补偿,该责罚的责罚,该砍头的砍头。若逾期,提头来见。”
“臣等遵命。”
萧承摆摆手,屏退几人,单独留下户部、兵部两位尚书。
他靠在宝座上,年轻的面庞微微苍白,“西南多地山体塌陷,灾情严重,需要朝廷出资出力,刻不容缓。记着,朝廷救济的是灾民,严防的是发灾难财的贪官污吏和富商,苦谁不能苦百姓!莫要再让朕失望!”
户部尚书:“臣必不负圣意。”
兵部尚书:“臣必不负圣意。”
当御书房只剩下萧承和曹顺,已是三更过半。
曹顺躬身道:“陛下该歇息了,保重龙体。”
“摆驾回寝殿。”
由曹顺开道,萧承走在两排宫人之间,龙袍被六角宫灯映出绵延青山的图案。
风轻柔,月缱绻,桃花盛发,玉兰待绽,花好月圆却无佳人相伴的帝王步履缓慢,头胀欲裂,面庞越来越苍白。
为帝者,讳莫如深,萧承没有让身边宫人察觉异样,直到单独走进内寝,才轰然倒在龙床上。
不明所以的玳瑁猫一跃而上,蹲在他一旁愣头愣脑,还是曹顺隔帘等待没有听见殿内的动静才硬着头皮不请自入。
“陛下?”
“陛下?!”
当太医院十三御医陆续赶到御前时,萧承陷入昏睡,嘴里呢喃着一个姑娘的名字。
太医院院首走到慧安长公主面前,“禀殿下,经卑职等人会诊,陛下龙体无大碍。”
“那怎会沉睡不醒?”
院首也是第一次遇见这样棘手的情况,“据卑职观察,陛下是心病,解铃还须系铃人。”
既没有大碍,长公主走到龙床前,席地而坐,想要静静陪着弟弟醒来,却听弟弟口中断断续续呢喃着黎昭的名字。
苍穹破晓之际,黎昭被迎香强行拉起来。
“小姐,宫里来人了。”
起床气甚重加之宿醉,黎昭没好气地抽回手,“叫他们等着。”
说罢,栽倒在床上。
天空大亮时,门外传来曹顺尖利的公鸡嗓,“诶呦,小姑奶奶,求你跟咱家入宫一趟,十万火急!”
被曹顺嚷嚷醒,黎昭裹着披风推开窗子,竖起食指摇了摇,示意他安静。
平日里黎昭会敬曹顺七分,但醉意未消,哪还会管三七二十一。
直到慧安长公主亲自登门。
黎昭简单梳洗,被长公主和迎香扶着坐上通往宫城的马车,少女耷拉着脑袋,一脸不情愿。
长公主拉住她的手,“本宫知你不愿招惹陛下,但陛下陷入昏迷,一直在唤你的名字,你能到场,说不定真能‘药到病除’。本宫欠你一份人情。”
萧承昏睡不醒,早朝由曹顺宣告取消,众臣议论纷纷,相继回到各自官署。
燕寝内,太后守在龙床边,满满担忧,但还是不认同院使和长女的“解铃还须系铃人”。
她就不信黎昭是什么“灵丹妙药”。
当走路头重脚轻的少女出现在殿内,太后默默让开位置,坐在角落的乌木椅上,阴沉着脸等着数落长女。
长公主拉黎昭上前时,刚好曹顺端来温水,想要为天子润润唇。
长公主接过瓷碗,塞进黎昭手里,“昭昭,麻烦你了。”
“还是哀家来吧,担心她醉醺醺毛手毛脚伤到陛下。”
太后起身欲拦,正合黎昭的意。
少女点点头,走到床边想要放下瓷碗,却不慎磕绊到脚踏,跌倒下去,她下意识攥紧瓷碗,可瓷碗没有飞出去,里面的温水呈弧线飞出,泼洒在了萧承的脸上。
太后惊慌之际不忘呵斥黎昭,“大胆!”
黎昭跌在龙床边,眼看着被泼了一脸水的男人睫毛轻颤,慢慢睁开眼帘。
“醒了。”
黎昭扭头看向长公主。
长公主由担忧转为哭笑不得,赶忙上前替天子擦拭,试着打趣缓和气氛,“果然药到病除,昭昭一来,陛下就醒了......”
太后铁青着脸站在床畔,继续责怪不是,息事宁人也不是,但当务之急,是确认自己的儿子有没有大碍。
院使见状上前,被坐起身的萧承推开手,“朕没事。”
光洁的下颔上还挂着将落不落的水滴。
陷入沉睡时,他梦到许多古怪的画面,零零碎碎不连贯,无法凑成一面回溯的镜子。他不知梦境会不会在日后复刻到现实,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黎昭充斥在梦中。
他拉起坐在龙床边的黎昭,察觉到她饮了酒,眉心拧成川,想要问话,忽然意识到自己没什么立场,而且昨日彼此间的口角还未平息,不能再对立下去了。
“地上凉。”
听得他的语气,黎昭酒醒大半,一阵激灵,她站起身,退到十尺开外,福福身子,“陛下既已醒来,臣女就先告退了。”
萧承柔下的眸光又犀利了些,可潜意识里,一道声音在告诫他,要对她有耐心。
那道声音还在梦里提醒他,黎昭不是完美无缺的人,有许多小瑕疵,不是皇后合适的人选,但喜欢一个人,就要包容她的欠缺和瑕疵,否则,注定走散。
那道声音是谁?
是中年的自己。
虽靠梦境断是非,有些荒谬,但这些忠告在理儿。
萧承闭闭眼,默许黎昭离开,还在太后开口想要斥责少女时,打断了自己母后的话。
“母后,黎昭是您日后的儿媳,还请多包容。”
太后气不打一处来,“你们不合适,强求无果。”
“朕非要强求呢?”
**
黎昭小跑到殿外,回想萧承方才的语气,忍不住搓搓手臂,这人被夺舍了不成?
离开宫城,黎昭乘坐长公主的车驾回府,不料被堵在人头攒动的街上。
原是监军北边关的龚太师回朝。
监军皆朝臣,三年一轮换,龚太师期满还朝,原本该由天子亲自迎接,却因天子晕厥,改换鹫翎军主将齐容与代劳。
齐容与本就是北边关总兵之子,与龚太师渊源颇深,不过令百姓伫足观望的原因,并非于此,而是年轻的鹫翎军将士们往 那儿一站,形成飓风似的气场。
甲胄宝刀,高挑峻拔,整齐划一。
黎昭挑开帘子,放眼望去,悄然欣赏起铁血英武的悍将们,即便有人脸上带疤,也是荣誉的象征。
可这些人里,最引人视线的,还是站在队伍最前排那个左挎长刀、右挎竹剑的主将。
眴焕粲烂的春阳里,男子隆正高挺的鼻子下,薄唇轻抿,面容平静舒缓,仿若泠泠一缕春风。
一见着他,黎昭心情好多了。
对着他的背影,不自觉地浅笑。
不知是不是心有灵犀,还是职责所在,需要扫视环顾周遭以控场,齐容与瞥见了华丽马车内那道倩影。他微愣,不知与身边将领耳语了什么,穿过人群走了过去。
黎昭双手扣在窗沿,在他面前毫不吝惜笑颜,“不必顾虑我,去忙吧。”
齐容与站在窗边,仔细瞧她,发觉她吐字不清,柔声问道:“宿醉了?”
“嗯。”黎昭不想与他谈及入宫的糟心事,转移话题道,“你与龚太师很熟吗?”
“喝过几次酒。”齐容与还在瞧她,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直接。
黎昭摸了摸脸,“我脸上有什么吗?”
齐容与指了指自己的头发,“落了一朵桃花。”
黎昭抬手去摸,还真摸到桃花。
桃花被她捻在指尖,粉嘟嘟的,很适合簪花用。
妙目眄睐,趁着周围人少,黎昭将桃花插在齐容与的耳边,然后撂下帘子,遮蔽了彼此的视线,也不知他会不会嫌丢人立即摘掉。
帘子外传来男子清越的嗓音,“路上小心。”
黎昭没忍住挑开帘子,看他耳边桃花犹在,颤颤抖动着纤薄的花瓣。
黎昭再次撩下帘子,脸颊泛起可疑的红。
“齐容与,我有在认真考虑。”
第33章
马车驶回屠远侯府, 一下马车,黎昭就见到鹅黄衣裙的小庶妹提着裙摆跑过来。
黎杳是个不藏事的性子,情绪都写在脸上, “怎么样,宫里人可有为难姐姐?”
小丫头噘起嘴, 双臂环胸, 一副替自己认定的姐夫打抱不平的样子,“皇帝就能对臣女呼来喝去吗?又不是他的妃子。”
黎昭捏捏妹妹的脸蛋, “我没事,害你担心了。”
“没事就好!”黎杳挽住黎昭的臂弯,一蹦一跳走向府门。
少女情谊, 不掺杂功利与算计, 简单直接,本该如此。
有黎杳做衬托,黎昭觉着自己成熟不少,有了做姐姐的样子, 不比从前,被黎蓓牵着鼻子走, 没有半点主见, 除了喜欢萧承这件事。
喜欢是一种感觉, 感觉对了,人会自愿陷进去, 感觉不对,再多的利益好处摆在面前,都无济于事。
黎昭步上后罩房的小楼, 路过黎蓓的房间,没作停留, 亦没有愧疚。
前尘旧债,还没算清楚呢。
傍晚,齐容与回到懿德伯府,刚推开卧房的门,就被摆在椸架上的浮光锦裙吸引住视线,即便椸架旁坐着翘起二郎腿的老将,也没有分去他半点注意力。
月华如练,大抵是用来形容浮光锦的。
若黎昭能穿上这件衣裙在月光下起舞......
青年默默走到椸架前,抬手抚触衣裙的面料,想象黎昭就在眼前起舞的场景,俊面多了晚霞的浮色,笑看了一旁的老将。
老将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两扇窗,点燃烟锅,将烟杆对着窗外,重重吸了一口,吞云吐雾,“情爱面前,姑娘家脸红,胜过千言万语,不知少将军作何有那小娘子的娇羞?”
听得调侃,齐容与状若不懂,“样式不错,多谢您老找来的裁缝。”
“少将军的眼睛不是尺子,既是粗略报的尺寸,还需姑娘亲自穿上,再做改良。”老将闭眼沉浸在烟雾中,有着过尽千帆后沉淀的岁月深沉,“偷偷喜欢是什么?目不斜视,余光万千。希望少将军已跨越这步,做敢于直视青山的攀越者。”
“北边军第一情种的箴言,有幸听教。”
“不敢当。”
齐容与没想揭人伤疤,但还是从魏谦苍老的眼里看到了无法释然的遗憾。
**
夜深人静,窗檐下空巢传来叽叽喳喳的声响,黎昭推开后窗探身望去,发现南徙的雨燕飞了回来。
春到,燕子回。
她想起齐容与在田地里说过的话。
“哪里来的雨燕,太漂亮了吧。”
少女唇角微翘,趴在窗边目视空荡荡的墙头,几个时辰不见,有点想他了。
带祖父和庶出一脉远离朝堂、隐姓埋名,是她重生后唯一的目标,可如今,有人牵绊住了她的脚步。
齐容与生在总兵大院,是懿德伯最看重的子嗣,自幼上阵杀敌,如游隼翱翔天际,保护一方百姓,这样的人,注定要在沙场上扬名立万,前世是如此,不到而立之年,掌百万禁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打得大笺兵将连连败退,谈虎色变。
前世,萧承和齐容与,一君一臣,珠联璧合,让大赟皇朝达到前所未有的鼎盛,百姓富足、兵强马壮,是她重生前见证过的盛景。
她承认自己对齐容与有了心动的感觉,可他们能够殊途同归吗?
少女埋头在小臂上,甜苦兼生。
可当她再抬头时,星榆之下,一人出现在墙头,仿若烟岚云岫中出现的曈昽,驱散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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