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可以退下了。”
“诺。”
“等等。”萧承叫住她,意味深长地问,“黎昭为何厌恶你?”
贺云裳苦笑一声,“喜欢一个人可以不讲道理,厌恶一个人难道就不可以吗?”
这话着实不够恭敬,但萧承没有计较,以两指敲了敲汤碗,“一并带走吧。”
既无毒,无需解毒。既无情,不该留情。
他能匀出的额外精力不多,都留给黎昭了,不打算再应付其余女子。
早朝时分,萧承一袭黑金龙袍端坐地台龙椅上,没有发现齐容与的身影,本该不露声色,却还是淡笑问起齐容与缺席的缘由。
这是帝王第一次在早朝上询问无关紧要的事。
臣子缺席通常事出有因,偶尔告假无可厚非。
吏部尚书上前,禀告缘由,齐容与于昨日散值后亲自到吏部告假。
萧承支颐,眼倦倦,“何时返回?”
“禀陛下,请至未时。”
还真是巧呢,萧承心知肚明,没再多问,继续听其余臣子禀奏要事。
另一边,日出时分,青草茵茵,山花遍布,齐容与坐在草地上,嘴里叼着狗尾草。
与他并肩而坐的少女,身上披着一件银衫,两侧耳边各插一朵紫云英。
当红橙橙的曦光倾洒山坡,少女抬手指向山峦与天际交接的远方,“日出了。”
璀璨晨曦刺目,灼灼焕赫,常年在日出日落中操练的青年扬起脸,静静望着鱼肚白的东方被朝阳渲染。
天上朝阳炽热,身边亦有朝阳相伴,他转眸看向曲膝托腮的少女,没有打扰她沉浸在日出的震撼中。
看着她,青年眼里再容不下其余美景。
秀颈高仰的叛逆少女,不似庭砌中圈养的娇花,是那萧疏清远的芦絮,伴着朝霞飞度。
深宅锁不住她渴望自由的心。
“黎昭。”
“嗯!”
“没什么。”
黎昭本想重重回应他,却是一阵相顾无言,他们在暖橙的日光中凝望,又各自移开视线。
距离未时不到四个时辰了。
这是他们最后短暂的相处时光。
“日出美吗?”
齐容与仰倒在草地上,头枕双臂,叼着狗尾草浅笑:“美啊,当然美了,春日载阳,福履齐长①,日出总是美好的。不过,边关的日出更美、更壮丽。”
黎昭扭头看他,“想象不出。”
“因为没有身临其境。”青年竖起尾指,意欲拉钩,“有机会,我带你去看。”
黎昭拍开他的手,无声地拒绝了。
因为没有机会。
齐容与继续枕着双臂,闭眼不再去欣赏广袤之美,将一轮有些暗淡的朝阳装进心里。
半晌,听到少女嘟囔道:“饿了。”
“附近没有馆子,只好带你去化缘了。”
黎昭起身拍拍衣裙,递给他一只手,“你是高僧吗,还要化缘?”
青年借力站起身,没有整理衣衫,随性随意,他绕到黎昭面前,曲膝蹲下,拍拍肩头,“上来。”
黎昭站着不动。
青年又拍了拍肩头,耐心等待着,玩笑道:“最后一次了,可再没机会了。”
黎昭立马爬上他的背,双脚勾在一起,环住他精瘦的腰。
两道身影晃晃悠悠地前行,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一对无忧无虑的兄妹。兄长背着妹妹,一颠一颠地下山。
胆子大的兄长,途中遇见黑熊幼崽也不怕,学着幼崽摇头晃脑,却在发觉潜伏附近的母熊时,背着妹妹撒腿就跑,身影融入鱼跃鸢飞的葱茏画卷。
甩开一大一小两头黑熊,齐容与弯腰撑树气喘吁吁,另一只手还勾着黎昭的腿弯。
黎昭掏出帕子为他擦额,“你啊,连熊崽都敢逗弄。”
“这算什么,小时候,在北边关,我和大哥、三哥闯过狼窝,被群狼追赶,大哥被狼王咬了屁股。”
黎昭哭笑不得,“我还听说你拔过老虎的胡须呢。”
“是拔过,那是一只快要被驯化的老虎,我拔它胡须,是想让它知道,住金丝笼,是需要付出代价的,任人宰割。”
“那后来呢?老虎被驯化了吗?”
“人各有志,野兽也是,左右不得。”齐容与喘匀气儿,稍稍直起腰,勾着黎昭的腿弯朝稀稀落落的农户走去。
因着两人面孔陌生,途经几户人家均被拒之门外,最后还是一位好心的婆婆“收留”了他们。
简陋的小院,炊烟袅袅,婆婆端上毛豆炖肉,搭配米饭,香气四溢。
齐容与比黎昭食量大,闷头吃了两碗,抬头迎上婆婆苍老的笑颜。
“小伙子,还吃不?”
青年朗笑,点了点头。
用过饭,齐容与没闲着,又是种菜,又是喂羊,又是挑水,又是劈柴,笑得婆婆合不拢嘴,大半个月的农活、杂活,都让这大高个给包揽了。
老人坐到牵牛花墙前,朝黎昭竖起拇指,“闺女的眼光好着嘞。”
黎昭淡笑,歪头盯着不停忙碌的青年,不愿去看天空的太阳。
午时将尽,快未时了。
忙完农活、杂活,齐容与向婆婆要了一盏灯笼。
大白天的,也不知他要盏灯笼做什么。
临走时,两人悄俏留下十两纹银,一前一后离开农户,步入两侧是山的小径。
午时过后就是未时,万里晴空,艳阳高照,与黯淡形成对比。
黎昭走在后头,目光锁在齐容与手中的灯笼上,“大白天,你拿灯笼做什么?”
“这里距皇城很远的,徒步回去,是要走到日暮前后,担心你害怕,先备了灯笼。”
青年边走边回头,笑意和煦,却在陈述残酷的事实,可那笑融入春光,并不牵强突兀,反而自然舒畅,像是突然想开,不再纠结繁缛复杂的感情。
他本就是展翅可翱翔天际的游隼,只要自身想通,羽翼丰满之下,畅通无阻。
这会儿青年展露的轻松笑颜,是黎昭希望看到的。
本该如此。
可看着他一瞬豁然,黎昭的心反倒沉甸甸的。
“拿给我吧。”黎昭伸手去接,娇靥暗藏苦涩,故作轻松道,“看天色,未时了,你沿着这条路先行。”
“你先吧,我殿后,以防你迷路。”
黎昭摇摇头,“你沿途刻下标记,我就不会迷路了。”
齐容与默了默,感受到她的倔强快要碎掉,粲然一笑,抬手揉揉她的发髻,温声道:“要畅快 啊!经年很长,余生又很短,顺从自己的心意走下去就好,不要勉强自己,我宁作我,管他人作何!”
青年将灯笼递过去,面朝黎昭笑着后退,一步、两步、三步,由慢变得更慢,最终转过身,背对黎昭快步离去。
银袖挥起,潇洒作别。
“黎昭,我永远不会逼你。”
雀鸟枝头鸣叫,叽叽喳喳回荡在山路上,青年留下的最后一句话,久久回荡在黎昭耳边。
她握紧灯柄,迈开步子,步步艰难。
心忽然空了。
救赎她的那束暖光,随着未时的到来,渐渐远去,她慢慢走着,脚步虚浮,明明春光明媚,内心枯槁萧瑟。
齐容与是清爽的风、潺潺的溪、暖融的光,从今起,风远去、溪流走、光消失,再不属于她。
可纵使这样,她也无悔,无悔遇见他,是他让她相信世间还有救赎。
她恨萧承,恨那个不懂情爱偏要索爱的男子,与之磋磨,只会相看两生厌。
但好在,她可以遁隐,再不问世间事。
少女提灯一路行进,朝皇城的方向而去,每遇到一个沿途的标记,都会停下来轻轻摩挲,仿若在抚摸那人的面庞。
她走得很慢,日暮四合也没有走完路途的一半,眼看着天色黑沉,她点燃灯笼,于方寸灯光中继续前行。
惧怕雷电的她,这会儿连狼嚎鸦啼都不过耳,空壳似的走啊、走啊,好像永无尽头。
在走过一大段山路久久没有寻到路旁的标记后,她停了下来,呆呆立在原地。
齐容与可以花费一整日调整心绪,一瞬豁达,她却难以办到。
找不到标记、寻不到回城的方向、陷入困境的少女曲膝蹲了下来,将灯笼放在一旁,环膝埋头。
日落山风冽,单薄的少女蹲在风口,想要护住灯芯,却眼睁睁看着山风吹灭她的光,最后一丝光。
月儿躲在浓厚的云层,吝啬月波,她的视野连同心境陷入一片漆黑。
可就在万念俱灰之际,不远处出现一道身影,颀长、高挺、伟岸,一袭银衫如银月。
黎昭抬眼,看向重新出现的齐容与。
泪如雨下。
什么是触手可及的璀璨?就是他啊。
不远处的青年背手踱步,懒洋洋踢着山路上的石头子,没有靠近,也没有远去,像是在兑现自己的承诺,永远不会逼迫她,但只要她愿意,他永远是她触手可及的。
“我在家中行九,是老幺,除了我和三哥,其余兄长皆已成亲,嫂嫂们时常拿兄长们同我比较,说我这样的郎君,提着灯笼都难找。黎昭,你提着灯笼找到了,是不是该珍惜?”
他抱臂,叉开一条长腿微微曲膝,颇有几分骄傲,又有几分委屈,“这么好的郎君,错过就难遇了,你要不要再考虑考虑啊?”
说着,他偷偷打量蹲在不远处的少女。
暗中跟踪她一路,看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哪有一点儿释然的洒脱啊。
傻姑娘,被人捏住把柄又不是自身的错,何必折磨自己呢?
银汉迢迢,广阔无边,孤月一点萤,云绕几匝,忽明忽暗,照不亮昊穹,黎昭的心田却徐徐升起一轮月,皎皎长明。
她站起身,擦了擦眼角,不管不顾地奔向了明月。
日月相依,璀璨可及。
当被黎昭抱住腰身时,齐容与微耷双肩,侧目看向少女,缓缓抬手插入少女柔软的长发中,扣住她的后脑勺。
“傻黎昭,什么事不能一起面对,非要自己扛?”
黎昭在男子温热的胸膛中闭上眼,闷闷道出实情。
原来是以他的婚事为要挟啊,齐容与仰头望着云月,与她说起自己的计划。
须臾,灯盏重燃,少女趴在青年的背上,提着灯柄,为他照亮前方的路。
青年背着少女,嘴角带笑,晃晃悠悠一路前行。少男少女,隽永美好。
春日载阳,福履齐长①。
朝阳是不会沉沦的,昭昭,光也,明也。
第42章
漏尽更阑, 宁谧广阔的郊野上,两道相贴的身影穿梭在浮翠流丹的春夜。
黎昭挑灯盯着齐容与的侧脸,喃喃道:“你可别是镜花水月。”
脚步轻快的青年扭过头, 好笑道:“我以前还担心你是嘞。”
“我现在比你更担心。”
“这么怕我消失啊?”
黎昭趴在他肩头,下巴抵在一处最硬的骨头上, 放任自己变得傻里傻气, “这么好的人,哪儿找去啊?不会是大梦一场空吧。不行不行, 我要掐醒自己,可不能空欢喜。”
“嘶。”
黎昭眉眼弯弯,又掐了一把, 透着慧黠的小坏。
被掐疼的青年停下步子, 将少女放在地上,朝着她的臀重重拍一下,以牙还牙。
还好有夜色遮挡面靥的娇羞,否则黎昭就要学田鼠, 找个地洞转进去了,“你打我。”
“不是你掐我的时候了?”
黎昭扁嘴, “我还没答应嫁你呢, 你就打我, 日后,我哪有好日子过?”
看她委屈巴巴、可怜兮兮的, 与适才那个蹲在地上闷头哭鼻子的傻姑娘大相径庭,齐容与捏住她两侧雪腮,道:“嫁鸡随鸡, 嫁狗随狗,嫁了我就要隐藏功与名, 做最寻常的田园小妇人。黎大小姐,愿意不?”
澄澈墨空,星月暗淡,隐藏的冶艳似都凝聚在青年的眼中,炯炯熠熠,勾勒出天底下最好看的内双狭眸。
加之舒眉如弓,鼻似玉葱,颔颊流畅,骨相优越,怎么看都是提着灯笼找不着的。
这就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吗?
黎昭觉着自己更适合归隐田园了。
她提着灯笼踮脚仔细看,眉眼不自觉变得温柔。
专注的少女,侧脸被灯火萦绕,清瞳漆黑潋滟。
齐容与从黎昭的瞳仁看到了夜幕中的林濠,还有林濠中的自己。
他捧起黎昭的脸,作势要亲吻,被黎昭笑着躲开,纨素长裙在夜风中翻转,纤巧灵动如一颗偷偷化为人形的星榆,与澹荡春色缠络,美得如诗如画。
齐容与上前一步,伸手去抓,抓了个空。
“不让我亲是吧?”青年撸起袖子,朝少女扑了过去,将人抵在路边一棵杨树上。
黎昭这会儿玩心大,捂住嘴,眼梢弯得像月牙,说什么也不给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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