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长大的地方。”
黎昭从他怀里扭头,看向郁郁葱葱的青山,每一棵树木都像饱经过风霜,蔚然蓊郁,傲雪欺霜。
日出天边时,冉冉烨烨,橙红耀目,刺痛黎昭的眼,她退出齐容与的怀抱,张开手臂,沉浸在壮阔之中,紧绷多时的心弦也在这一刻舒展。
“齐容与,你说得对,这里的日出很壮丽。”
青年眉开眼笑,她喜欢就好。
从群山回到祈月城已是晌午,两人刚走进客房,就见一名白发老者独自站在窗前。
齐容与诧异,“爹,不是说好今晚见面?”
听得称呼,黎昭立马端正态度,见老者徐徐转过身,一张苍老却英俊的面孔映入眼眸。
一老一少静静相对。
少女盈盈一拜,施以万福礼。
齐枞恍然叹笑,像,像,真像啊,仿佛见到了年轻时的甄氏。可十分像她,也不是她。
故人不在,徒留叹息。
“黎丫头,老夫能这么称呼你吗?”
黎昭淡笑,“前辈随意。”
“叫前辈多疏远,还是叫伯伯吧。”不等黎昭梳理自己祖父与他的年纪,老者赶忙递上一份见面礼,直白提起黎淙。
一问一答,让一旁的齐容与搭不上话。
齐枞笑眯眯与黎昭调侃着黎淙,一听儿子要插话,就会摆摆手驱赶,一心打听自己宿敌的近况。
最后还是因齐容与一句“我们的身份不可暴露,爹爹以后要先打招呼再登门”,转移了老者的注意。
“自己未婚妻子都保不住,要以死遁的方式归隐,有脸插话?”
齐容与耸耸肩,“您说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哼。”齐 枞挠挠眉,一脚踩在长椅上,歪嘴嘬腮,有着与精致长相不符的豪放性情,“总有解开心结的办法,不至于死遁,难不成躲一辈子?”
“顺其自然呗。”齐容与满不在乎,“等陛下想开,广纳后宫,就是解开心结之时。”
“你倒想得开,可考虑黎丫头了?”
黎昭笑道:“晚辈也想得开。”
心有桃花源,处处水云间,只要有齐容与和祖父在,浪迹天涯她也心欢喜。她要的不多,一世一双人,足矣。
齐枞语噎,还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合计是自己操闲心了?
老者又哼一声,指了指齐容与腰间的酒葫芦,“陪为父喝点。”
齐容与笑开,喝酒,当然不会拒绝。
好酒好菜上桌,父子俩却只顾着喝酒,黎昭陪在一旁,有点好笑,这一家子都是酒鬼啊。
更阑人静,等老者独自离开,齐容与趴在黎昭的背上,俊美薄红,“昭妹,按着日子算,我娘那边应该已经跟侯爷请期了,等人送来书信,咱们就离开祈月城,寻一处桃花源拜堂成亲。”
到时候,该来的至亲都会到场。
齐容与兀自想象着,笑眯起眼,单手搂住黎昭,就那么睡了过去。
黎昭握住他的手腕,做他此刻的支撑。
桃花源不用寻,她已有目的地,早在前世就居住在那里,没有受到任何人的打扰。
少女畅想着自己大婚的样子,还有洞房花烛,这一次,总不会独守空房了。
心伤早已在不知不觉间,被身后的男子治愈。
黎昭低眸浅笑,用脸颊蹭了蹭他垂下的大手。
两人在祈月城逗留小半月,终于等来一名从皇城赶来的懿德伯府家臣。
携姜渔家书而来。
两个小辈的亲事定在了芒种后的第十天,距今还有四十二天。
黎昭已告知祖父她会隐居之地,便打算先带齐容与赶过去,也好购置一处家宅。
齐容与自然不会反对,与父兄和姐姐告别后,便与黎昭离开祈月城。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而这半月,城中时而阴雨、时而放晴,连风也是时急时缓,总叫人不太踏实。
出城三日后,黎昭还会时不时回望乌云压顶的祈月城,即便再也望不见城池,还是会没来由的心中惶惶,再看身后的青年,松弛有度,总是让人心安的。
“要是前世能与你相识相知该有多好。”
齐容与纵马前行,吻了吻她的侧额,刚要说几句安慰的话,突然耳尖微动,勒紧缰绳。
双手渐渐收紧。
黎昭看向他,“怎么了?”
他没有回答,像是来到一处分岔路,一边马蹄阵阵,一边乌云密布,都无法越过。
属于武将的敏锐让他肃了面容。
片刻,躲在暗处的两人目视一大拨人马疾驰而过,为首的人是齐家主母姜渔。
齐容与快步追上去,高喊一声:“娘!”
众人闻声回头,相继停下马匹。
事态紧迫,姜渔跳下马背,来到儿子面前,言简意赅叙述了他们一拨人紧急回城的缘由。
当齐容与得知大笺和大霁预备联手行刺他的父亲,温和的面容一瞬泛起肃杀。
黎昭知道,他必须回去保护自己的父亲,以及抵御大笺和大霁的联合势力。
这是为人子嗣,该做的事。
而她该做的则是确保自己的处境安全,让他无忧无牵挂。
姜渔也不避讳,直言道:“陛下已知道你们是死遁,不予追究,你们先随我回总兵府,详细的之后再谈。”
两人对视一眼,有不解,有忧虑,但眼下容不得细说感情事,保护齐枞要紧。
黎昭随他们去往总兵府,被安置在后院的客房,远离一众妾室和胭脂香。
灰蒙蒙的天色,下起细雨,雨丝斜飞,一对互许今生的年轻男女静静对望,无需言语,已生默契。
前往议事堂时,齐容与倾身抚摸黎昭的脸,轻声道:“等我回来,婚期不会延误。”
这是他的心愿,也是他许给她的第一个承诺。
黎昭点点头,与姜渔留下的女护卫一同目视齐容与等人远去。
等到再也望不见,女护卫打算带着黎昭熟悉一下环境。
黎昭也不拒绝,若萧承真的不予计较,应该就是看开了,那她就不必东躲西藏,至于萧承怎会看开……黎昭想不透,也不想去揣测。
可就在两人转身之际,一名男子走进月亮门。
来者身披玄色斗篷,头戴兜帽,高峻挺拔,握扇的手修长白皙。
黎昭凝眉,眼看着那人摘下兜帽,露出一张陌生的面孔。
女护卫提醒道:“这是景先生,我们主母的幕僚。”
黎昭颔首,却始终眉头紧锁,直到那人褪去一张薄如蝉翼的面具。
露出真容。
少女愕然。
女护卫同样愕然,拔刀相向,因不清楚他的真实身份。
那人却云淡风轻地打了声招呼,温文尔雅,像在看她,又像透过她在看另一个女子,“许久不见,朕的梓童。”
黎昭退后一步,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梓童,皇后之意。
二十岁的萧承,绝不会唤她梓童。
第57章
梓童, 梓童......
黎昭定定看着月亮门前的男子,从“初”见的震惊到垂眼的冷静,不过一息之间。
梦魇多时, 似真非真,似假非假, 又有什么比重生更加诡谲?既然她能够恢复前世记忆, 萧承有何不可?
这也很好解释了姜夫人那句“陛下对你们的死遁不予计较”。
前世的萧承放过了她,前世与今生的萧承又为何不能再次放过她......只要他是那个老谋深算的中年帝王, 而非仍有少年心性的年轻帝王。
梳理过头绪,黎昭沉静许多,看向女护卫, 将人先行支开。
等客院只剩下风中相对的故人, 黎昭恢复如常,反倒没了梦里的惧意。
很多时候,随机应变,往往会激发出不可估量的勇气, 因为没有多少犹豫的机会。
黎昭左右看看,佯装不解地问道:“皇后娘娘在哪里?臣女怎么没有见到?”
萧承背手转了转折扇, 淡笑着越过她, 轻轻一句“诡辩”, 径自坐到廊椅上,一袭白衣如雪飘逸, 连脚上穿的都是飞卷流云样式的白靴。
这不是萧承惯有的打扮,应是女护卫口中“景先生”的穿衣打扮。
黎昭走到另一侧廊椅坐下,两人之间隔着石阶和两根朱红廊柱。
她不确定萧承记起多少, 但可以肯定的是,中年的帝王不喜欢她, 其实,青年的帝王也不喜欢她,只是误将习惯和求而不得当做喜欢,被不甘驱使,一味想要失而复得罢了。
“陛下能不予计较,臣女不胜感激。”
“是吗?”坐在另一端的萧承望着廊外细丝飞雨,眼底幽幽,沉淀过往云烟,“可抵多少怨结?”
“臣女听不懂陛下的意思,只要陛下肯放手,咱们之间没有怨结这回事儿。”
“黎氏灭门的账也一笔勾销了?”萧承抖抖宽袖,铺在腿上,“那朕赚了。”
提起前世灭门之痛,黎昭攥紧衣袖,“臣女家人健在,不懂陛下的意思。”
“屠远侯可不是这样说的。”萧承从宽袖中抽出一封信,折了几折,抛向黎昭。
黎昭抬手接住的同时,哑然失声,祖父怎会向陛下透露前世的秘密?
看她沉默,萧承低笑,身体微微后仰。他没拆开黎淙写给孙女的家书,对黎昭也不过是试探,并不确定她是否拥有前世记忆,但此刻,几乎可以肯定,少女对“他”的态度转变,与前世记忆有关。
年少的黎昭永远喜欢那个冷漠的年轻帝王,可随着前世记忆的恢复,年少的黎昭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心伤累累的女子。
就像他,取代了多少还有些意气用事的青年萧承。
他们这对昔日的怨侣,阴差阳错,再次重逢,快要形同陌路。
“昭昭,明人不说暗话,不必强撑了。”
被撕破窗纸,黎昭不再维系温和,冷冰冰道:“陛下还是喜欢试探人心、玩弄心术。”
“习惯了。”
两人不再言语,也都没有离开,默默静坐。
风卷海棠簌簌,落在两人之间的石阶上,海棠花开的时节,蓊郁盎然,偏偏落花谱悲歌。
偏又是海棠。
萧承闻不到花香,只闻雨后泥土的清新。
与青年萧承相比,他没有经历过求而不得的煎熬,对情爱看淡许多,并非不喜欢黎昭,而是......
他想,自己对黎昭的亏欠大于喜欢吧,为帝者,谈爱奢侈。
未许海誓与山盟,何处划船寻锦书?
应该是这样吧。
可他也解释不通,前世的自己,为何在失去黎昭后,再没有女子能入眼,连看一眼都觉得麻烦,宁愿过继子嗣,也不娶后纳妃。
他不愿多想,多想无果。
不知过了多久,细雨初歇,他越过两根廊柱,来到睡着的黎昭面前,曲膝下蹲,仰头看着面色红润的少女。
当年的黎昭,因他明媚染轻愁,如今的黎昭,走出了阴影,重获爱人的能力。
是好事。
不是吗?
萧承抬起手,以骨指轻触黎昭的面颊,凉凉的,软软的,他在看她,也在看另一个女子,另一个被他囚禁在冷宫逐渐凋零的女子,他曾经的皇后。
当黎昭睁开眼时,身上多了一件外衫,那人已不在庭院,唯有海棠簌簌抖枝。
她撇开外衫,蹭了蹭被触碰过的脸颊,本是以装睡打发那人,没承想,那人会默默献殷勤。
献殷勤......黎昭摇摇头,或许二十岁的萧承会做这样的事,中年的萧承绝不会。
她仍坐在廊椅上,拆开祖父的家书,从中得知了祖父的决定。
“昭昭,爷爷与你定下一年之约,爷爷若能活着从战场上回来,会与你归隐,余生不问世事,但在此之前,请允许爷爷完成此生夙愿,报国仇,保大赟百姓长久安宁。”
黎昭轻触家书上的墨迹,淡淡一笑,她知道,爷爷会义无反顾保家卫国,齐容与亦然。
**
当萧承走进议事堂,总兵府将领随齐枞起身行礼。萧承的身后跟了十员小将,皆来自大都督府,即是萧承和齐容与遴选出的十名新秀。
帝王秘密北巡,十人保护左右,还有大批御前侍卫。
齐枞让出主帅的位置,请帝王入座。
萧承则随意坐在近邻的下首,示意齐枞继续议事。
齐容与随母亲姜渔起身,面带几分深意,但议事其间,没有表露出异样,心思集中在引蛇出洞上。
等众将纷纷离去,齐容与被萧承单独留下。
被反客为主,齐枞作为臣子,只能按捺疑惑,笑呵呵离开。
情啊爱啊,还是留给年轻人自行解决吧。
暗淡阴冷的议事堂内,萧承叩叩帅案,“坐吧。”
齐容与抱拳,“多谢陛下既往不咎。”
“朕可不是既往不咎,你要将功补过。一年之内,朕要你带兵打得大笺、大霁心服口服。”
“罪臣想先知晓陛下的否则。”敏锐的直觉,让齐容与在刚刚的议事上,深觉帝王在短短时日内有了蜕变,比之以往更从容、缜密,像是换了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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