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岁,正是年轻力壮、踌躇满志、前途无限的时候呢。
“就是知道陈公公不会乱讲才会这么说的。”
枫黎笑了起来,背脊往树枝上一靠。
侧脸垂眸,目光落在正仰视着他的陈焕脸上。
他眉头微蹙,面色一如往日那般阴沉刻薄,一看就觉得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偏偏这么一个人,嘴上说得再难听,也没做出任何对她不利的事。
相反的,她听说陈焕在皇上面前帮她说了好话。
这么看来,他倒是个明事理的人。
思及此,她弯了弯眉眼:“换做别人,我才不说呢。”
陈焕心头一跳,跟郡主对视的双眼忽而想躲闪。
他压下喜悦,哼道:“郡主可甭这么说,叫人听见了,奴才解释都解释不清。”
说完,又觉得自己一个奴才,对主子这么说话实在是冒犯了。
面对郡主时,真是一不小心就得意忘形。
枫黎早就摸透了陈焕的性子,对他的逾距并不在意。
她耸耸肩膀,换了个话题:“陈公公今日过来,是皇上有吩咐,又来找本郡主的吗?”
被人说中心思,连借口都一并说中了,陈焕的耳朵“蹭”地红了。
许是心虚吧,他总觉得这话里意有所指。
这种情况下,还哪里愿意承认。
他深吸一口气:“怕是让郡主失望了,奴才今日有旁的事要处理。”
“噢,这没什么失望的,皇上忧国忧民,总不能把心思都放在我一个小小的郡主身上不是?”说着说着,枫黎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些,“陈公公辛苦了,一连几日我都见你辛辛劳劳地在这边忙碌。”
“……”
陈焕感觉整个脑子都是热的。
这不就是点他“天天往这边跑”呢么!
“郡主管的未免太宽泛了!”
他不停来这附近,有那么明显吗?
不过是为了看她几眼罢了……
越想,他就越是心虚。
有种郡主已经知道了他腌臜心思的感觉,就是连她的眼睛都不敢看了。
一心虚,他就容易生气,就容易把话说重了。
“奴才还有许多事要忙,不似郡主还有功夫练武消磨时光,郡主与其不停感怀过去,还不如珍惜当下的闲心逸致。”他又羞又气地开口,说的不太客气,“奴才告退。”
说罢,转身便走。
路过永宁殿门口时,脚步诡异地慢了一下。
又咬咬牙,愣是没停留,直接走了。
陈顺跟在干爹斜后方,拿余光观察陈焕的表情。
干爹分明是想借着降温的事,去进殿跟郡主嘘寒问暖几句的。
得,愣是白跑一趟。
这下干爹又要自己生闷气了。
“陈公公慢走。”
殿门口传来枫黎清脆的嗓音。
尾音微扬,略带调侃。
陈焕气得磨牙。
他发誓,再也不主动来永宁殿这边了!
至少半月之内,他绝不会再来!
他赌气,头都没回一下。
等走出了两条宫道的距离,又有些后悔。
尤其是回想起那句“换做别人,我才不说呢”的时候,回想起郡主带笑的眉眼,还有她靠在树干上垂眸注视他的模样,心中不可抑制地泛起了某种充盈感。
薄唇轻抿,这才勉强掩饰了不断往上翘的唇角。
不知是不是错觉,陈焕总觉得他跟云安郡主之间的关系有些暗昧了。
她看向他时,一直是笑盈盈的。
圆润的杏眼再不似祭天遭遇刺杀时那般锐利,反而有些女儿家的俏皮。
她年岁不小了,却像个没长大的、野惯了的孩子,时不时调侃他。
他总能被她气得牙痒痒。
可他满心的气,又总能在她的笑容之下咽回去。
他能察觉到,郡主似乎很喜欢调侃他。
不是最近才有这种感觉的,而是在他受伤前,就隐约这么觉得。
不是恶意地羞辱,只是调侃。
就像他见过那些关系好的宫女之间,你一言我一语地笑着斗几句嘴。
两人之间的关系,也会因为这一来一往而拉近了距离。
他总是在目光相触碰时,心头忍不住轻轻地跳。
只要跟她同处于一个空间里,内里就跟有什么涌出来似的,鼓鼓胀胀,心情也变得愉悦,便是看冬日宫里的枯草树木都变得顺眼了起来。
可他们分明什么都没有,就连句越界的话都不曾有过。
她也没再碰过他一下,上次触碰,还是他身体发软时不小心抓住了她的手掌。
除去偶尔拌嘴,什么都没有了。
他有些享受这种不远不近的距离。
那是一种隐秘的欢喜——
郡主在其他人面前总是有她的“身份”,不是郡主的大方得体,便是将军的骁勇坚毅。
只有面对他时,才会说几句俏皮话,好像卸去了一切负担。
他喜欢看郡主满脸愉悦笑意的模样。
尤其是她那么看着自己。
-
陈焕站在宫道尽头的拐弯处,注视着姜晟睿与姜怀泽从勤政殿中离开。
两人都没说话,不算剑拔弩张,但面色平平,并无笑意。
想来,两人在殿中许是发生了些许争执,至少也是意见相左。
姜晟睿是皇长子,从出生时便备受瞩目,久而久之就养成了自我严苛的性子,不论做什么都一板一眼,严肃古板却十分沉稳。
他算是稳健派的代表,稳扎稳打,一步一个脚印,深受一些老臣看中。
而姜怀泽人如其名,温润如水,是心怀大爱之人。
他才思敏捷,见地颇新,对顽固迂腐之人来说便是标新立异,太过冒进了。
但新晋的有识之士,不少人愿意与他结交,以望改革,大展拳脚。
最近这些时日,能把他们聚在一起的,也就是刺杀一事了。
姜晟睿虽然古板,但从这些天的态度来看,他也是不相信云安郡主会勾结外敌的。
事关郡主,却能让这两人有了争执……
陈焕心中有了掂量,稍作片刻,便神色如常地一步步走上石阶。
进殿后,他恭敬垂首:“皇上。”
“你来了。”
相比两位皇子眉头轻蹙的样子,皇上的面色要好上不少。
想来是两人查出刺客一事与郡主并无关系。
他还是揉了揉太阳穴,嗓音沉沉道:“方才朕的两个儿子在朕面前一阵辩论,吵得朕实在头疼,你来的正好,为朕解解乏。”
“是。”
陈焕应声上前,为皇上按揉头上的穴位。
他低声说:“两位皇子有自己的见地是好事,若是人云亦云,皇上更要头疼了。”
皇上哼笑一声:“哼,就你会替他们说好话。”
陈焕道:“奴才也只是实话实说。”
皇上没主动提及具体的事,他便什么都不问,只顺着说话。
皇上闭目养神,淡淡的应了一声。
过了半晌,才又开了口。
“十日之后,各国使者进京,祭天的档口都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到时候京中鱼龙混杂,叫谁负责全城的安防……是个问题。”
年后各国进京朝贡,对大燕表以忠心,以求边境安稳。
往年并无作乱,但今年年初便出了事,让人不得不担心。
“呈国在这个节骨眼上派刺客公然挑衅,朕倒要看看,他们安的是什么心。”
说到最后,他语气渐沉,眼神逐渐锐利。
纵使年纪大了,也挡不住气势。
“皇上明察秋毫,不管是何奸计,定不会叫他们得逞。”
陈焕心中明白,呈国老国主走后,手足相争,至今局势未明,朝中有武将主张借此时机出兵北上,文臣则主张休养生息,还北地百姓几年安宁。
本朝重文轻武,若真要一举北上,对大燕的消耗也不可小觑。
况且即便呈国窝里横,但若强敌在前,反而将他们拧成了一股绳,没法让他们相互消耗。
最终,北上还是不了了之,但也为连年不安的北地百姓们换得些许平静。
如今,呈国内部分为几派,具体是那一派安排的刺杀,最终又是哪一派能站稳脚跟……
一切还未明朗。
待到使臣入京,便知分晓了。
入宫二十多年,他什么都能看个明白。
但只要皇上不问,他便什么都不说。
“陈焕,依你看,叫谁负责京城戒备最合适?”
陈焕一顿,没立刻吱声。
听到那句“但说无妨”,才开了口。
“奴才愚见,禁军固然固若金汤,定不会出岔子,但老话讲,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云安郡主远在北地十余年,与西北三国都交过手,或许会更为合适。且郡主威名远扬,于他们而言,有足够的威慑力,定不敢轻举妄动。让郡主从旁辅佐杨统领,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
“你倒是跟泽儿说的差不多。”
皇上笑了一声,看不出喜怒。
默了片刻,他摆摆手:“罢了,朕再想想。”
陈焕停下手:“是,那奴才就下去了。”
他行礼后,退出了勤政殿。
临走前,不动声色地看了徐公公一眼。
在殿旁的耳房侯了一刻钟,徐公公便从殿中轻声走出,来到了陈焕身边。
“徐公公,咱家就不跟你客套了。”陈焕直白开口,“今日见皇上思虑颇重,先前枫老王爷应召入宫……可是与皇上说了什么?”
自打枫黎被禁足,枫玖几次想入宫觐见。
但皇上每次都将人打发回去。
今天上午,好不容易才见了他一次。
“皇上不过是照常问了些话,都是关于北地边防和暗语情况,倒没什么特殊的。”
陈焕又问:“那枫老王爷呢?都是怎么答的,可有异样?”
徐公公想了想,回忆道:“也只是照常回答,但要老奴说,老王爷对云安郡主虽是关心,却总叫人觉得那关心有些奇怪。”
“哦?”
陈焕挑眉,认真看他。
“王爷看起来很怕郡主被他惯坏了,不小心在宫中惹出祸事,所以总是将罪责往自己身上揽,这还没什么,只是……提起暗语泄露为呈国刺客所用时,王爷说[小女御下不严,都是老臣疏于教导,还请皇上降罪于臣],与前面的话接在一起说,猛地一听是不觉得有问题,可细想想,这不是根本就没辩驳,直接给郡主应下了罪名么?”
“按理说,郡主已经离开北地两个月有余了,这两个月间发生什么,又怎么能受郡主的控制?想要为郡主说上几句话,辩驳些许,再简单不过了,就是二位皇子和老奴都会在事情没有水落石出之前帮衬郡主几句,生怕错怪了忠臣良将呢。”
“噢……”
陈焕垂下眉眼,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
他忽而想起前些日子枫黎说到“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时的模样。
难不成他听到的风声是真的?
据他所知,就是皇上都不能确定那是真是假,也只是得到些风声罢了。
或许,皇上也是借此探探虚实。
这么看来,郡主不仅能尽快解除禁足,使臣到来的京中安防,大抵也是要负上责任了。
-
“皇上查明真相,解了郡主的禁足,咱家理应去问问郡主是否有什么需要。”陈焕拿着腔调开口,掩去心绪,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今日晚些个去趟永安殿,你叫人提前备些点心吃食,要郡主喜欢的,就说是皇上吩咐的。”
“是,不过干爹……”
陈顺欲言又止。
他知道自己的话一出口,干爹又要骂街了。
陈焕心情正好着呢,见陈顺犹犹豫豫拧了下眉头。
“要不就憋着,要说就说完。”
“干爹今日操劳大半日,有所不知,午后郡主被永清公主请去,现下正在公主那边喝茶呢。”陈顺观察着干爹的表情,“几位皇子殿下也在。”
果不其然,他见干爹的表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黑了下去。
陈焕没忍住,气得磨了磨牙齿。
不愧是郡主,真受欢迎。
才一解了禁足令,就立刻被请来请去的了。
要不是他叫人全力配合两位皇子殿下调查,又在皇上问起时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给她说好话,她能这么快就重获自由吗?
她倒好,狼心狗肺,一点儿也不念他的好!
亏他处处想着她念着她,还想去为她送些点心。
他往永清公主那旁转身而去。
可没迈出两步,又硬生生地停下。
他有什么资格生气呢?
去了,又能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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