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得她在后面追着。
“陈公公。”
枫黎对着陈焕的背影唤了一声,语调轻快。
谁想,这人非但不停, 反而加快了脚步。
她敛眉, 三两步就将人追上, 抬起胳膊拦住了他的去路。
“陈公公,本郡主在跟你说话呢。”
“奴才方才走了神,没听见郡主的话, 请郡主见谅。”
陈焕驻足, 冲身后的人摆摆手, 几个太监便很自觉地退到了几丈之外。
他始终没抬头:“郡主可是有什么要吩咐奴才的?”
双手拢在袖中, 一副恭顺的样子欠身。
这姿态不知不平日里要“像样”多少, 枫黎却将眉头拧得更深了。
陈焕的态度不太对。
语调平直, 情绪没起伏,一股子疏远劲儿。
嘴里吐出来的都是打发人的客套话。
“亏你还知道我是郡主。”她低哼, “躲着我做什么?”
“奴才只是怕自己污了郡主的眼。”
陈焕指甲掐在手心,收敛起面上的一切情绪, 强迫自己不要抬头。
痛楚、心酸, 还有某种本能的期待, 全都压下。
他有时候觉得自己挺好笑的,分明是早就有了结果的事,却因为郡主主动过来找他, 又一次止不住地心生欢喜,希望郡主能垂怜于他,回应他,对他好。
他根本没办法按捺住自己的情愫,看到她就会心动,也会心酸。
喜欢一个人,不就是希望也能得到她的喜欢吗?
他面色如常地开口,故意自贬:“郡主不告发奴才,要了奴才的命,奴才就已经感恩戴德了,怎好总是出现在郡主面前碍郡主的眼呢。”
“……”
又跟她阴阳怪气。
难道是见她跟几位皇子相处,吃味了?
枫黎觉得自己想的对,不由得笑:“我与几位皇子公主相处难以避免,有什么可耍小性子的。”
陈焕鼻尖一涩。
呵,是啊,有什么可耍小性子的。
郡主不与皇子一道,难道要与他一道么?
“郡主误会了,奴才不敢。”
枫黎见他依然这样,心里不太高兴。
叫他伤好些了第一时间去见她,他一点儿不放在心上也就算了,她都主动找上门了,好声好气地跟他说话,他反而是这个态度。
“说的好听,我叫你伤好些了第一时间来见我,也没见你听话啊,还有什么是你不敢的。”
“皇命难违,请郡主见谅。”
“又拿皇上打幌子,皇上知道你总这样吗?”
枫黎往前逼了两步,拉近两人的距离。
她直勾勾盯着陈焕:“你就那么想躲着我吗,嗯?”
陈焕一直没敢抬眼。
“奴才没躲着郡主,请郡主明鉴。”
枫黎眉宇间的褶皱就没褪下过。
连看都不看她一眼,还没躲着呢?
怕是就差跟她划清界限了吧。
若这只是耍小性子,未免太过了。
倒是她,热脸贴人冷屁股。
她收敛了笑意,转身往永安殿走去。
“跟我过来。”
身后没传来脚步声。
陈焕道:“奴才还有事要处理,郡主有什么吩咐不妨直说,奴才定竭尽所能,为郡主分忧。”
呵,这个陈焕,愈发的能耐了。
明晃晃地不听她的话,不仅没把她放在眼里,甚至没把她当主子看。
她回头,面色微沉:“陈公公面对其他主子,都这么敷衍么?”
不等陈焕回话,她撂下话就走。
“这次不来,以后再也别出现在我面前。”
陈焕明知现在应该毫不犹豫地转身,往郡主相反的方向迈开步子,就这样彻彻底底地断掉自己荒唐的念想,可他没能做到。
事实上是,他急忙小步快走追上了郡主的脚步。
什么都懂,却做不出正确的选择。
枫黎常年行军在外,走路速度很快。
他紧跟在她身后,有些吃力。
更别提腿上的伤口还在疼,额头不由得冒了汗。
印象里郡主一直都是个温和体贴的人,如今这样待他……
呵,或许是他活该吧。
都是他自找的。
一路上碰见几个太监宫女,他们见郡主板着脸走在前面,而陈总更是脸色沉到叫人害怕,没一个人敢说什么,全都小心翼翼地夹起尾巴做人,生怕触了霉头。
待两人一前一后地离开,再相互看上几眼,交头接耳地嘟哝几句。
“这是怎么了?从前没见过郡主这个样子啊。”
“许是陈总管办事不力,惹着郡主了?”
到了永安殿,枫黎停下脚步对绪白摆摆手,继而往后看了一眼。
她一下子就发觉,陈焕走路的姿势不对。
似乎还因为一路紧追着她,额头渗出了薄薄的汗。
“腿上的伤还在疼?”她明白是自己走太快了,“怎么不叫我慢些。”
陈焕在一丈之外停下。
他拿出奴才该有的卑躬屈膝,赔笑般开了口。
“郡主说笑了,哪有主子等奴才的道理。”
他这人,说好听些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说难听点,则是看人下菜碟。
换成什么态度见人,对他来说是手拿把掐。
枫黎盯着他沉默片刻。
以她对陈焕的了解,若是故意阴阳她,多半说什么“郡主正在气头上,奴才哪儿敢提起”之类的,倒打一耙地把问题扣在她脑袋上。
现在这样,不是阴阳怪气,真就是跟她划分界限。
她道:“往前走两步。”
陈焕听话地往前走了两步。
步子有点儿踉跄。
枫黎知道,当时的口子不小。
也就是没伤到要害,才能勉强瞒过去不被人发现。
“很疼吗?进来换个药吧。”
“奴才无碍,这点儿小事哪儿配让郡主挂念。”
陈焕非但没上前,还往后退了一小步。
“……”
纵使脾气再好,枫黎也被他的样子气着了些。
她抿唇,凝视他片刻,几步上前直接将人扛在了肩膀上!
陈焕心中一惊,捶在枫黎肩膀上的同时,忙往四周看去。
他低声道:“郡主!万一叫人瞧见……”
枫黎打断他的话:“陈公公放心,我已经让他们都回自己屋了,谁敢偷看,我挖谁的眼睛。”
她语气温和,听着就跟安慰人似的,但话里的意思却叫人颤上三颤。
就是有想偷看的,也被她给吓了回去。
她扛着人进殿,二话不说,就将陈焕不轻不重地丢在榻上。
“陈公公面子可真大,还得本郡主亲自请进来。”
陈焕手掌往旁边一撑,便知自己倚在榻上。
怕自己弄脏了榻让郡主不悦,他连忙起身,却被人狠狠按住肩膀。
一下子就按了回去。
他没抬头,见到一双脚站定在自己面前。
枫黎按在他肩膀上的手指用力,垂首俯视:“那天二话不说就跪在我面前,这段时间却处处躲着,推三阻四,我叫你过来见我,你都敢当做不知道。”
从她的角度,能看到陈焕轻颤的睫毛,还有线条流畅的鼻梁。
稍侧侧头,还能看到他轻抿着的薄唇。
他模样不错,只是眉目间总叫人觉着刻薄狠戾,加上从前在慎刑司的活计,这才不太讨喜。
她想,那些怕他厌他的人,定是都没瞧见过他看似讥弹实则嗔怨的模样。
分明很是……可爱。
不知不觉间就弄得她越发在意起来。
只是现在,他不太听话了。
“是觉得太冒险,后悔了?”
她顿了顿,压下心头冒出的复杂心绪。
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脸。
“毕竟,皇上若是知道了,陈公公怕是要……不得善终了。”
陈焕眼皮动了动。
他分不清郡主这话的用意。
是单纯地询问,还是……在以此作为要挟?
“走到奴才这个位置的,能有几个善终的呢。”
陈焕扯动唇角,自嘲地轻笑了笑。
他始终没抬眼:“奴才自打七岁时进了宫,就没想过能够善终,郡主大可不必吓唬奴才。”
“你的意思是,你不后悔与我说那些话?”
陈焕按在榻上的手指用力。
没说话。
枫黎把他所有细小的反应全都收入视线中。
这个态度,应是默认的意思?
皱了一路的眉头舒展开了。
她还以为这人勾起了她的心思,自己反倒退却了呢。
要真是那样,她定要陈焕好看。
她弯腰,拉近了自己与陈焕之间的距离:“那为什么躲着我,难不成是怕我拿你那点儿小心思利用你为我做事?”
陈焕随着她靠前,往后退了些,伸手撑在身后。
脚在榻边上磕了一下。
她拿出指挥千军万马时的低沉语调,压迫道:“说话。”
陈焕微凸的喉结颤动一下,轻笑:“奴才倒希望自己对郡主来说,还有些利用价值。”
他始终没抬头,怕自己看到那张脸就忍不住又暴露了叫人厌烦的情绪。
“……”
枫黎微怔,心头的不爽散去大半。
她能听出陈焕话里的自嘲。
而且,他不是不抬头看她,是不敢看她。
她顺着陈焕的话开口:“你都有什么价值?让我瞧瞧陈公公……”
尾音拉长,她盯着陈焕的双眼,眉眼带笑。
“有没有自知之明。”
倒是挺想听听陈焕主动说出她想听的话。
不过,说是价值不太准确,她对他生了心思,便互通心意地相处陪伴罢了。
“……”
果然是绕到了这里。
陈焕有些难过,也有些庆幸。
或许更多的是庆幸。
郡主还愿意见他,还愿意利用他,那是给他脸。
他只要能继续不远不近地陪伴在郡主身边,就该知足了。
他端着一副规规矩矩的姿态,把他最好使的两个用处答出来:“奴才了解皇上的心思,直到宫内宫外大小事宜的消息,可以为郡主提供便利,想做什么都好谋划;宫中之人皆听奴才调遣,郡主需要人手,奴才可以挑出值得信赖之人,供郡主随意差遣。”
枫黎没听着自己想听的,追问:“还有呢?”
陈焕默了一下。
心中暗想,如今郡主面临的顶顶重要的大事,就是赐婚了。
他鼻尖有些发酸,但压下了心绪。
“若郡主属意哪位殿下,奴才……”他瞌了瞌眼,“奴才必定竭尽全力。”
“……”
枫黎的眉头拧起来了。
有点气笑。
行,到现在还想着给她找个皇子成亲。
按捺着苦闷……也要为她着想。
她最后那点儿气也消散了,心中不由得发软。
别以为她看不见他的表情,那样子指不定心里怎么难受委屈呢吧。
她又问:“还有呢?”
还有?
陈焕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能被郡主利用的。
若说他可以为郡主暖.床,愿伺候郡主也愿供郡主玩乐……
呵,她乐意听么?
心中情绪翻涌,他没忍住,抬眼快速看了眼枫黎。
与她眉头微敛的样子对视了。
又很快收回视线,颇为嘲弄地扯了下唇。
怕是一说出口,郡主的脸色要更差了。
“奴才想说的怕是会惹郡主气恼。”他说,“其余的奴才实在想不出了,请郡主指教。”
“你自己都不知道,我还能知道么?”
枫黎又往前凑了些。
她继续追问:“想说什么直说便是,本郡主又不会把你怎么样。”
薄唇动了动。
陈焕抬眼,深深地看她。
像是那天跪在她面前时一样,凤眸里掺杂着自卑与眷恋。
“奴才……”
枫黎依然垂着头看他,看他今日第一次大大方方地抬头,看他一抬头就暴露了那些不知费了多少力气才按捺住的浓重情愫。
明明在其他下人面前、甚至是在很多宫嫔面前都神气得很,宫里少有人不讨好他,他一句话恨不得就能改变好多人的命运。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她每次还没说什么呢,他就变成了这么个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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