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蕙却慢慢从圈椅上站起来,走到皇帝身边,轻声道:“陛下,请借佩剑一用。”
说完,也不等萧晟回答,“铮”的一声拔出佩剑,朝雨中走去。
“蕙儿?!”萧晟不意姜蕙有此举动,连忙追了出去。
姜蕙不管身后的皇帝,提着剑越走越快,雪青色裙摆间沾染上飞溅的泥水。
文剑本做装饰之用,剑柄上挂着红色剑穗,剑穗尾端串着几颗沉绿色松石,被雨一淋,散发出冷淡的暗光。
天边惊雷断断续续地响,太阳已经完全不见,厚厚的云层灰蒙蒙一片,笼罩在瑶华宫上方。
姜蕙在李嬷嬷身边停下脚步,轻声道:“是你诅咒年儿?”
李嬷嬷口不能言,“呜呜”摇头,终于将口中的靛蓝衣角吐了出去,大声道:“贵妃娘娘,不是老奴,老奴没有诅咒大皇子——!”
“扑哧——”
雷雨声太大,冷剑刺入胸口的声音消弭在雨水中。
姜蕙表情冷漠,握着剑柄的手用力到泛白。
她在这宫中太久,许多人似乎都遗忘了,安宁郡主曾经红衣猎猎,肆意张扬。
“蕙儿——”皇帝紧随其后,匆匆赶来,也不看中了一剑的李嬷嬷,一把扶住姜蕙,“你怎么样?”
姜蕙回头,脸上犹带着冷色,晕倒在萧晟怀中。
*
慈宁宫正殿,六脚赤金蟠螭香炉里还插着燃了一半的线香,皇后亲自守在太后床边,手中端着药碗,正为太后侍疾。
陛下为太后请了普罗寺慧安大师前来诵经祈福,可听闻今日慧安大师却由盛安公公和李嬷嬷一起带着在宫内赏景,并没做什么祈福的事情。
皇后心中纳罕,隐隐觉得不对。
当太后突然晕倒后,这种不对变得愈发明显。
宫女青果不过跟太后说了几句话,怎么突然就晕倒了,她说了些什么?
一碗药汤慢慢喂完,皇后拿出绢帕,为太后擦去嘴角药渍,站起身来,吩咐慈宁宫众宫人照顾好太后,带着夏蝉轻手轻脚离开内室。
春燕正等在明堂,见皇后出来,匆匆一礼,上前悄声道:“主子,瑶华宫出事了。”
瑶华宫?
皇后眉头微挑,按捺住疑惑之情,一路出了慈宁宫,回到凤仪宫,才开口问道:“出了什么事?”
春燕上前来,一边为皇后揉捏肩膀,一边轻声道:“盛安公公和李嬷嬷带着慧安大师到了瑶华宫外,好像是想进瑶华宫去看看,还引来了陛下。”
“陛下?”皇后一惊。
“是。”春燕继续道,“陛下不欲让慧安大师进去,随后慈宁宫的青果姑姑也跑到了瑶华宫外,再之后贵妃娘娘亲自出来,将人放了进去。”
“陛下为何不让慧安大师去瑶华宫?”皇后问道。
即便贵妃不太信佛,似乎也不用陛下亲自拦人。
“奴婢不知。”春燕摇头,“当时那边都是陛下的人,奴婢不敢打探,但是后来安景公公领着瑶华宫的宫人都聚在宫门外,许多人都看见了。”
皇后皱眉,”连贵妃贴身之人都在?“
“是。”春燕肯定道,“再后来,李御医和刘太医又被宣进了瑶华宫,到酉时正的时候,安景公公领着瑶华宫宫人去了慎刑司。”
春燕笑道:“奴婢猜想,恐怕是贵妃出了什么事,惹得陛下不快,连宫人都全被打发到慎刑司了。”
皇后想到往日里皇帝对贵妃的爱重,略一迟疑,确认道:“贵妃贴身之人也被送进了慎刑司?”
“这个倒不曾。”春燕笑容一僵,“那几个贵妃平日里亲近的太监宫女被放回了瑶华宫。”
听到这个意料之中的答案,皇后有些可惜地叹了口气,道:“瑶华宫还倒不了,且看着吧。”
“只是……”她想起今日慈宁宫的古怪,心中自语,“恐怕瑶华宫的事,和太后娘娘有关。”
但是,太后不是向来喜欢这位从小看到大的贵妃?姜蕙刚嫁入东宫的时候,太后甚至明里暗里暗示自己让着姜蕙,不要与其争风吃醋。
皇后蹙眉,陷入思绪中。
瑶华宫。
李御医同刘太医摸完脉,默默跪在一脸紧张浑身湿透的皇帝面前。
李御医道:“陛下,贵妃娘娘本是热毒入体,今日心情激荡,又淋了雨,才会一时昏厥,微臣与刘太医开些安神补元的方子,贵妃娘娘自会好转。”
听了这话,萧晟略松一口气,又问:“李爱卿曾说,不可刺激贵妃心神,如今……?”
李御医垂首道:“贵妃娘娘产后本就体虚,今日……伤心伤身,不利寿数。”
萧晟听了,心中暗痛,急切道:“可有补救之法?”
李御医与刘太医对视一眼,迟疑道:“微臣与刘太医近日翻阅古书,得了一方,名为雪魄四逆补元汤,若是服用此汤,贵妃娘娘尽可痊愈。只是,此方除去需种种珍贵药材之外,还需百年天山雪莲的莲心为引,极为难得。”
“百年天山雪莲?”萧晟沉吟,“内库本有三株,父皇病重时用去一株,余下两株,可否够用?”
刘太医面色一松,忍不住道:“两株雪莲可制雪魄四逆补元汤十来剂,应是够用。”
萧晟大喜,吩咐盛安:“叫人去开了内库拿天山雪莲出来。”
盛安也是一身湿淋淋的模样,垂首应诺后,劝道:“陛下身上还湿着呢,还是先换过衣裳,让太医看看吧?“
萧晟点头,又吩咐床榻边默默照顾姜蕙的几个宫女几句,才抬脚出了内室,转到东边的暖阁。
“守好各宫宫门,若有私自往慎刑司打探消息的,一律绑了扔进牢里。”萧晟由盛安伺候着换了衣裳,吩咐道。
“是。”盛安忙应了,又问,“陛下,那李嬷嬷……?”
萧晟眉间厌烦之色一闪而过,冷声道:“烧了。”
看盛安一身湿衣,又道:“你也去换了衣裳,随朕去慈宁宫。”
第50章 拿捏
窗外雷声阵阵,几道闪电转瞬即逝。
晚菘将窗户关好,又把竹帘两角系紧,避免夜里风大竹帘打着窗棂,让姜蕙不好安睡。
内室里,山楂揭开绢纱灯罩,挑亮烛火,在她身后,姜蕙已没有白日那番凄惨模样,脸上淡淡,枕在秋葵膝上,任秋葵为自己按揉额角。
“主子,陛下往慈宁宫去,到这个点儿都还没回转建章宫呢。”庆丰立在插屏边禀报事情。
姜蕙“嗯“了一声,问道:“碧月送去慎刑司了?”
“是。”庆丰恭声道,“安景公公亲自送去的,这下一审,外头那些各宫的钉子也可以一起除去了。”
“未必,”秋葵反驳他,“只要内使司还要送人过来,这些钉子是少不了的,况且,有时候利用下这些钉子倒也不错。”
庆丰不与她争辩,赔笑道:“秋葵姐姐说的是,好比碧月在慎刑司,总会吐出些跟慈宁宫有关的东西的。”
山楂这时疑惑道:“上次庆丰你说公主府的人打探过,碧月在上京的家人都是假的,她根本没有来历,恐怕是特意选了安插进瑶华宫的,如此,怎么会吐出东西呢?”
“正是吐不出来才更可疑。”姜蕙闭着眼睛为她解惑,“如此忠心护主,且就算自己受刑而死也不敢吐露分毫的,背后之人是谁不是很明显吗?”
太后是皇帝的亲生母亲,就算她做得再过分,皇帝也不能拿她怎么样,若是姜蕙这边逼迫得紧了,反要伤到萧晟对自己的感情。
所以姜蕙只能示之以弱,在瑶华宫门外萧晟被李嬷嬷以母子之情胁迫时,主动出去让开大门。
那时候萧晟明显是有过几分犹豫的,若是从他口中亲自拒了慧安大师,当下倒是无事,但是不说这出戏怎么演下去,就说往后太后再次“发病”,他心里难道不会有愧疚,进而对姜蕙存有疙瘩?
而若是萧晟亲自开口许了慧安大师进来瑶华宫,这嫁祸的的戏码一结束,他是会对姜蕙愧疚更甚,但身居高位之人最易美化自己的行为,越是美化越是在意,天长日久,见到姜蕙就想起心中之愧,多少爱意不够消磨呢?
所以姜蕙需要出现的恰到好处,在青果出现、李嬷嬷再次以太后相胁,萧晟陷入两难之时,为他着想,主动替他做出选择,如此,皇帝对她,既爱又怜,才最无后患。
现下萧晟往慈宁宫,白日里李嬷嬷表现得如此明显,有慧安大师这个人证加上那些偶人物证,这母子之情,有一番考验要受。
慎刑司里碧月再咬紧牙关不松口,几乎是火上浇油。
只是,这件事,萧晟就算知道真相,也定然不会将太后作为主谋的。
一国太后行巫蛊之事谋害宠妃,何等荒唐?有辱国体!于公于私,皇帝都不可能将真相大白于天下。
因而,为了发泄怒气、给姜蕙一个交代,萧晟定会找到一个完美的替罪羊,这替罪羊既是嫁祸事件里原本的既得利益者,又能给太后一个警告。
而姜蕙需要做的,便是再添一把柴、加一把火。
“孙才人知道消息了?”她轻声问道。
“是。”庆丰低声答道,“各宫主子都在打探瑶华宫的事,慎刑司的路子不好走,但杜鹃从前是慎刑司伺候的,她给孙才人透些消息,倒不会引起怀疑。”
孙才人脸上的瘾疹好不了,又几乎死于“炎症不治”,在这后宫眼见的看不到未来了,再有杜鹃在一旁悄悄传些关于瑶华宫巫蛊之祸的消息,不难让她铤而走险,玉石俱焚。
而且,她也有这个铤而走险的本事。
当初在储秀宫,她能悄无声息将齐秀女的尸身放到冯萍萍床上,必然有其过人之处。
晚菘系完竹帘,回到内室重新拿起针线,坐在灯下为姜蕙和大皇子缝制贴身衣物。
这时见几人谈话已毕,轻声对姜蕙道:”主子,当初发现那些偶人时,为何不直接替换了,反而要留着它们,让您凭白受了一遭委屈。万一慧安大师不反口,您可就危险了!”
她没有提干脆把偶人扔了的事,直接扔了,不过治标不治本。
姜蕙笑了笑,转而问道:“静安居士出身低微,又几乎被软禁在普罗寺,身边更有时刻监视之人,怎么能寻到机会给本宫传递消息,又有静圆师傅帮忙递信呢?”
“当然是因为普罗寺有人助她一臂之力。“顿了顿,她又道,“静安居士出身低微,是民间采选入宫,如今不过年近四十,慧安大师八十余岁,这两个人之间,或许有些关系。”
虽说没有静安居士,姜蕙也能过了这一关,但此事借了静安居士之力也是真的。静安居士如此帮她,当然不是好心,不过恰好也是太后眼中钉罢了。
“至于那偶人……”姜蕙眸中冷色一闪,“直接替换?替换成本宫和年儿?陛下不是傻子,若慈宁宫的人如此表演一通,在瑶华宫挖出来的却是本宫与年儿的偶人,陛下会怎么想?”
晚菘已经明白姜蕙之意,轻声道:“陛下会想,定是主子您发现了慈宁宫的动作,故意将计就计,这样一来,您自普罗寺回宫后生病,也可能是故意为之,往后您若是再有病痛,陛下也难免怀疑真假。”
“没错。”姜蕙颔首,“若是如此,即便慈宁宫是先出手那个,可本宫有此举动,陛下也不会全心全意偏向于本宫。”
“但您在那些偶人之下再添上您与小主子的偶人就不一样了,”晚菘适时接口,“先挖出慈宁宫埋的偶人,再挖出真正深埋在下面的木盒,在陛下看来,就是明显的嫁祸了!”
姜蕙微微一笑:”也要感谢太后娘娘是位信佛的虔诚之人,到底不敢把自己的偶人眉心正门插上银针,让这出戏更真了一些。“
山楂听得目眩神迷,脸上全是崇敬之色,学着往日姜蕙教导自己的思路想了一圈,提出疑问:“主子,可陛下难道不会怀疑慧安大师为何改口吗?”
“慧安大师德高望重,是李嬷嬷极力说服陛下请进宫内之人,且与本宫无半点关系,在普罗寺中时,本宫也并未与慧安大师得见,陛下再疑,也疑不到本宫身上。”姜蕙淡淡。
又是一道闪电划过,倏然雷声接连炸响,姜蕙坐起身来,吩咐秋葵道:“去把年儿抱来,雷雨天,他竟也没有哭闹。”
秋葵福身而去,山楂笑眯眯道:“不怕雷雨,小主子是有大福气的!”
第51章 告发
是夜,重华宫。
重华宫原是后宫里数得着的精美宫殿,距离皇帝就寝的建章宫也不远,可如今,住在这里的两位小主一位禁足,一位卧病,在伺候的宫人眼里,这重华宫便成了不吉利的去处了。
暴雨没有停歇的意思,画眉一身雨水,贴着墙根,借着夜色里树木掩映,悄悄回了缀霞轩。
她轻手轻脚开了正屋的门,也不点灯,站在门后将身上的太监服饰脱了,又拧干中衣袖口衣摆的雨水,正要往内室去,便听到孙才人的声音。
“画眉?”
“主子,是奴婢。”画眉低声应了,转过围屏,进了里屋,夜色里隐约得见孙才人正倚靠在床。
“怎么样?有没有被人发现?”孙才人的声音有些急切,也不复从前的灵动娇俏。
“主子放心,外面下着暴雨呢,值夜的宫人都躲在屋里,路上没人。”
画眉在黑暗中小心凑近床榻,将怀中一只瓷白色细颈瓶递到孙才人手上。那细颈瓶的瓶口塞得紧紧的,只有些微甜香浸在软木塞中。
“而且,这东西是老爷从大理寺地牢的犯人手中拿回来,又被您偷偷带走的,有它在,纤羽阁的人都睡死了,发现不了奴婢。”
孙才人捏住这瓶子,低低笑了一声,反手握住画眉的冰凉凉尚带着湿意的手,又问道:“杜鹃还在耳房睡着?”
画眉回握住她的手,点头道:“奴婢今夜值夜,杜鹃一个人睡在耳房,刚奴婢去看了一眼,她还睡得沉呢。”
“好。”
孙才人又道:“你快去换身干净衣裳,那件太监衣裳拿去偷偷烧了。”
画眉却没有立即听命,反而忧心道:“主子,您真要这样做吗?”
孙才人沉默半晌,压着嗓子,恨恨道:“我如今这个样子,还有什么指望?与其苟延残喘,不如拖个垫背的,我才不会像阿娘那样,真就干干净净死了,留爹和那个贱人在世上快活。”
“小姐……”画眉不由得换了称呼,伸手扶住孙才人瘦弱的肩膀,声音带着泪意,“不管怎样,奴婢永远和您一起。”
孙才人在黑暗中露出笑容,也不管画眉身上还是湿的,抱紧了这个从小陪在自己身边的丫头。
“你放心,你家小姐不会死的,我会在这深宫里,好好看到赵如芸的结局。”
主仆两人抱了一会儿,画眉还是有些担忧,“小姐,可是那东西放在纤羽阁,万一陛下就拿柳才人开刀了呢?”
“不会的。”孙才人的声音好似忽然恢复了往日里的娇俏,“柳才人对芸姐姐恨之入骨,有什么问题,肯定第一时间想到芸姐姐,再加上她从芙蓉轩迁到纤羽阁,含章殿的人可是处处帮忙,趁机放些东西进去也不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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