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再不晓事也知道,八月十五中秋佳节,皇帝是要去凤仪宫安置的。
“怎么会?”孙贵人接过杜鹃奉上的茶水,撩开面纱,轻轻抿了一口,才道,“中秋宴上,本就是各宫主子们一展才艺的时候,且我教你这支舞,皇后娘娘也知道的。”
婉选侍便放下了心,也不去问皇后娘娘为什么知道这件事,安安心心继续练起舞来。
婉选侍跟着孙贵人学舞一事,姜蕙知道得很快,不过这不是她在意的事,孙贵人没了得宠的希望,自然需要找个盟友,而刚解了禁足令又不复从前受宠的婉选侍,便是最合适的人。
况且,姜蕙正要借婉选侍试探些事情,孙贵人帮她筹谋复宠,倒合姜蕙心意。
白露已过,将至秋分,天气虽然转凉,却尤有余热,最是易感风寒的时候。
琼华殿里伺候的宫人十二万分的小心,生怕大小主子染病。姜蕙的大半心神,也都放到了年儿身上。
年儿已到了可以吃辅食的时候,瑶华宫小厨房里专为他添了一位做吃食的杨妈妈。杨妈妈是盛安亲自从内使司挑过来的,除了她之外,还挑了几个贴身照顾的宫女太监。
巫蛊一事中,偶人银针刺身的太后惊梦呓语、赵如芸谋害柳才人小产事败,而被刺中偶人眉心正门的姜蕙也病歪歪许久,虽然皇帝不大信这些神鬼之事,且同样受到诅咒的皇帝和年儿似乎暂时无碍,但他想了想,还是令盛安再去内使司挑人,务必将大皇子照顾好。
皇帝送来的人,又是照顾年儿的,姜蕙倒不太担心,这会儿同石榴红缨几个细细问过一遍年儿吃用诸事,又召来林太医为年儿诊过平安脉,总算放下心来。
一时秋葵从帘外进来,身后跟着抱着几匹缎子、捧着漆盒的红玉和碧云。
“主子,”秋葵示意两个丫头将手上的东西搁在桌上,将手中的单子递给姜蕙,轻声道,“奴婢按您的吩咐,从库房选了几匹布料并几支样式吉祥的珠钗首饰,您看可有不妥的?”
姜蕙接过单子细看,见上面用小楷写着两匹正红色妆花缎、一匹水天碧单罗纱、一匹撒花菱锦、一支喜鹊登梅簪、一支紫水晶蝴蝶步摇、两只翡翠东珠软镯,满意地点点头。
“就这几样吧,再添上御膳房那边送来的两盒月饼,叫庆丰去凤仪宫领了出宫牌子,送去林府上。”
中秋将至,今年除了宁远侯府、承平公主府等处的节礼,姜蕙还需给国子监祭酒林大人府上赏些东西,因其女林清舒与姜蕴的婚事已定,虽婚期还要等上两年,但六礼已走完三礼,也算是亲家了。
过了两日,承平大长公主带着林家夫人和林清舒递了牌子进宫谢恩。
几个人见礼毕,小宫女们送上茶水,姜蕙坐在主位,细细打量未来的弟妹。
只见这位林家小姐皮肤白皙,鹅蛋脸、柳叶眉,一双眼睛静静的,看着便知是个沉静聪慧的姑娘。
林小姐头上戴着姜蕙前几日赏下去的紫水晶蝴蝶步摇,微微垂眸听自家母亲与承平大长公主说话,嘴角含笑,脊背挺直,双手交叠放在小腹处,礼仪无可挑剔。
感觉到上首的视线,她略一抬眸,并不闪躲,冲姜蕙露出矜持的笑容。
姜蕙心下一乐,亦回以一笑。
承平大长公主正与林夫人说到中秋过后的秋狩一事。
皇帝登基第一年必定要去平城秋狩,文武百官不说全带上,但以林大人的官阶,他家家眷必然也在随行之列。
“我家小六平日里爱闷在家里读书,只略略能上马,至于骑射,那是万万不行的。”林夫人笑道。
林清舒虽是林大人嫡长女,但在整个林家这一辈的女儿里排行第六,林夫人以她的排行相称。
承平大长公主也笑:“这有什么,我家阿蕴倒像个泼猴,但在骑射上面很有天分,到时候让阿蕴带着林姑娘骑马就是!”
两位夫人对视一眼,眼底尽是默契。
林清舒听了,脸颊染上一丝红意。
姜蕙心中更乐,开口解救道:“阿娘与林夫人说说话,林姑娘初初进宫,本宫带她去花园子里走走。”
林清舒毕竟是待字闺中的女儿,姜蕙并不带她出瑶华宫,只在瑶华宫的花园子里略走几步,宫女丫头们都跟在身后。
一路上随意闲聊,姜蕙已能听出林清舒言之有物,是个能给阿蕴帮助的好妻子。
两人在西北角梅林中的石桌旁暂歇,林清舒这时轻轻开口道:“臣女族中二姐姐嫁入了连州云家,昨日归家探亲,吃了娘娘赏赐的月饼,直说宫里面的月饼与众不同。”
第57章 中招
连州云家?
连州云家姜蕙知道,盘踞在东北一带,是大周境内数得着的药材商。
林家嫁到云家的二小姐尝出来月饼与众不同,林清舒是在暗示她什么?
待承平长公主和林家母女走后,姜蕙唤来红缨,指着桌上的月饼道:“你再尝尝,这里面可有什么问题?”
入了瑶华宫的吃用东西,红缨都是检查过的,之前送来的月饼也是一样。
只是林清舒既然有此暗示,这月饼里或许有些不易查出的东西。
“是。”红缨脸色一肃,知道定是自己忽略了什么,捻起一块花瓣状的月饼,小心掰成两半,分别取了皮和馅儿细细尝过。
这回她不再往有毒的东西上去想,只仔细尝了,看是否有做月饼不需要的东西。
半晌,吃完了两块月饼过后,她才停下动作,迟疑道:“这里面,好像是添了一味旋覆花。”
“旋覆花?”姜蕙重复道。
“是。”红缨解释道,“旋覆花形似野菊花,常用来化痰止咳,治疗噫气呕吐,民间也有蜜制旋覆花用作香料的,本身没有毒性。”
“本身没有,那这旋覆花是与何物相冲?”姜蕙思绪一转,已知道幕后之人害人的手段。
“旋覆花不可与白芷、桑嫖蛸一同使用,否则药性相冲,易使人中毒腹泻。”红缨下意识道,又皱起眉头,“可是即便相冲,毒性轻微,就是孩童也最多腹泻两日,并无妨碍……”
“白芷解表散寒、祛风止痛,桑嫖蛸用于心肾两虚……”
“白芷,桑嫖蛸……白芷,桑嫖蛸……”
红缨嘴里喃喃,突然惊道:“主子,几位奶娘喝的养身汤里就添了一味桑嫖蛸!”
姜蕙心中一凛,急道:“秋葵,速去叫庆丰请林太医来,红缨,去年儿那,让奶娘先不要喂奶!“
“是。”两个婢女知道事情紧急,提着裙角飞奔出去。
然而到底是发现晚了,等庆丰拉着林太医从太医院匆匆赶来时,年儿已经腹泻不止,又开始发起热来。
姜蕙坐在床榻边,看林太医皱着眉头为年儿诊治,收到消息急赶过来皇帝在内室来回走了几圈,再次问道:“林爱卿,年儿到底如何?”
“回禀陛下,”林太医也顾不得礼仪,翻看完年儿的眼球舌苔,立即站起身来,一边提笔开方子一边回道,“大皇子殿下先天不足,又喝了有轻微毒性的人乳,如今腹泻不止、伴发高热,臣须得下猛药立即止住腹泻之势,否则失了元气,后果不堪设想!”
“好,林爱卿速速开方!盛安,你去一起煎药!”萧晟急道。
姜蕙听了林太医的话,眸中凌冽之色一闪,手上却轻柔地将年儿抱在怀里,温柔地安抚哭闹不止的婴孩。
待一副汤药下去,林太医又用金针扎穴,总算稳住了年儿的情况。
盛安在一边拿着手巾为林太医擦去额际汗珠,此刻见大皇子安然睡去,不由也露出松了口气的笑脸。
林太医收好金针,略喘了口气,不等人询问,便向皇帝和姜蕙道:“幸而贵妃娘娘发现及时,大皇子本就是脾肾有缺,若是再晚些,恐怕无力回天。”
言下之意,便是年儿已经救回来了。
萧晟握紧姜蕙的手,闻言轻轻点头,“林太医救治大皇子有功,赏!”
姜蕙的注意力却在那句“发现及时”上,若是远嫁的林家二小姐昨日没有归家探亲,若是林清舒因为怕卷进宫闱斗争而没有向她暗示月饼可能有问题,若是红缨不曾精通药理,若是庆丰去太医院再晚一点点,那她的年儿岂不是……
她越想越后怕,将皇帝的手捏得死紧。
萧晟观姜蕙神色,轻轻拍了她的手背一下,又问林太医道:“年儿本就体弱,如今可有妨碍?”
林太医面有难色,低声道:“回禀陛下,微臣听闻,贵妃娘娘近日服用雪魄四逆补元汤,原本这方子对大皇子殿下补足太过,并不适用,而今这状况,却恰好合适,只是……”
他看了姜蕙一眼,接着道:“只是依李御医和刘太医开的剂量来看,贵妃娘娘昨日应当正好服完。”
姜蕙心中蓦然一动,出声问道:“若是没有雪魄四逆补元汤,只用其他药物……?”
林太医垂首道:“大皇子殿下虽先天不足,但本可后天补齐,可经此一遭,若只用其他药物,恐怕往后须得常年进补了。”
这意思便是,若没有雪魄四逆补元汤,年儿以后就是药罐子了?
皇帝听了,到底没压制住怒气,又顾忌着刚睡着的年儿,不敢大声说话,只好深深吸了几口气,沉声道:“林太医这段时日便好好为年儿调养。盛安,随朕出来。”
待出得琼华殿东配殿,转进暖阁,萧晟狠狠将桌上茶盏摔在地上,怒道:“盛安,去御膳房仔细查,前有花生粉,后有无毒的旋覆花,好,朕这御膳房真是藏龙卧虎,好得很啊!”
“是,奴婢已让安景带人围了御膳房,奴婢这就去!”盛安忙道。
“若是查不出来,那就统统砍了,换一批人来。”皇帝阴沉沉道。
片刻后又道:“去内使司再叫几个奶娘过来,你亲自掌眼。”
东配殿里,姜蕙仍然坐在床榻边。
算好了她喝完雪魄四逆补元汤的时间,也知道年儿身边奶娘喝的养身汤的方子,再加上之前通过朴硝导致柳才人小产,这个人在太医院一定有钉子,能偷看到脉案。
但琼华殿她插不进手来,因而并不知道,自普罗寺回宫过后,姜蕙的病是真的,却有大半是装出来的,这雪魄四逆补元汤却是还未喝完。
她召来红缨,声音低低的:“红缨,你去正屋黄木矮柜里拿了药包,悄悄熬好,不要让人看见。”
第58章 抽丝
“是。”红缨领命,正要退下,又被叫住了。
“等等——”
姜蕙思量片刻,又道:“与林太医开的方子同时熬,熬完之后的药渣收拾干净。”
第二日,年儿又有些发热,不过比起昨日已经好了很多,林太医在太医院值夜,一大早就赶过来问诊,很快将热度褪了下去。
年儿生病,姜蕙没有心思去凤仪宫请安,打发山楂去告假,自己细细思量这位幕后黑手。
她直觉这人与害柳才人小产的是同一人。
但若不凭直觉,单只看这件事,仔细想来,宫里尤其想要除掉年儿的,明面上就只有皇后一个,或许还要加上长门宫里怀着孕的赵庶人,其余妃嫔,连孕信都还没有,怎么会如此着急针对年儿?
御膳房这伎俩,乍一看似乎与上回害孙贵人“炎症不治”的事是同一手段,吃食与药物相冲,但赵庶人身在长门宫,太后又远在五台山,手不可能伸得了这么长。
难道……是皇后?
不,不是皇后,姜蕙拧眉,年儿一旦出事,陛下定然最先怀疑皇后,且皇后至今无子,即便有赵庶人肚子里那胎,也不会冒着如此大的风险……
等等!
赵庶人这胎……皇后派了邱太医去长门宫,近日又常召临平夫人进宫,难道,是皇后借赵庶人残存的势力下手?
如此一来,陛下若要严查,最先查到的也是赵庶人。而对于赵庶人来说,落到如此境地,反正都是一死,死前为姜蕙添堵、为腹中孩儿铺路,似乎也是不难理解的选择。
更何况,若是陛下查到她面前,她还可以反咬皇后一口,将萧晟的后宫搅得一团乱……
姜蕙从软椅上起身,将暖阁木窗推得更开,晨间略微湿冷的空气扑面而来。
她静静站了一会儿,重新坐下。
从能看到脉案上来讲,皇后甚至不需要靠太医,自己就有查阅诸妃和皇嗣脉案的权利。
若这次是皇后与赵庶人联手,那之前利用朴硝让柳才人小产的也是她吗?
柳才人身边的安姑姑是她自己从内使司送来的人里挑的,可内使司是依据皇后的懿旨送的人,若要做些手脚,也是可以的。
皇后有令外命妇进宫请安的权利,虽然宫门搜检严格,但对进宫的外命妇,怎么也不可能像对普通宫人一样细查,若要想夹带些朴硝,反而容易。
这样一来,也说得通。
只是,果真如此吗?她是不是忽略了什么?
“晚菘,去叫庆丰进来。”姜蕙轻声道。
待庆丰进了暖阁,姜蕙便道:“昨日盛安查到什么了吗?”
今日有朝会,萧晟一早就上朝去了,还未来得及同姜蕙说御膳房的情况,反倒是被皇帝默认跟在盛安身边的庆丰知道得更全面。
庆丰肃声回道:“主子,盛公公昨日将御膳房送到各宫的月饼都拿回来让太医验看过,各个都有旋覆花。”
姜蕙眉峰未动,冷静道:“红缨说民间也有用旋覆花做香料的,想必御膳房的人说这是他们新制的月饼方子吧。”
“是,正如主子所言。”庆丰忍不住泄出一丝怒意,片刻后又恢复沉稳,继续道,“盛公公审问了御膳房的人,都说最开始提出这香料方子的是一个姓张的管事。”
不等姜蕙细问,他便道:“盛公公查了这位张管事,乾宁六年进宫,先是在御膳房做事,乾宁二十年被调到长春宫小厨房,乾宁二十八年重新回御膳房做了管事。没有家人,在宫中有两个亲近的徒弟。”
乾宁二十年的长春宫,正是当时的淑妃的居所,也就是太后的人。
姜蕙默然不语,庆丰觑一眼她的脸色,接着道:“盛公公在慎刑司审问了张管事和他的两个徒弟,张管事说,他只是收到和往常一样的密信,所以照做了,并不知道这旋覆花是对付谁的;那两个徒弟只知道张管事有了新月饼方子,不知道密信的事。”
“旋覆花是哪里来的?”姜蕙问道。
司药局取药都有记录,制作整个皇宫的月饼这么大的分量,不可能没有留下痕迹。
“张管事交代说,天气转凉,易感风寒,容易咳嗽,大部分宫女太监们没法请太医诊治,每年这时候,都会私下去司药局花银子买些旋覆花泡水喝,有些人手上还有前几年剩下的……张管事是从这些宫女太监们手上买的旋覆花。”
也就是说,即便司药局有取药记录,也都是零零散散的普通宫人。
姜蕙愈发沉静起来,问道:“那封密信呢?他经常收到密信吗?还收到过什么密信?通过什么手段传给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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