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重新恢复成平静如水的样子,皇帝陪着姜蕙在避暑山庄待到六月底,连万寿节都过得简单。这一日,他突然过来,要带着姜蕙和年儿回京。
车轿的速度并不快,但姜蕙心中惶恐难安。原本应是在七月中旬才回去,如今这样突然……她不愿去想那个可能。
官道上黄土压得平整,因提前洒了水,并未扬起多少尘土。
闷热的天风也来得少,路边麦田蔫蔫的,立在田埂上的稻草人一动不动,草木灰蘸水点出的两只眼睛,正无神地凝望着最尊贵的一行车驾,沉默地看着他们远去。
自上京承安门入城,耳边市井的喧闹声逐渐消失,姜蕙的心也一并沉了下去。
这不是回皇城的路。这里是她长大的成贤街,偌大一条街道只住着两户人家,左边是承平大长公主府,右边是宁远侯府。
宁远侯府还挂着白幡,守门的府兵臂弯上绑着素白的葛带。姜蕙被秋葵晚菘扶着下了车轿,目光从宁远侯府上的白幡移过,落到承平大长公主府的匾额上去。
那副高宗皇帝亲赐的匾额仍然高高在上,两侧挂着的羊角宫灯依旧绘着朱红色的“承平”二字。
姜蕙见到那片红色,迷蒙的意识清醒过来,才注意到皇帝已经到了她面前,脸上带着忧色。
“蕙儿,同朕进去吧。”萧晟牵住姜蕙的手,扶着她踏入公主府,一路往正院走。
匆匆从里面出来的宁远侯带着姜蕴林清舒过来见礼,可按理应在在正院门口亲迎的承平大长公主却不见身影。
姜蕙被皇帝牵着进了正院,一直攥紧的手终于松开,她调整了表情,笑着迈过高高的横槛,走到躺在金丝楠木拔步床上的承平大公主身边,轻声道:“阿娘。”
承平大长公主的脸色不似往常那般红润,反而略微暗淡,听到女儿的声音,苍白的唇微微弯起,伸出手握住姜蕙的手,笑道:“蕙儿来了。”
姜蕙在床榻边坐下,低低应了一声,哑着嗓子道:“阿娘不能再陪陪女儿吗?”
承平大长公主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对姜蕙眨眨眼睛,示意她凑近一些。
姜蕙扶着肚子,轻轻趴到母亲怀中,便听承平大长公主带着笑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蕙儿,阿娘是要投到你肚子里去的,来世咱们还做母女,你阿娘我还是金尊玉贵的公主。”
“好。”姜蕙的泪珠滚落到承平大长公主的脖颈上,同样笑着道,“女儿让阿娘做世界上最无忧无虑的小公主。”
承平大长公主听了,缓缓摸了摸姜蕙的头,抬眼望了被姜蕴抱在怀中的年儿一眼,又看向立在床边的皇帝,微微提高声音:“陛下……”
萧晟上前一步,声音低沉:“姑母。”
“陛下……蕙儿就交给您了。”承平大长公主直视皇帝的双眼,等待一个回答。
“姑母放心,朕会照顾好蕙儿母子。”萧晟认真道。
“好。”承平大长公主低声呢喃着,又去看宁远侯和姜蕴。
宁远侯上前来握住妻子的手,看着她闭上了那双总是凌厉锋锐的漂亮眼睛。
“宛君……”他低低唤了一声,没能得到回答。
似乎被沉肃的气氛吓到了,一向不爱哭的年儿在舅舅怀中嚎啕大哭起来,姜蕴红着眼睛轻轻拍了拍年儿的脊背,却没能安抚住他。林清舒忙上前从丈夫怀中接过年儿,为他低声哼唱不知名的小调。
姜蕙的神思被年儿的哭声唤了回来,满屋子药味终于被迟钝地感觉到。她慢慢从承平大长公主怀中抬起头,望着母亲带着微微笑意的苍白面容,想要站起身来。
萧晟扶着她,却还没等到姜蕙站直身体,臂弯中就突然多出了些重量。
“蕙儿?!”萧晟将姜蕙抱起来,急着遣盛安去寻太医。
宁远侯突然垂首恭敬道:”陛下,还请将小女带回宫中,之后的丧礼,不要让她再来了。”
*
姜蕙从瑶华宫那张熟悉的拔步床上醒来时,嘴里还残留着药味。
皇帝守在床边,见她醒了,将手中的药碗交给盛安,低语道:“蕙儿感觉如何?饿不饿?”
“陛下……”姜蕙实在没有力气去应付皇帝,唤了一声就不再说话,盯着锦被上的玉兰花刺绣出神。
“蕙儿,承平姑母定然也希望你好好保重身体……”
萧晟话还没说完,姜蕙已经抱住他,将脸藏在皇帝的胸膛里,轻轻道:“妾明白。陛下,就一炷香,妾无法为阿娘戴孝,就让妾伤心一炷香吧。”
小腹传来的轻微坠痛一直在提醒她,她现在不是一个人,她有年儿,还有腹中的孩子,还不能倒下去。
感觉到衣襟的湿意,萧晟默默回抱住姜蕙,给予沉默的安慰。
静静待了一会儿,姜蕙从他怀中抬起头来,胡乱抹了抹脸,长而卷翘的睫毛上还挂着细碎的泪珠,清丽的面容上露出几不可察的浅笑,对萧晟道:“陛下,把药给妾吧,妾自己喝。”
她越是如此,萧晟就越加怜惜,抚了抚姜蕙的鬓发,将盛安递回来的药碗放到姜蕙手中。
一碗药还未喝完,外面安景悄声进来,对皇帝道:“陛下,晋州急报。”
萧晟眉头微皱,嘱咐姜蕙道:“蕙儿这两日不要走动,躺着歇息,让宫人们服侍就是。朕去去就来。”
待看到姜蕙点头之后,才站起身来,带着盛安、安景两个疾步离开了瑶华宫。
晚菘上前来在姜蕙腰后垫上引枕,轻声问道:“主子想吃些东西吗?小厨房熬了山药粥。”
姜蕙轻轻吐出一口气,将空空的药碗递给晚菘,努力压下胸中的闷痛,摸了摸肚子,点头道:“去端来吧。”
晚菘眼里露出喜色,脆脆应了一声。
“主子,刘太医说您是伤心太重,陛下带您回宫时已有见红之相,这段时日一定要卧床静养。”秋葵用浸过温水的绢帕为姜蕙净过面,如实转述了刘太医的话。
“本宫没事。”姜蕙低声说了一句,沉声吩咐秋葵道,“去让庆丰悄悄打听下,晋州出了什么事,一定要悄悄的,宁可打听不到,也不要暴露自己。”
第98章 山火
萧晟出得瑶华宫,安景低声禀告道:“陛下,除了晋州知州发来折子,晋徐转运使也有密折上奏。”
萧晟“嗯”了一声,上得御辇,一路匆匆回了两仪殿,立即翻开了两本加急奏报。
但他不过看了一眼便动作一顿,吩咐盛安道:“去叫杨荣恩过来。”
杨荣恩是金吾卫大将军,盛安心中一凛,急忙应诺。
萧晟仔仔细细看完两本奏折过后,杨荣恩已经立到了御案前。
“卑职杨荣恩参见陛下。”
萧晟将那本密奏递给盛安,示意他转交给杨荣恩,声音沉沉:“并济,你速带人往晋州五台山,搜寻太后下落。”
杨荣恩听到这话,接密折的手一顿,心中惊涛翻涌,面上稳重道:“卑职遵命!”
说完,打开密折一目十行飞速看完其中内容。
萧晟待他读完密折,亲自解下腰间的佩剑递给他,又补充道:“着意调查此次山火是否有人在背后做手脚,危急情况,可便宜行事。”
“是!”杨荣恩双手高抬,恭敬地托举起皇帝佩剑,声音沉肃,“卑职定不负陛下期望。”
虽盛夏已过,上京还是热得厉害,杨荣恩出得两仪殿,没了殿中的冰盆,外头的暑热迎面而来,几乎立时就鼻尖冒汗。
他疾步行走在宫道上,甲胄后的猩红披风鼓鼓当当,待点检完随行金吾卫过后,突然起了一阵狂风,天边远远有干雷炸响。
要下雨了。
夏日的暴雨通常来得快去得也快,只消稍稍等待,雨就会停了。
杨荣恩却不能等雨停,他带着金吾卫们翻身上马,一路出了正阳门,在上京城南北主道长安道上疾驰,刚出了广安门,豆大的雨点就倾盆而下。
连日的燥热终于散去些许,这一行疾行的金吾卫却沉默着无人说话。
杨荣恩心中还反复回荡着在密折中看到的字眼:四更天、惊雷劈击、山火、僧人死伤过半、太后……不知所踪。
又是一声惊天动地的雷鸣,但战马久经沙场,并不害怕,矫健的马蹄在官道上错落,和着雷声,仿佛是军鼓又在敲响。
杨荣恩狠狠一鞭子抽在马臀上,也不管灌了一嘴的雨水,高声命令道:“全速!”
*
承平大长公主过世,昭贵妃娘娘伤心昏厥之事在宫中引起了小小的波澜。
这一日,薛碧灵薛贵人带着礼过来瑶华宫探望。姜蕙无法下床走动,便将人请到内室相见。
薛贵人一番安慰过后,见内室只有昭贵妃和自己的心腹宫女,这才小声开口道:“贵妃姐姐,妾听闻,晋州那边出事了。”
姜蕙眉间有淡淡的郁色,听到这话,似有疑惑:“晋州?”
“是。”薛贵人声音愈发低了,“家父日前同杨将军一同往晋州办事。”
薛贵人的父亲任金吾卫校尉,她口中的杨将军自然就是金吾卫大将军杨荣恩。
“想必是朝堂上的事,派出的人中又有令尊,这也与咱们无关。”姜蕙不动声色道。
薛贵人一想,确实是这个道理,便放下心来,又坐了一会儿,不好打扰姜蕙休息,起身告辞。
“晋州……五台山……”姜蕙望着薛贵人离开的背影,在心中默默道,“……阿娘。”
庆丰为了不暴露自身,没能打探出什么确切的消息,但也不需要再打探了,因为就在不久之后,太后薨逝的消息,就传回了上京。
太后死于五台山夏日山火,那山火是半夜起的,惊雷击中佛塔旁边那棵五百年的高大柏树,火蛇一路蔓延到佛塔,等到五台山的僧人发现时,已经来不及扑救。佛塔倾塌,火势蜿蜒,点燃了半座五台山。
幸而第二日下了暴雨,没让这火烧穿整座山。
太后遗体被寻到后连夜护送回宫,因遗体损毁严重,经过小殓大殓,停灵不过三日便移入了殡宫,等待司天监测算吉日与乾宁帝合葬宁首山皇陵。
姜蕙还需卧床静养,反而免于往慈宁宫哭灵。
但太后薨逝一事并未因移灵殡宫而止歇,民间最是容易传些神神鬼鬼之事,不知多少人暗地里猜测皇室众人。毕竟,山火虽年年都有,但这是头一次有当朝太后死于山火。
皇帝不得已下发了罪己诏,堵住了天下悠悠众口。
如今皇城里人人戴孝,倒是能让姜蕙借机为母亲守孝,虽然还是只能随皇帝一同以日代月持服二十七日,也算有个安慰。
七月里还残留着暑气,因顾忌姜蕙的身体,琼华殿里冰盆放得少,山楂跪坐在姜蕙身旁,为她打扇。
姜蕙穿着孝服侧躺在软榻上,目光从窗外正同石榴说话的稳婆钱妈妈身上收回,落到站在榻边抓着她手臂的年儿身上。
“阿娘,年儿,要爹爹。”年儿话说得越来越利索,因为皇帝多日不入后宫,对母亲吐露着思念之情。
“年儿乖,爹爹忙,过段时日便来了。”姜蕙勉强收束心神,对年儿柔声道。
太后去世,皇帝即便因巫蛊之事与其生了嫌隙,但毕竟是亲生母亲,怎么会不伤心?尤其,皇帝与太后已经近一年未见面,元年七月那场送别,竟然就是最后一面。
这些日子皇帝日日宿在建章宫内,偶尔过来瑶华宫探望,也是待不了多久就离开。
她与皇帝,几乎同时失去母亲,倒是奇妙地同病相怜了。
只不过,太后的死,是承平大长公主一手操办。
夏日本就多山火,五台山又树木林立,尤其佛塔旁那棵五百年柏树,又高又大,只要找准雷电天气,暗助火势,未尝不能达到目的。
承平大长公主不放心对女儿心怀恶意又能用孝道压住皇帝的太后,便要在死前为女儿扫平这个障碍,若是能成,自然最好,即便此举可能波及无辜僧人,也顾不上这许多了。
她曾经对姜蕙说过的话,姜蕙谁都没有告诉,并非不信任秋葵晚菘她们,但是这件事,最好永远埋藏在她腹中,就连她自己,也要当做不知道,去应对接下来皇帝可能会有的试探。
太后确实死于山火,但姜蕙不敢小觑皇帝,她不知道皇帝有没有查出来什么蛛丝马迹,会不会怀疑其实与太后有着深仇的姜蕙和她身后的承平大长公主。
多么巧,二人几乎在同一日去世。
“阿娘,年儿乖。”年儿答应着姜蕙的话,好奇地盯着母亲鼓起的肚腹,天马行空道,“阿娘也乖,弟弟,来。”
姜蕙微微一愣,略一思索已经明白定是往日里皇帝在年儿耳边念叨着要弟弟,她眼里泛起薄雾,轻轻对年儿道:“年儿,是妹妹。”
年儿仰着头去看她,“妹妹?”
姜蕙笑着应了一声,“弟弟与妹妹都好,只是,阿娘希望是妹妹。”
第99章 密折
除服过后已是八月,今年的中秋宴是办不起来了,大部分妃嫔因为太后薨逝一事都安安静静的,生怕惹了皇帝不快。
皇帝愈发爱往瑶华宫跑,似乎要与姜蕙互相慰藉。
这一日,皇帝怀中抱着年儿,坐在暖阁里看姜蕙绣一件小衣裳。姜蕙聪慧多才,但在女红一事上却总是不得要领,很少亲自绣东西,手上这件,是为了腹中的孩子准备的。
小几上白釉细颈瓶中错落插着几支木芙蓉,点缀些许丹桂,暖阁内萦绕着浅淡的香味。
姜蕙低着头,正收最后一道边,静谧的空气中,皇帝的声音突然响起,很是平静的样子。
“母后身边的人护着她往寺外跑,可惜被人流冲散了,幸存的几个害怕朕问罪祸及家人,也相继自戕。”
姜蕙捏着绣花针的手一顿,抬眼去看皇帝,只看见一双黑沉沉的眸子。
她眉目间那缕郁色始终不曾消散,此时微微蹙眉,直接道:“陛下是怀疑,太后娘娘并非是因山火才……?”
萧晟同样望着她,望进她依然清澈的眼眸中,低低“嗯”了一声。
“陛下知道吗?”姜蕙坦然地与他对视,突然问道,“阿娘去世之后,妾常常在想一件事。”
不等皇帝答话,她自顾自低下头重新缝制手上的衣裳,语气冷淡:“妾在想,阿娘明明这样年轻,即便是咳疾,怎么会到病重难治的程度?是不是有人故意害她?”
萧晟眉峰微动,没有说话。
姜蕙用那如玉石般清冷的嗓音缓缓继续道:“妾躺在床上那段时日,忍不住去这样想,从睁开眼睛想到闭上眼睛,只有看见年儿的时候才能从那种沉溺的感觉中出来……”
“年儿在!”年儿立即应道,朝母亲张开双手。
姜蕙温柔地看他一眼,萧晟低声对他道:“年儿,阿娘拿着针线不好抱你,就在爹爹这边玩。”
年儿听懂了后半句话,不情不愿地扭过头去,拿手指头去抠皇帝陛下腰带上的玉石。
萧晟也随他去,低声道:“后来呢,蕙儿不再那样想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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