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乎意料道,姜蕙否决了,她收完边,用剪子剪断银线,拿起衣裳来抖了抖,随后叠起来放进旁边的竹篮中,“妾还是这样想的……或许要等到很多年以后,妾才会释然吧。”
萧晟闻言,淡笑道:“还以为蕙儿会安慰朕节哀呢。”
“哪里是说节哀就能节哀的呢,妾自己都做不到,遑论安慰陛下了。”姜蕙轻声道。
萧晟抱着年儿站到窗边,一双眼睛氤氲着难以分辨的感情,许久过后,才应了一声。
晚膳皇帝没有留在瑶华宫用,看着像是突然有些政事,又返回两仪殿了。
秋葵扶着姜蕙在桌边小走几圈,低声道:“主子,陛下今日……?”
虽然皇帝好似并未有什么异常,不过因为太后薨逝而沉默了些许,可秋葵总觉得皇帝与自家主子的对话隐含深意。
姜蕙走完圈子,缓缓坐回软椅上,淡淡道:“无事。”
若陛下真的发现了什么,恐怕就不会是今日的反应了。
两仪殿。
一排排雕金盘龙的蜡烛散发着暖黄的光芒,龙涎香的味道从格架上的博山炉中缓缓逸散,盛安微微弯腰侍立在玄金色楹柱的阴影里,目光落在依旧绣着团花的地毯上,耳边是上首传来的纸张轻响。
盛安知道,这本早就由金吾卫大将军杨荣恩递上来的密折,陛下已经看过了好几遍。
已近戌时,皇帝还没有回建章宫安歇的打算,静静坐在御案后沉思。
正中大大翻开的密折非常长,完全打开时将将从书案最右边排到最左边。
密折尾端是刚劲有力的“臣杨荣恩敬上”六个字和暗红的金吾卫印,印章前边是一句小心斟酌过无数遍的话语:臣谓此虽有偶同,然实天灾之所致。
往前抄录了晋州辖下六个县的县志历年山火及伤亡记录。
再往前,是幸存僧人、宫人的口供和五台山舆图,舆图前面是转述的司天监监正的判断。
再前面,是列出的一些疑点,诸如太后亲随大半未在身边、在太后居住的内室寻到了些许桐油痕迹此类。
但杨荣恩紧跟着就写出了其中因由。
太后身边大部分宫人和侍卫是被太后本人派到山下去到处施粥的。
至于桐油,则是因五台山树木众多,夏日的虫蝉十分闹人,太后令人驱虫驱蝉而准备的。原本若只是捕蝉是用不着桐油的,只需拿竹竿裹上浆糊去树上粘蝉即可,只是太后爱洁,恐怕屋内有虫蚁,又令人用桐油细细涂抹过一遍。两道命令都是太后亲口所下。
密折最开头,是整件事的始末,如何着火、如何因夜半未能及时发现,人群又是如何因恐慌而四处奔散……
“盛安。”
沉肃的殿内,萧晟突然开口。
“陛下,奴婢在。”盛安连忙从楹柱后的阴影里出来,恭敬道。
“杨荣恩那边若是把人带回来了,暂时安置在珹王府,遣罗运来去审问。”萧晟淡淡道。
珹王府作为皇帝潜邸,一向守卫严密。
“是,奴婢明白。”盛安应道。
他当然知道皇帝在说什么。太后派到五台山下的宫人和侍卫有许多,有些甚至不在晋州,还有些听闻太后出事,害怕被皇帝问罪,因而连夜逃跑,杨荣恩为了追回这些人,花了不少时间。等这些人被杨荣恩带回上京,恐怕就要尝尝慎刑司总管太监罗运来的手段了。
第100章 德妃
“陛下,已经戌时二刻了,您要安歇吗?”盛安上前为皇帝收拾桌案,接着请示道。
“摆驾建章宫。”萧晟说完这句,突然一顿,又问道,“刘太医去瑶华宫探过脉了吗?”
“回禀陛下,刘太医已经请过今日的平安脉。”盛安立时道,“刘太医说,昭贵妃娘娘腹中皇嗣安稳,只是娘娘连日以来心情不畅,加之本就接连有孕,如此一来,有损母体,待诞下皇嗣过后,恐怕还需静养一段时日。”
“一段时日……”萧晟呢喃一句,点了点头,又道,“二皇子病了?”
盛安心中一动,低头恭敬道:“是,说是前些日子有些着凉,不过今日已经大好了。”
萧晟闻言,沉默片刻,改口道:“去凤仪宫。”
盛安躬身应是,暗暗道:太后娘娘薨逝过后,陛下爱屋及乌,反而又念起二皇子来。
凤仪宫里,皇后对皇帝的突然造访感到惊奇。
因前段时间接连犯错,皇帝本就对她冷淡下来,只剩面上的尊重,近来太后又不幸薨逝,皇帝心情不快,除了瑶华宫,后宫里其余地方几乎一步也没踏进去过,今日竟然在这并非初一十五的日子驾临凤仪宫?
皇后本已安置,也不得不重新梳洗,由春燕夏蝉两个服侍她整理仪容。
谁知皇帝一进凤仪宫就脚步一转,直接探望三个孩子去了。
皇后只好跟着往东配殿走去。三个孩子都尚小,还住在鸣鸾殿的三间东配殿里。
“陛下在妧儿那里?”皇后边走边问道。
前来回话的秋月恭敬道:“主子,陛下在二皇子殿下那边。”
“二皇子……?”皇后脚步一顿,片刻后若无其事地点点头,端着无可挑剔的浅笑步入了东配殿。
殿内,二皇子躺在摇床上正睡得香甜,皇帝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却没有抱起来的意思。几个值夜的宫人默默侍立在屋角,屏气凝神,不敢发出丝毫声音。
“妾请陛下安,陛下万福金安。”
皇后的到来打破了这一室静谧,她同皇帝站到一起,目光同样投向襁褓中的小婴孩,脸上神情温柔。
“陛下,阿申前日着了凉,徐院判看过,已经大好了。”
徐院判五月里回了上京,还是回太医院做他的右院判。
“阿申?”皇帝微微侧脸,语气中有轻微的疑惑。
皇后脸上的浅笑控制地愈发精妙,不多一分让陛下觉得对太后不尊重,又不少一分显得失了亲和,她道:“二皇子生在申时,妾想着先起个小名儿,便偷懒叫做阿申了,陛下觉得如何?”
皇帝无所谓地点点头,抬脚出了屋子,又去看过大公主萧妧和二公主萧妍,才出了凤仪宫,往建章宫去。
皇后站在鸣鸾殿前目送皇帝起驾,直到御驾消失在视线里才回转殿内。
春燕重新为她拆了头发,有些遗憾道:“都亥时了,还以为陛下要在凤仪宫安歇呢。”
皇后没有亲子,只有养子,宫权也分了小半到瑶华宫,再失了皇帝恩宠,日子不说难过,但也绝不会好过,因而春燕这个陪嫁丫鬟很是为自家主子遗憾。
皇后却心情甚佳的样子,她自己取下腕间的羊脂玉镯子,直白道:“虽说已经除服,但太后薨逝不过一月有余,陛下即便留在凤仪宫也没心情做什么的。”
顿了一下,又笑着道:“这样一来,二皇子反而显出来了,也算是好事。”
春燕听了,迟疑片刻,低声道:“主子,许妃娘娘那边,还有一月左右就到临盆的时候了,若是个皇子,之后的浣花草还要继续送吗?”
皇后闻言,沉思片刻,她允许许妃有孕,本就是为了多些出身好些的子嗣,不让贵妃之子独占鳌头,若是这回许妃能够生下皇子……
她低低道:“不必送了。”
许妃这一胎怀得很顺利,反应不大,不用每日早起去凤仪宫请安,日日在广阳宫同石才人和几个宫女打叶子牌,虽然十次装腹痛九次皇帝都没来,日子也算过得有滋有味。
只有太后丧仪时累了点,但哭灵不过三日时间,请了太医看过之后,许妃很快又生龙活虎起来。
因而,八月廿九这日早晨,许妃腹中胎儿瓜熟蒂落,很是顺利地被稳婆接生出来,发出有劲的哭嚎。
许妃这会儿神智还清醒,只是脸色苍白,声音虚弱,她急切道:“是小皇子还是小公主?”
稳婆连忙将包在襁褓里的婴孩给许妃看了一眼,口中道:“恭喜许妃娘娘,平安诞下了小皇子!”
许妃听了,心满意足地躺回床上,笑着陷入昏睡中。
许妃自有宫女服侍,稳婆抱着刚出生的小皇子出了产房,对等在门外的皇后恭敬道:“启禀皇后娘娘,许妃娘娘诞下了一位小皇子!”
“小皇子?”皇后脸上露出挑不出错的喜色来,上前接过包得严严实实的襁褓看了一眼,笑道,“好,这便是三皇子了,都有赏!”
又偏头吩咐春燕道:“去太极殿外等着,陛下下朝过后就去报喜。”
“是。”春燕福身应诺,匆匆而去。
皇后将三皇子递到一直等在外边的奶娘手中,问起许妃来:“许妃如何了?”
稳婆立即道:“回禀皇后娘娘,许妃娘娘无碍,只是现下力竭昏睡了。”
皇后只不过做个样子,没有进产房的打算,闻言微一点头,对广阳宫的宫人们道:“照顾好许妃和三皇子。”便带着人回转凤仪宫。
在鸣鸾殿歇息不过一刻钟,春燕便从太极殿回来,脸上神色复杂难辨。
她掀了帘子进来,到得皇后面前,福身一礼,回禀道:“主子,奴婢去时正逢陛下下朝,陛下得知许妃娘娘诞下三皇子过后,说要拟旨晋许妃娘娘为德妃。”
“德妃?”皇后微微皱眉,“许氏不得陛下喜欢,原以为不过加赐封号的事,没想到倒让她先坐上了四妃之位。”
贤良淑德,德妃虽然排在四妃最末,也已经是正二品的高位了。
“罢了,许氏不足为虑。”皇后眉头舒展开,见春燕似乎还有话说,问道,“还有什么事?”
“主子,”春燕垂首,语气有些欣喜,“陛下还说,过两日便一道给二皇子三皇子上玉牒。”
第101章 义女
陛下既然有言在先,二皇子不记在皇后名下,上玉牒自然不是改二皇子做嫡子,春燕高兴的是,出生半年,二皇子终于要有大名了。
虽然看着像是托三皇子的福,好歹也算有了名字。
皇后闻言,露出笑意,说了个“好”字,思索片刻,吩咐侍立在一旁的夏蝉道:“去跟府里递个话,让母亲过些时日递牌子进宫一趟。”
“是。”夏蝉应道。
三皇子的诞生似乎驱散了太后薨逝的阴霾,皇帝脸上有了喜色,自太极殿出来往广阳宫探望过德妃母子过后,坐到两仪殿里,对盛安道:“去把三月礼部上的那份奏疏拿过来。”
礼部奏疏甚多,光是三月关于先农礼和亲蚕礼的就有一大堆,不过正逢三皇子诞生,盛安知道,皇帝要的是礼部曾经呈上来的那份皇子名字备选。
盛安动作麻利,在偏殿里分门别类归置好的一堆留中不发的奏疏堆里翻出皇帝要的东西,恭恭敬敬呈上了御案。
萧晟打开看了半晌,最终拿起朱笔圈出两个字,吩咐道:“叫安景送去中书省,拟好诏书过后拿来用印。”
“是。”盛安连忙上前双手托举住那本御笔朱批的奏折,倒着退出内殿,待出得殿门,才敢偷偷瞥了一眼,便见到两个被朱笔圈出的大字——煊与炘。
三皇子洗三那日,两位皇子的大名已经阖宫皆知。二皇子讳煊,三皇子讳炘。
“煊,温也;炘, 爇(ruò,燃烧)也。”
姜蕙侧倚在软榻上由晚菘为她按揉腿脚,念完两个皇子的大名后就失了兴趣。
庆丰立在屏风边继续道:“主子,奴婢还听闻,慎刑司的罗公公近日带着人出了宫,好几日没回来。”
“慎刑司?”姜蕙目光微动,轻声道,“看来,那些人已经回京了。”
太后留下的人皇帝必然是要审问的,不让大理寺的人去,反而劳动慎刑司总管出宫去办事,显然,皇帝陛下还是怀疑太后之死事有蹊跷,对前朝后宫都心存疑虑。
既然如此,那这审问地点几乎不言而明了,就在皇帝潜邸珹王府中。
姜蕙不知道那些人中有没有承平大长公主的人,但她明白自己的母亲并非冲动无能之人,也不会留下能够牵连她自己和宁远侯府众人的把柄,最大的可能便是,那些人隐藏在僧人和宫人之间,早就随太后一同赴身火海。
虽然不明白自家主子关注此事是何故,庆丰也没有多嘴,只是问道:“主子,需要奴婢做些什么吗?”
姜蕙示意晚菘停手,由秋葵扶着慢慢站起来,挺着肚子站到窗边,突然道:“临平夫人今日递了牌子?”
“是。”庆丰垂首恭敬道,“约莫这两日就要进宫请安了。”
姜蕙听了,微微一笑,道:“让侯府的人去临平侯府递些消息,就说……珹王府里,陛下藏了位美人。”
“是。”庆丰立即应了,也不问为什么,悄声退出去办事。
九个月的身孕很是累人,姜蕙站了一小会儿便觉疲累,重又侧倚在软榻上。秋葵蹲下身,为姜蕙盖上薄被,轻声道:“主子,内使司那边送来的奶娘和医女奴婢都一一查过了,暂时没发现什么问题。”
“再过几个月,本宫便要协理内使司,若是安插人手不能一击毙命,便是白费功夫,没发现问题也是常事。”姜蕙淡淡。
“若是有问题……”秋葵眸中微闪,低低道,“便是凤仪宫的问题。”
“不会的。”姜蕙否定道,“皇后先是利用赵庶人,再借德妃之手怀疑本宫是假孕,短时间再对本宫下手,不管她膝下有几个孩子,都逃不了废后二字。”
她瞥了眼秋葵的神情,笑道:“自然,若是本宫此时使些苦肉计,依皇后的性子,陛下也不会相信是凤仪宫的手笔。”
“奴婢明白了。”秋葵静静道。
两仪殿。
皇帝在三皇子的洗三宴上待了一炷香,便匆匆回了两仪殿。
正殿御案上摆着一份密折,殿中慎刑司总管太监罗运来躬身侍立,肃声道:“启禀陛下,奴婢已一一审完杨将军带回的七十二名侍卫和五十六名宫人。”
审讯所得,自然都在那份密折上。
皇帝飞速扫完,放下折子,沉声道:“这么说,这些人都是遵太后懿旨下山的,背后没有其他人的影子?”
“是。”罗运来肯定道。
皇帝低头又看了一眼折子,道:“母后派他们出宫,除了施粥祈福,还为了寻人?”
“是。”罗运来两鬓微汗,继续道,“奴婢对比这一百二十八人的说辞,没有发现出入,他们的另一目的确实是寻人。”
寻什么人,罗运来没敢说出来,但密折上写得清清楚楚,皇帝心知肚明。
皇帝转向盛安,问道:”杨荣恩把那些人也都带回来了?”
盛安立时道:“是,依陛下吩咐,都安置在珹王府。”
罗运来机灵地补充道:“奴婢也一并审问过,除了学些……并无异常。”
皇帝揉一揉额角,开口道:“把人都放了,从哪来送回哪去。”
“是。”盛安连忙道,片刻后又踟蹰着问道,“陛下,里边有好几位是流民,年岁尚小,父母皆亡,还有一位,太后娘娘已经收为义女,也是放归原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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