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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出身颍川王氏，虽然在本朝衰落了，但她连同将将入宫的卢氏女一样，都是曾经高不可攀的世家女。
世家……
若说之前萧晟是在等待皇后彻底忍不住出手过后顺势废后，那现在就是不管皇后出不出手，他都要废后了。
如此转变，只能是因为他将太后之死归咎于皇后身上了。
五月的天，瑶华宫中的枕头都裹着打磨好的沁凉竹片，这会儿被体温捂得触手温热，姜蕙甚至能隐约闻到浅淡竹香。
皇后？
她无声呢喃一句，想起少时，元徽太子迎娶太子妃的时候。
太子妃是乾宁帝和懿慈皇后精挑细选出来的大家闺秀，是姜蕙少时很喜欢的姐姐。他们成婚之前，姜蕙前去添妆，她拉着太子妃的手恭喜她，还悄悄对她说，往后太子妃做了皇后，一定记得把皇帝舅舅小气不肯赐给她的火铳给她玩一会儿。
记忆中死于难产的太子妃的脸已经模糊了，但姜蕙仍然记得当时她替自己整理好了因为跑得太快而有些凌乱的红裙裙摆，那双纤长细嫩却冰凉凉的手摸上她的脸颊，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语气没有待嫁娘子的欢欣，反而藏着些忧愁，慢慢呢喃出“皇后”两个字。
现在轮到姜蕙自己这样呢喃了。
但这些愁绪不过一瞬便被她抛到了脑后，谁坐在皇后的位子上，都不可能一直忍得下去圣宠不衰、有子有女、家世不俗的昭贵妃。
——除了她自己。
第二日，皇帝封大公主为怀庆公主的旨意就传遍了后宫，让许多人愈发摸不着头脑，不知皇帝陛下到底是何态度。
凤仪宫，临华殿。
皇后坐在这座收拾得精巧奢华的殿中，看宫人们为怀庆公主整理私物。
刚过完七岁生辰不久的怀庆公主窝在皇后怀里，流着眼泪道：“阿娘，妧儿不想去忘忧宫。”
皇后拍了拍女儿的肩背，目光一寸寸扫过这座曾经费心布置的宫殿，笑着道：“你六岁时说不想同弟弟妹妹挤在鸣鸾殿东配殿，本宫便命人将临华殿收拾出来给你住，现在你父皇给你挑了更大的屋子，怎么还不喜欢了？”
怀庆公主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埋到皇后怀里，闷闷道：“忘忧宫离阿娘太远了。”
“阿娘就在凤仪宫，妧儿常常过来就是了。”皇后笑语依旧，抬手擦掉女儿脸颊上的泪珠，绣着朱雀的宽大袖摆自光滑的木制地砖上逶迤而过。
怀庆公主抬起头来，望着皇后道：“阿娘，父皇是不是不喜欢妧儿了，所以才要妧儿搬出去。”
“不是。”皇后语气轻松，“你父皇怎么会不喜欢妧儿，他最喜欢妧儿了，刚不是还封妧儿做怀庆公主吗？”
怀庆公主摇摇头，自己抹掉眼角的泪珠，小声道：“父皇最喜欢烺弟弟，然后喜欢三妹妹，然后才是妧儿。”
皇后为女儿拭泪的动作一顿，衣袖上用金线勾勒的朱雀灵眸落到阴影处，她若无其事道：“妧儿别哭啦，阿娘去同你父皇说，相信阿娘，再过不久，你就能搬回凤仪宫了。”
第117章 请帖
这一日的午后下了一场骤雨，将皇城的闷热一扫而空，姜蕙坐在锁月池中的风来亭里，陪年儿和华阳数荷花。
锁月池没有太液池那般大，只略略种了些粉荷白荷，此刻这些花儿在片片荷叶间错落着亭亭而立，听一些童言稚语。
“一，二，三……”华阳数到三，不知道后面的数字了，偏头去拉年儿的手，“哥哥！”
年儿比她大不了多少，在华阳面前却已经很有哥哥的沉稳模样，静静道：“四。”
“四！”华阳高兴起来，又转过头去重新数荷花，“一，二……三……”
石榴原本双臂张开护着两个小主子，怕他们不小心从围椅上滑下去，这会儿忽然看见什么，对身边的红缨说了几句话，到得姜蕙面前，低声道：“主子，前面好像是怀庆公主和王美人。”
怀庆公主？王美人？
姜蕙目光从儿女身上移开，往锁月池外的宫道上望去，果然见着一身红裙的小小人影站在木栈上，似乎不知道该不该过来。旁边紧紧牵着她的手的，正是一身秋香色衣裳的王美人。
姜蕙吩咐秋葵道：“去看看怀庆公主是怎么回事，护着点，别让人摔到湖里了。”
“是。”秋葵福身一礼，带着红玉出了风来亭，提着裙角踩着浅浅没过水面的木栈朝怀庆公主而去。
山楂在身边疑惑道：“怀庆公主怎么到瑶华宫来了？”
凤仪宫和忘忧宫距离瑶华宫都不算近，何况怀庆公主一向爱在太液池和德妃的广阳宫玩，并不怎么来锁月池这边。
姜蕙微微叹一口气，目光重新落到年儿和华阳身上，淡淡道：“怀庆公主……也长大了。”
似乎是注意到这边的情况，年儿拉着妹妹回到母亲身边，突然道：“年儿也要长大。”
姜蕙莞尔，摸了摸他的头，温柔道：“年儿还小呢。”
那边怀庆公主和王美人不知同秋葵说了什么，倒是一起往风来亭过来了。
“怀庆见过昭娘娘。”
“妾请昭贵妃娘娘安，昭贵妃娘娘万福金安。”
两道请安声一前一后响起来，年儿虽小，也像模像样同怀庆一礼，口中道：“皇姐安好。”
华阳学不来这动作，由奶娘代为施了一礼。
王美人位份太低，年儿和华阳倒不用行礼，只略微示意便是。
姜蕙叫了起，询问秋葵道：“这是怎么回事？”
秋葵尚未回答，怀庆公主便道：“昭娘娘，怀庆新迁了宫殿，母后说要同各位娘娘发帖子，怀庆就自己过来了。”
姜蕙冲怀庆公主笑了笑，略蹲下身与她平视，温和道：“唤宫人过来就是了，不必怀庆亲自过来的。”
怀庆摇摇头，一双杏眼亮亮的，她道：“怀庆还想同弟弟妹妹玩儿。”
姜蕙失笑，对秋葵道：“带他们到花园子里打秋千吧，这里都是水，不小心掉下去就不好了。”
“是。”秋葵应诺，带着尊贵的皇子公主们远离了风来亭。
姜蕙这才转向王美人，轻声道：“王美人是陪怀庆公主过来的？”
王美人是个沉默的性子，与石才人不逞多让，听到姜蕙问话，满了半拍才道：“是，妾去凤仪宫陪皇后娘娘说话，因怀庆公主说要自己送帖子，便陪着一起过来了。”
说完，闭上嘴巴，静静坐在一边，看着像是姜蕙不问话她就能一直安静待着等怀庆公主出来。
姜蕙对皇帝这些妃子们一向冷淡，闻言略微颔首，站起身来，看样子也是准备回瑶华宫了。
她对王美人道：“王美人是在这风来亭等怀庆公主，还是去瑶华宫里等？”
王美人急忙摇头，脸色通红，细声道：“妾，妾就在这亭子里等就是了。”
姜蕙点点头，不再搭理她，带着一串宫人回转瑶华宫。
走到门口，她又对庆丰道：“去凤仪宫知会皇后娘娘一声，就说怀庆公主在瑶华宫玩。”
“是。”庆丰应了一声，领命而去。
姜蕙没有去花园子里看几个小孩子玩闹，脚步一转回了暖阁，歪在窗边的贵妃榻上，朝晚菘伸出手去：“把方才怀庆公主给的请帖拿来。”
一张折好的胭脂红帖子便被放到姜蕙手中。
姜蕙打开一看，上好的压花红宣上字迹稚嫩，看着倒是怀庆公主亲手所写。
六月十六……正是万寿节前一日。
如今已经五月中旬，距离那一日倒是不远。
她闭着眼睛思索一会儿，对晚菘道：“卢才人侍寝了吗？”
“尚未。”晚菘细细道，“听闻卢才人的脸恢复得慢，还未被陛下召幸。”
前朝世家，郑氏、李氏覆灭，王氏早不复从前荣光，只有卢氏和崔氏仍有几分实力，虽然做不到多少朝堂高位，但中低阶的官员们，却有小半数是出自这两个家族，更别说还有许多大员曾经在卢氏、崔氏两家受教，同他们有师徒之义。
如今不似前朝，科举制下，这几家恩怨再多，也暂时是拧成一股绳的，若陛下有废后之意，也会有不少反对的声音。
陛下虽然令怀庆公主迁出凤仪宫，但在朝堂之事上向来有耐心，可皇后……
姜蕙轻声道：“本宫小睡一会儿，待会儿记得让秋葵亲自把怀庆公主送回去。”
“是。”
晚菘将窗边的竹帘放下来，又垂下缁色纱帘挡住细碎的阳光，轻手轻脚回到姜蕙身边为她打扇，便听到闭着眼睛的自家主子突然又道：“庆丰回来过后，让他去御膳房同吴成功说，大公主乔迁宴和陛下万寿节宴席上的单子若是准备好了，都拿来瑶华宫本宫过目。”
第118章 相助
怀庆公主自来过瑶华宫一次过后，仿佛喜欢上了这里，日日结束了崇文馆的课业过后都要过来瑶华宫同年儿和华阳玩闹，有时还会带着伴读周蓁娘一道。
她是公主，课业不重，平日里一般午时就下学了，因而总是午后过来，许是怕叨扰姜蕙，每次上门来都会带些吃食礼物，有时是糕点，有时是饮子，有时则是一些连环画、陀螺之类的玩物。
虽然怀庆年纪尚小，看着也并无恶意，但姜蕙知道，有的是利用孩子的手段，因而每次都叮嘱红缨细细查验过后才准年儿华阳吃用。
这一日，怀庆公主照常过来玩，姜蕙坐在窗边能瞧见他们的地方看手中御膳房吴成功送来的宴饮单子。
屋内四角摆着冰盆，凉气浸润在空气中，桌案上青釉小瓷缸里头，嫩粉色碗莲从小小的莲叶间伸出几支半开未开的花苞。窗外竹帘半卷着，两侧垂下的珠串随着微风轻轻晃荡，撞出细小而清脆的声响。
这声响近在耳边，显得那些一起一伏的蝉鸣和外头几个孩子抽打陀螺的声音远远的，听不真切。
倏然，一声尖叫劈开这闲适的午后，姜蕙蓦然站起身来，提着裙角往庭中跑去——那是石榴的声音，能让她如此惊惶的，只能同年儿和华阳有关。
距离并不远，姜蕙很快就到了，石榴已经将年儿抱到怀里，正要往屋里过来。姜蕙的目光停在白着一张脸昏睡着的年儿身上，冷着声音道：“抱到暖阁榻上，速去请林太医。”
华阳的嚎哭声在母亲到来后渐渐停止了，她拉着姜蕙的裙角，断断续续抽噎着“哥哥”两个字。怀庆公主手中还拿着抽陀螺的牛筋鞭子，此时手足无措地望着姜蕙，出声道：“昭娘娘，烺弟弟不知怎么就突然晕过去了。”
姜蕙勉强对她笑了一下，吩咐秋葵道：”送怀庆公主回去。”
便抱着华阳回到屋子里，疾步行到榻前，却见方才还昏睡着的年儿已经醒了，略垂着头不敢看母亲的眼睛。
姜蕙脚步一顿，将华阳放下，坐到榻边，柔声道：“年儿怎么了？”
年儿抬起头来，小声道：“阿娘，年儿是装的，吓到阿娘和妹妹了。”
他已经能够理解母亲让自己时不时“病”一场的原因，但这是他第一次自己主动装病。
“年儿为什么这样做？”姜蕙摸了摸年儿的脑袋，笑着问道。
母亲仍然温柔的语气让年儿放松下来，他站在榻上，趴到母亲怀里，贴着姜蕙的耳朵小声道：“阿娘，皇姐其实不喜欢来瑶华宫玩。”
姜蕙唇角笑意渐深，她轻声道：“年儿知道了？”
“嗯。”小小的人在她怀中点了点头，有些困惑道，“不喜欢为什么还要来呢？”
“因为你皇姐很喜欢很喜欢她的阿娘。”姜蕙摸了摸儿子的脸颊，看着他的眼睛道，“年儿，还记得阿娘跟你说过的吗？若是别人给的吃食，不要随便乱吃，也不要随便拿给另外的人吃。”
“记得。”年儿抱着姜蕙的脖子，突然又道，“年儿也很喜欢很喜欢阿娘。”
姜蕙眉眼弯弯，笑道：“好了，林太医快来了，年儿好好躺着吧。”
“大皇子又病了？”
广阳宫里，德妃拿着陶响球逗弄三皇子，询问为她送上凉饮的海棠。
“是。”海棠低声道，“听闻是中了暑热，倒把怀庆公主吓了一跳。”
德妃瘪瘪嘴，冲坐在对面的石才人道：“这是何妈妈新做的清栀饮子，你尝尝？”
石才人赔着笑，细声道：“多谢德妃娘娘。”
便端起面前的瓷杯轻轻抿了一口，入口清甜，因放到井里湃过，还带着丝丝凉意。
“怎么样？本宫这小厨房厨娘的手艺，可是全后宫独一份的。”德妃有些得意。
石才人虽然说话笨，还是立即恭维道：“是妾尝过最好喝的饮子了。”
德妃闻言，高兴地笑了几声，眉毛飞扬，兴致勃勃道：“对呀，怀庆公主就最爱本宫这广阳宫的饮子，这回办乔迁宴，还专门借了何妈妈去。”
石才人端着瓷杯的手微微收紧，慢了半拍才附和道：“那真是有口福了。”
又陪着说了一会儿话，到了快晚膳的时候，石才人告辞离开。
回到存菊堂，照例打发了伺候的宫女，拿脖子上挂着的黄铜钥匙开了那只红棕色略微掉漆的妆匣。她盯着妆匣中那支喜鹊攒珠簪看了一会儿，终于伸手将簪子拿起来，眉头微皱，像是在同谁说话。
“阿粟，虽然是我借了她的势，但皇后娘娘也算是帮你报仇了。她想做什么呢？我这样什么都不说……是对的吗？”
她顿了一下，又低声呢喃道：“太后已经死了，若是同我想的一样，再过不久，我就能来陪你了……”
石才人把手中的旧簪子捏得紧紧的，又独自坐了一炷香过后，将簪子放回妆匣，站起身来，从樟木箱装的一叠旧衣底下摸出一只特意缝得很大的棉麻袋子。
她轻轻解开系带，从里面摸出一颗还带着胚芽的白果，自言自语道：“林檎果我攒不了这许多，但宫道上到处都种着银杏，这些年，也尽够了。”
她将白果放回袋中，找出一只漆盒装了进去，上了锁，然后抱着盒子走出门去，对等在外面的小宫女道：“阿翠，我新绣了些帕子，你去悄悄送到宫掖司小林子手上，让他瞅个机会托采买太监卖了。”
小宫女阿翠点点头，接过盒子，感觉到手上的分量，疑惑道：“小主，您这是绣了多少啊？”
石才人冲她笑，摇头道：“没有多少，只是我看小林子一直帮衬着咱们，就添了近日德妃娘娘赏我的一些蜜桃进去，你快去快回，你的我也给留着的，回来同我一起吃。”
“欸！”阿翠答应一声，喜笑颜开地抱着盒子走了。
第119章 十五
因皇帝的万寿快到了，各宫大小主子又开始精心准备礼物才艺，尤其是新入宫的小主们，大部分都铆足了劲，想要获得皇上欢心。
福阳宫凝香斋里，端才人坐在桌边，伸着双手，由宫女采莲用凤仙花为她染指甲。
门口传来珠帘碰撞的声响，宫女采荷提着食盒进来，对端才人福身一礼，轻声道：“小主，御膳房那边说，今日的河虾已没了，若想要吃，须得等明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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