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一切如常,皇帝自然就不会再怀疑是罗贵人故意提起沉香木的,那害了太后的,当然就是皇后了。
他本就有废后之心,再加上这一茬,这心思只会更坚定。但即便是为了大公主计,也不能将皇后暗害太后这样的皇室丑闻公之于众,自然要另寻借口。
秋葵晚菘两个对视一眼,前者道:“主子,可您曾经说过,皇后娘娘似乎在筹谋些什么……若是陛下有废后之意,那皇后娘娘她……”
姜蕙将海棠花戳弄得来回摇曳,淡淡道:“就算没有沉香木一事,陛下废后也是迟早的事,如今不过提前了一些,想必皇后自己也心知肚明。若本宫处在她那个立场,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自请下台留些体面,要么……杀了陛下做皇太后。”
秋葵晚菘并不因自家主子惊人之语而震惊,眼睛都没眨一下,听姜蕙继续道:“皇后看着不像坐以待毙的人,她没了宠爱,没有亲生儿子,就是为了大公主,也不会甘愿退位让贤的,所以,她的筹谋,恐怕是冲着陛下去的……陛下若要提前寻借口废后,皇后自然只能提前发难……”
说到这里,姜蕙顿了一下,没有再说下去。
今日在凤仪宫请安,她也见到了与皇后同出一族的美人王氏,看着沉默寡言,不爱说话。
皇后让族妹入宫,自然是打着替她生下王氏血脉的主意,她原本的筹划,应该是等自己或者王美人生下皇子,或者等到二皇子再大一些的时候再动手……
皇后出身颍川王氏,父亲临平侯任礼部给事中,家族里没有掌兵事的人,二皇子的外祖昌平侯也从羽林卫中退了出去,她若要扶幼主登位,光是害了陛下是不行的,必然还得有掌兵权的大臣向着她。
否则,虽然没了承恩侯府的支持,比起这一堆年幼的小皇子,外朝大臣们恐怕更倾向于扶持逐渐长成的长乐郡王。
但若是罗贵人那不出岔子,皇帝不会给皇后留下太多笼络大臣的时间。她能选的路,已经不多了。
窗外庆丰的身影自抄手游廊的廊柱间错落,他行色匆匆,想是有什么重要的消息要来禀告。
片刻后,姜蕙听到他在帘外的求见声。
碧云为庆丰打起帘子,后者肃着一张脸,行到姜蕙面前,垂首道:“主子,方才罗贵人行到重华宫门前时突然腹痛不止,孙贵人和婉才人不得已将人请进重华宫了。“
姜蕙闻言,微微一笑,了然道:“她不止聪明,还有些随机应变的本事呢。”
两刻钟前。
孙贵人收拾完自家庶妹,心情颇佳地同婉才人一同往重华宫走,却在重华宫门前遇见了挺着肚子的罗贵人,看样子似乎正要回长信宫。
罗贵人因有了身孕,已经被皇后免了请安,但今日是新人入宫第一日,她还是来了凤仪宫点卯。
双方既然碰见了,没有装作看不见的道理,孙贵人与罗贵人同为从五品贵人,只是颔首示意,婉才人羡慕地盯着罗贵人的肚子看了一眼,福身行礼道:“罗贵人姐姐安好。”
“婉妹妹不必多礼。”罗贵人轻声道。
孙贵人见她脸色略微苍白,心下暗自警惕,生怕她大着肚子在这出了什么差错,说了几句客套话就拉着婉才人急着告辞。
罗贵人好似看透了她的意图,但她并不阻拦,目送二人转身进入重华宫。
孙贵人轻轻舒了一口气,就在她同婉才人一只脚跨过高高的门槛那一瞬间,背后却突然传来重重的坠地声,这坠地声在宫女们惊惶的尖叫声中直直刺向孙贵人的耳朵,让她霎时背后一身冷汗,不得不转过身来,果然见到压在贴身宫女身上、捧着肚子呻吟的罗贵人。
“罗姐姐——”孙贵人疾走几步,在距罗贵人一丈远的地方停下脚步,满脸焦急之色,“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摔倒了?!”
又急急对大宫女杜鹃道:“快去请太医来!”
她似乎想到什么,又问还抱着肚子的罗贵人道:“罗姐姐,一直为你诊脉的太医是哪位?”
罗贵人将下唇咬得雪白,艰难道:“程太医……”
孙贵人便点点头,对杜鹃道:“请程太医过来。”
罗贵人怀着孩子,当然不能任由她躺在重华宫门口的地上,孙贵人指挥宫女太监们将罗贵人抬进重华宫,转头见婉才人一副还没反应过来的样子,生生忍住了胸中的怒意,面纱下一张脸纠结一瞬,吩咐道:“把罗姐姐抬进缀霞轩吧,轻轻的,不要摔了!”
罗贵人虽然疼得一身冷汗,脸色煞白,神智倒还清醒,这会儿听到孙贵人的话,虚弱道:“不,不用,孙妹妹将我送回槿兰苑就是了……”
孙贵人暗自翻了个白眼,担忧道:“这怎么能行呢,罗姐姐且先躺着,妹妹已经派人去请皇后娘娘和程太医了。”
孙贵人话说的没错,不足一炷香,程太医便由杜鹃领着匆匆过来,一摸上罗贵人的脉就脸色大变,对孙贵人道:“孙小主,罗小主腹中皇嗣恐怕保不了了,须得立即开催产药排出母体,否则……”
程太医没把话说完,但孙贵人已经听明白了其中意思,只是,事关皇嗣,她也做不了主,便对程太医道:“此事还需禀告皇后娘娘,程太医先开些安胎药给罗姐姐吃着吧。”
便出得门去,拉住小宫女百灵问道:“画眉还没回来吗?”
画眉方才便被她派去凤仪宫请皇后娘娘了。
百灵摇摇头,小声道:“小主,画眉姐姐还不曾回来。”
孙贵人闻言,略一点头,脸色焦急,眼中却并无忧色,也没说让百灵去催一催,心中暗道:我也没拖太医,是皇后娘娘未到我不敢贸然下决定,拖一拖,能一尸两命是最好的。
第115章 怡嫔
罗贵人最终还是喝下了催产药,娩下一个没了生息的六个月男胎。
皇帝陛下下朝后得知这个消息,叹了一口气,或许是怜她失子,当场晋罗贵人为正五品嫔,赐号为怡。
新封的怡嫔被宫人们送回了槿兰苑,因小产身子虚弱,往后几个月都出不得门了。
皇后审问了当时重华宫外的一众宫人,都说是怡嫔自己突然摔倒,因而最终只是略略罚了怡嫔身边几个伺候的宫人,此事便算结束。
长信宫,槿兰苑。
罩房,素锦熄了炉火,拿葛布垫着,取下药炉,倒了满满一碗黑乎乎的汤药。她将药碗放进托盘中,双手拇指食指摸了摸冰凉凉的耳垂,片刻后放下手,端起托盘,小心翼翼往正屋行去。
屋内窗户都开着,庭中槐树上缀满了一串串洁白的槐花,清淡的花香随微风吹进屋内,令倚靠在床、脸色苍白的怡嫔露出浅淡的笑意。
素锦进了屋,将尚还滚烫的药碗搁到桌上,来到怡嫔床边仔细瞧了瞧她的脸色,舒了一口气,小声道:“主子,现下看着要好多了,待喝完这服药,奴婢再去请太医来看过。”
怡嫔笑着点点头,轻声道:“总算是保住了一条命。”
怀着胎息越来越弱的孩子,她实在内心焦灼,好几次都忍不住要做些什么了。
素锦声音却愈发低了,她道:“主子何必要去重华宫……若是孙贵人同婉才人使些绊子,您的性命……”
“而且,”她眉头皱着,似有不解,“既是在重华宫,为何不干脆就做出是婉才人推您的样子呢?您小半年无法侍寝,可便宜她了。”
怡嫔并不在乎,徐徐道:“我只是想看看,孙贵人与婉才人会不会故意拖着太医,她们请的太医,又是不是一直为我诊脉那位。”
“为何?”素锦疑惑道,“难道主子还是怀疑是她们中的一人下的手?”
“不是。”怡嫔微微摇头,“我在重华宫门口一摔过后就明白了,这两人不是下手之人,最多会借机行事、落井下石罢了。”
“那……难道真的是昭贵妃娘娘要暗中灭口?”素锦白着脸问道。
怡嫔沉默片刻,还是摇头道:“不是。我自从停用了程太医开的补汤过后,反而有所好转,只是……已经来不及了。”
她停顿了一下,继续道:“收买太医给我开这许多参汤暗害皇嗣,还对我的情况三缄其口,这样一桩祸及九族的事,寻常人指使不动,我思来想去,这宫中也只有三人能有这样做的能力。”
她并未说出是哪三人,但素锦已经心知肚明,此时忍不住站直身子,去将开着的窗户都一一关上,才坐回怡嫔身边,听自家主子慢慢道:“昭贵妃娘娘若要害我,定是忧心我说出些什么,既然如此,不会选这样缓慢的法子,一旦我认为她是幕后主使,这秘密可就保不住了。”
“皇后娘娘……我明面上是她的人,这孩子若能出生,反而为她更添依仗,为何要害我?
“如此,便只剩……所以才补偿我一个嫔位和一个封号。”
怡嫔停下口中的话,看素锦一副惊骇欲绝的模样,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低低道:“我也是方才才想明白,不是孙贵人,不是婉才人,不是皇后娘娘,不是昭贵妃娘娘……陛……不会无缘无故害自己的子嗣,这样缓慢的法子,应该是在等谁做些动作,或许是我,或许是别人……”
“那您在重华宫……”素锦担忧道。
“这个无事。”怡嫔肯定道,“我们几人,都是什么都不知道的,且我是自己摔倒,没有故意陷害那两人,最多能看出是我察觉肚子里的孩子不对劲,在暗暗试探孙贵人和婉才人……现在我腹中孩儿已失,想必他要等的结果也出来了,这里面,已经没有我的事了。”
其实,怡嫔并没有说出口,她已经有些猜测,能引起陛下亲自出手,还是通过她出手的,只能是建昭二年昭贵妃娘娘亲自吩咐的沉香木一事了。
但她经此一事,已经决意当做什么都不知道,知道的太多,总归不是好事。
主仆二人沉默半晌,素锦遗憾道:“那可是一个小皇子……”
怡嫔却并未有伤心的模样,她冷酷道:“素锦,过了这一关,有陛下的愧疚之心,皇子,我还会有的。”
倏忽又恢复了浅笑的模样,细语道:“去把药端来吧,应该已经放凉了。”
怡嫔落胎一事在后宫中掀起了不大不小的波澜,又很快被更新的事掩去了。
建昭四年五月初五,正值端午佳节,皇帝却罕见地训斥了皇后一番,据说是因为前朝临平侯家宅不宁,治家不利。
若说这只是小事的话,之后皇帝又令大公主搬出凤仪宫,单独住到衍庆宫附近的忘忧宫里去一事,则令阖宫皆惊。
虽然皇帝陛下令大公主迁宫的诏令上写着是因崇文馆距凤仪宫尚远,不忍大公主来回奔波,且大公主已近八岁,应当学着自己理事,但这番说辞,就连广阳宫的德妃娘娘都晓得是骗骗外人的。
大周向来只有皇子年满五岁搬离后宫,住到皇子统一居住的衍庆宫去,从来没有公主也搬出去的说法。
皇帝陛下如此命令,到底是为何?
若说是对皇后心存不满,可凤印却实打实还在皇后手中,二公主和二皇子也未被抱走;若说对皇后满意,为何又下这样的诏令?
一时间前朝后宫风雨欲来,连最近新人中颇得恩宠的端才人都没人去与她为难了。
瑶华宫。
自华阳出生以后,庆丰就指挥着几个徒弟在花园子里搭了秋千,这会儿正是暮色四合的时候,天气不似白日里那般炎热,华阳牵着哥哥的手一起坐在秋千上,由石榴红缨两个为他们轻轻推着秋千。
姜蕙坐在花园的小亭中笑看着这一幕,面前斜斜摆着一把桐木焦尾琴,却并未拨弹。
皇帝踩着暖橙色的夕阳进来,左右各抱着年儿和华阳到得姜蕙面前,笑着问道:“蕙儿今日预备弹什么曲子?”
第116章 怀庆
姜蕙施完一礼,见皇帝笑吟吟的样子,浅浅笑道:“陛下想听什么?”
萧晟抱着两个孩子坐在木制围椅上,略一思索,低头问年儿道:“年儿想听什么?”
年儿已经快四岁了,对着萧晟不再喊爹爹,这会儿仰起雪白的一张脸望着皇帝,流利道:“父皇,阿娘弹什么年儿就听什么。”
华阳坐在一边,没听懂他们在说什么,但她一向很喜欢哥哥,见哥哥说话了,两只肉嘟嘟的小手啪啪拍了几下,高兴道:“哥哥!”随后便是一串叽里咕噜大家都听不懂的小人语。
萧晟哈哈笑了几声,摸了摸年儿瘦弱的脊背,对姜蕙道:“蕙儿想弹什么弹什么吧。”
姜蕙便扶正面前的桐木琴,略拨了几个音试了试,随即抚平琴弦,闭上眼睛静心半晌,才弹起一支《梅花三弄》来。
静静卧在姜蕙脚边的雪雪甩了甩尾巴,突然站起身来,伏着头,往前支起前肢,两只爪子散成梅花状,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旋即又轻轻“喵”了一声,重新卧回它那绒毯小窝里,团成一团,眯起眼睛不动了。
一曲毕,萧晟睁开眼睛,赞道:“仿若身处雪中梅林了。”
“妾的琴艺是很好,但是,”姜蕙朝萧晟露出无奈的笑容,“陛下,您夸得太过了,现在是五月的天,热着呢。”
“是吗?没有啊?”萧晟惊讶,低头同年儿对视一眼,问道,“年儿觉得呢?”
“年儿也在梅林。”年儿一本正经道。
几人笑语几句,回到暖阁用完晚膳,年儿同华阳都被抱下去睡觉了,萧晟挥退屋内伺候的宫人,对姜蕙道:“蕙儿觉得‘怀庆’这两个字如何?”
这问话似曾相识,当初皇帝陛下也是这样询问年号事宜的,不过,怀庆二字,更像封号,能让皇帝自己斟酌,不直接用礼部呈上的字眼的,那就只有……
“陛下在想大公主的封号?”姜蕙自灯下抬起头来,暖橘色的烛光为她清丽的面容更添一抹艳色,令对面人不自觉恍惚了一瞬。
萧晟“嗯”了一声,走到姜蕙旁边坐下来,捏着她的手把玩,低声道:“妧儿马上要搬到忘忧宫去,也该有个封号了。”
皇帝几乎不在姜蕙面前提起他同别的女人生的子女,更何况是在他令大公主搬离凤仪宫这个特殊时候,如今突然问起来……
“怀庆很好。”姜蕙望进皇帝的眼睛,抽回自己的手,淡淡道,“陛下何必这样问妾身。”
萧晟并不因姜蕙的举动而生气,他叹了一口气,缓缓道:“蕙儿,以你的聪慧,想必明白朕要做什么。”
他重新拉过姜蕙的手,捏着她的指尖道:“……朕想,你同妧儿,都不会愿意同住一宫的。”
姜蕙便转过身正对着萧晟,她蹙着眉头,直白道:“陛下何必如此?若您当真这样做了,前朝朝臣如何看待您,史书上又如何记载您?”
萧晟唇角露出笑意,摸了摸姜蕙的脸颊,平静道:“蕙儿不必担忧此事。”
夜色已深,绣着玉兰的床帐里面黑沉沉一片。
身边人似乎睡得熟了,一呼一吸甚是规律。
姜蕙将手臂轻轻从皇帝脖颈放下来,翻了一个身背对他,沉到自己的思绪里。
皇帝废后的因由,她不会觉得自己占了主因。萧晟再喜欢她,也是一个合格的皇帝,不会无缘无故废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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