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那朕就不问了。”萧晟并不追问,笑着放过了这个话题。
饭后,二人没有坐辇,一道自两仪殿往凤仪宫步行,正好消食散步。
萧晟提起今日二公主过来说愿意去和亲的事,微微叹气道:“妍儿也长大了。”
不知是在感叹二公主深明大义,还是在感叹她懂得以退为进了。
姜蕙知道他是没有让亲生女儿去和亲的意思的,因而低声道:“陛下,您若有意让五皇子趁此机会回匈奴,妾明日便让玉芙宫那边称病。”
萧晟没有立即答复,牵着她的手又走了一段路,才道:“蕙儿,匈奴如今以呼延氏和须卜氏势力最大,呼延单于对须卜氏渐渐起了防备之心,却又不得不倚重此部,而淑妃其母出身的挛鞮氏现下则龟缩在尔琨山南麓,远离中原,甚至远离了匈奴王庭。五皇子尚且年幼,此时若是贸然让他回去,即便有淑妃母亲这个阏氏的帮助,恐怕也打不开局面。”
姜蕙闻言,忽然道:“古语有云,合纵连横,分而间之,陛下既然同妾说了这些话,想必早有定计。”
萧晟捏了捏姜蕙的手,低低道:“蕙儿果然聪慧。”
但他没有接着说下去,反而沉默下来。
天气已经热起来,本该四月底就动身往清宁山庄的,却遇上了匈奴这事,到了五月都还在宫中。晚风带自太液池的方向吹来,带着水汽,夹杂着丝丝缕缕的早荷浅香。
正在太液池边的柔嫔远远见到帝后相携的身影,连忙屈膝行礼,待二人转过宫道消失不见过后,她才站起身来,一向柔媚带笑的脸上少见地露出些许歆羡、些许失落、些许恍然。
“主子?咱们这便回去吗?”柔嫔的大宫女出声询问,她们刚从高昭仪的福阳宫出来,本是要在太液池坐一坐的。
柔嫔却没有听到这话,她还有些失神,喃喃道:“陛下……”
“主子?您还要去照月亭坐一坐吗?”她的宫女又问了一遍。
柔嫔回过神来,微微摇头,轻声道:“不用了。”
她将方才的神色收起来,眸中凝着丝隐藏得很好的恨意,低低道:“那严太医在福阳宫……你可看清楚了?”
*
姜蕙同萧晟一路漫步回凤仪宫,略坐了坐便洗漱安歇,等躺在拔步床上过后,萧晟才继续之前的话题道:“朕欲封钧郡王家的女儿为公主,下嫁须卜氏。”
钧郡王,愍王后代,逆臣之后。
而匈奴派使者过来求娶大周公主,自然是为呼延单于求的,陛下却揣着明白装糊涂,要把公主嫁给须卜氏的头领。
匈奴劫持雪莲是不想皇帝最出色的儿子健康地活着,他们冒险做了这事,却仍然不敢明着翻脸,推说是须卜氏误认为那一行人是擅闯部族的外人,还要派使者过来赔罪,这种情况下,大周愿意嫁公主已是表示不再计较,自然轮不到匈奴那边再多说些什么。
而须卜氏娶了公主过后,一方面要继续面对呼延氏的猜忌,另一方面,难道不会生出些别的心思?或者说,难道不会助长他们本就有的心思?
毕竟,呼延氏是在须卜氏的帮助下从挛鞮氏手中夺取的王位。
而这一点,若是看得远一些,匈奴自然也能想明白其中的意思。
但能想明白是一回事,怎么做又是一回事。即便匈奴呼延单于和须卜氏都看透了这一出离间计又如何?自吞并西羌过后,匈奴地盘增加了,其各部族之间的争斗、野心,可也增加了啊。
只要须卜氏为自己的部族考虑,就不会不抓住这个机会。
退一步说,即便须卜氏赤胆忠心,也要看呼延氏和其余部族信不信呢。
这是明晃晃的阳谋。
而要做到这一点,这位和亲的公主必须有足够坚韧的心性、足够健康的体魄以及不至于太迷糊的头脑。至于对大周的忠心,这却是最不重要的——一旦她嫁出去,面对虎视眈眈的外族人,自然只有大周可以依靠。
这位公主嫁去须卜氏过后,会自然而然地挑动呼延氏和须卜氏之间的暗流,而等到五皇子长成过后,她在那边已经经营日久,又能同五皇子和淑妃守望相助,让挛鞮氏插一脚进来,把水搅得更浑一些。
姜蕙会意,轻声道:“妾明日便召见钧郡王家的女儿。”
翌日一早,天光只朦胧露出一线,廊下的宫灯微微摇曳,四下都点起蜡烛。盛安系好衽带,弓着身子进了内室,立在床帐外低声道:“陛下,该起身了。”
一连唤了三次。
姜蕙听到这声音,坐起身来往身侧看去,见萧晟还闭着眼睛,似乎没有听见。
“陛下?”
皇帝陛下一向自律,很少有赖床的情况,姜蕙声音轻轻,担忧萧晟染了风寒,伸手去摸他的额头。
触手温热,并不是生病的样子。
她正要将手拿开,便被握住了。
“陛下,您醒了吗?”姜蕙低声问道。
她的手被带着挪动了位置,覆在皇帝陛下的双眼上,掌心被眼睫扫了扫,痒痒的。
皇帝陛下显然是醒了的。
姜蕙任他抓着自己的手,笑着道:“陛下,您再不起来,盛安都要来撩帐子了。”
还躺着的人便笑了一声,松开姜蕙的手,坐起身来。
帐子被撩开,二人各自梳洗毕,用了些糕点垫肚子,皇帝陛下便要去太极殿上朝了。
姜蕙站在廊下为萧晟整理袖口,又将佩剑系在他腰间,目送他坐上御辇出了凤仪宫。
御辇旁跟着一身绯色衣袍的盛安,御辇后跟着其余的随侍宫人,安景落在最后头,等前面的人都转出凤仪宫宫门的时候,他才回转到姜蕙身边,躬身问道:“皇后娘娘唤奴婢何事?”
“安景。”姜蕙静静盯着他圆圆胖胖的一张脸,轻声道,“陛下这段时日常常觉得疲累吗?”
安景垂着头,赔笑道:“皇后娘娘,奴婢不敢妄言。”
“本宫让你说,你便直说,陛下若是召你问话,你如实回话便是。”姜蕙声音清淡,并没有生气的样子,却让听到这一席话的安景额际冒汗。
他踟蹰片刻,将脑袋垂得更低,终于道:“回禀皇后娘娘,陛下终日案牍劳形,加之天气日渐炎热,或许有些苦夏之症。”
“苦夏?”姜蕙呢喃一句,颔首放他离去,“本宫知道了。”
待安景走后,她吩咐秋葵道:“待本宫见完钧郡王的女儿过后,你去太医院取玉华香来,再请刘太医一道过来。”
“是。”秋葵低声应诺,神色肃穆。
“这件事,只准你同晚菘两个知道。”姜蕙继续道。
“是,奴婢省得。”秋葵郑重道。
第189章 公主
钧郡王没有正经差事,整日里招猫逗狗、狎妓冶游,府里儿子多,女儿也多,今日钧郡王妃带着尚未出嫁的女儿们入宫请安,正好坐满了鸣鸾殿花厅的十张圈椅。
宫人们奉上沏好的毛尖,悄声退至一旁侍立,钧郡王妃觑一眼皇后的神色,心中有些忐忑。
她是昨日傍晚接到让她带着女儿们入宫请安的懿旨的。寻常递牌子进宫,都不会赶得这样急,更何况,她们钧郡王府实在身份尴尬,不到年节上是不会入宫触贵人们的霉头的,如今突然宣召,是出了什么事?
钧郡王妃只是小官之女,虽然面上还稳得住,内心却忍不住又回忆了一遍钧郡王昨夜同她说的话:不管皇后娘娘说什么,你只管答应就是。
她想到这里,定了定神,赔着笑脸道:“妾一向惫懒,多日不来宫中给您请安了,实在该打。”
姜蕙笑着道:“郡王妃很不必如此,本宫也不瞒你,召你过来,正是有为府上姑娘指婚的意思。”
“指婚?”钧郡王妃一愣,钧郡王虽不在朝堂,但近日匈奴求娶公主之事闹得沸沸扬扬,她却是知道的,这时候说要为府上姑娘指婚,其中之意……
她只愣了一下,便绽开笑颜,配合道:“妾也正为姑娘们发愁呢,不怕皇后娘娘笑话,她们父亲那个样子,怎么找得到好人家呢。”
钧郡王妃不是嘴上说说,她心里也是这样想的。
钧郡王只靠郡王俸禄活着,没有其他营生,花钱却大手大脚,又生了一堆儿子女儿,府里还要维持体面,要花钱的地方多了去了,日子也就过得紧巴巴的,钧郡王妃的嫁妆本就不多,大半也赔在这上面了。
如今姑娘们大了,好几位到了该打发出去的年纪,可她却实在不愿给那些陪嫁,一笔一笔的,可是白花花的银子呢!
还有一桩,钧郡王府身份敏感不说,郡王又是个混不吝的,这姑娘们出嫁是难事啊!
现下皇后娘娘有意指婚,这姑爷人选不用她操心,这嫁妆自然也不用她操心,说不得还要另加封赏,何乐而不为?反正,她嫡亲的姑娘早早就嫁到外地去了。
姜蕙不接钧郡王妃高兴地有些出格的话,略抿一口茶水,打量座中有些紧张的诸位姑娘,轻声道:“本宫也不瞒你们,这桩婚事,陛下会封你们为公主,以公主之尊下嫁。”
姑娘们听到这话,大都眼睛发亮,钧郡王的嫡长女都很难有县主之位,何况她们呢?现在有机会成为公主,自然没有不期待的。
只有两位坐在略靠边位子上的姑娘眉头微皱,只是一瞬又恢复了矜持的笑颜,看着好似同姐妹们一般高兴。
姜蕙将众人神色尽收眼底,继续道:“要嫁的,不是别人,正是匈奴人。”
这一句话落下,刚还笑着的姑娘们立时脸色发白,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垂下头去。
在自家府里过得再不好,也比远嫁去匈奴好啊!
那两位靠边坐的姑娘也跟着垂下头去,但姜蕙早就瞥见了二人眼中的了然之色。
她问道:“郡王妃,穿碧色衣裳的,是府上哪位姑娘,叫什么名字?”
钧郡王妃偏头看了一眼,神色有些惊讶,回话道:“皇后娘娘,这是四姑娘萧荷,生母是……”
她压低声音:“……生母是教坊司里的女子,已经亡故了。”
教坊司的女子,罪臣之后,又在钧郡王府上,或许便同高宗夺位时朝堂上那些风雨有关。
“萧四姑娘。”姜蕙开口,“上前来。”
萧四姑娘闻言,站起身来,上前重施一礼,虽有紧张之色,可其眼底分明一片平静。
“臣女给皇后娘娘请安,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姜蕙问道:“可读过书?”
萧四姑娘的容貌应该继承自生母,颇为不俗,她静静道:“回禀皇后娘娘,臣女幼时随姨娘学过一些。”
并未刻意隐瞒读书认字这件事。
姜蕙颔首,又对钧郡王妃道:“那位穿秋香色衣裳的,是哪位姑娘?”
钧郡王妃立即道:“是府上六姑娘萧莲。”
这回没有特意说出她的生母,意思就是其母是普通的妾侍。
萧莲容貌比之萧荷略有不如,这会儿也上前同姜蕙见礼,开口道:“臣女只略识得几个字。”
姜蕙便道:“若是让你们二人自行决定谁去匈奴和亲,你们选谁?”
二人不意皇后娘娘竟然问出这样的话,对视一眼,一时没有说话。
皇后娘娘是在考验什么吗?
若是选了自己,皇后娘娘是否会因自己表现出来的姐妹之情而有所偏爱,从而选对方去和亲呢?
可若是皇后娘娘就是让我们自己决定呢?选了自己,真要自己嫁过去吗?
如果……我同四姐姐都不选对方,只选自己,那是最好的……
萧六姑娘心中纠结一瞬,咬着嘴唇去看萧四姑娘的神色。
萧四姑娘却并未看她,似乎在思索权衡,一息过后,她的眼神坚定起来,蓦然下拜道:“皇后娘娘,臣女愿往。”
这样特意的召见,此次和亲必然关系重大,与其被随意地嫁给不认识的某个男子,在宅院里蹉跎一生,不如……不如就去匈奴和亲,做最尊贵的公主,为阿娘讨回体面,若是能为大周尽心,也算全了外祖父的身后名。
姜蕙没有立即回答,又等了片刻,才道:”萧四姑娘,此话可是真心?”
萧四姑娘垂首重复道:“臣女愿往,只求皇后娘娘能恢复姨娘一家的声誉。”
钧郡王妃听到这话,有些坐不住,低声提醒道:“皇后娘娘,她的生母是刘氏女,其高外祖父从前任愍王的太傅。”
刘太傅,高宗夺位后,他在太极殿大骂其不忠不孝,连累一家人抄家流放,女眷充入教坊司。
恢复他的声誉,岂不是说他骂得对?
身为高宗后人,无论心中如何想法,都是不能这样做的。
因而姜蕙道:“你应该明白,这件事是不可能的,你真正想要什么,想清楚再说。”
萧四姑娘心中一凛,退步道:“姨娘尚有幼弟被流放琼州,请皇后娘娘准其离开琼州,过寻常百姓的生活。”
姜蕙便知,这萧四姑娘最开始想求的便是这件事。
她颔首,淡声道:“准。”
翌日,姜蕙下懿旨将钧郡王府四姑娘记在郡王妃名下,皇帝下旨封其为延平公主,和亲匈奴,择五月底出嫁,令云麾将军带兵护送,随大周使节一道往匈奴而去。
定下和亲公主一事过后,皇帝又下了第二道诏令,晋州雨水不足,命工部侍郎、户部侍郎协同巡视晋州粮仓、河道、坑塘,另遣二皇子萧煊、三皇子萧炘随行。
第190章 解暑
皇帝忙完匈奴和晋州的事情过后,当即就携了臣子后妃一道往清宁山庄避暑。
年儿被皇帝叫去了,华阳、四皇子、五皇子带着一群官家少爷小姐们进山打猎,姜蕙坐在阁楼窗前,盯着手中的竹蜻蜓出神。
雾白的烟气自铸成莲瓣样式的博山炉中飘扬而出,带出一股清浅冷峻的香味,将午后残存的困意涤荡一空,令人神思清明。
这就是玉华香了。
玉华香是一味合香,以沉香、檀香、金颜香、背阴草、朱砂、龙脑、麝香、丁香、甲香等经十几道工序合制而成,最是醒神开慧。
刘太医的话语依稀回荡在耳边,证明这只是太医院新研制的普通香方,只不过皇帝陛下尤为喜爱罢了。
“醒神开慧……”姜蕙呢喃一句,吩咐侍立在身后的晚菘,“去看看莲子汤和乌梅浆好了吗?”
“是。”晚菘应了一声,悄声退出屋子。
姜蕙将目光投向窗外,越过正下方的小院,落到稍远一些的流波湖上。
流波湖中莲叶田田,或白或粉的荷花高低错落、亭亭玉立,湖中有一乌篷船随波飘荡,船头坐着两位宫装女子,正是高昭仪和柔嫔。
此次前来清宁山庄避暑,因地方没有皇城中大,除了姜蕙自己、淑妃、德妃和静妃有独立的住处,其余人不免要挤一挤。
高昭仪和柔嫔便被姜蕙放到了一处,都住在问莲轩中,正好同怡婕妤和付贵嫔比邻。
如今瞧着,二人倒是相处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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