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敞背负着手,站在裴陆戟面前道。
“将军可曾记得,裴某出发剿匪前,答应过什么?”
“当然记得,”他话锋一转,道,“可那是要大司马剿匪成功作为条件的,西面匪冦虽然已清,但最后是大司马清的吗?”
“倘若不是刘校尉担心大司马的安危,怕那些小兵不济事,让人去请秦先生带顶好的杀手过来,大司马怕是已经死在匪冦窝中了。”
“如此说来,你上回吓到了刘校尉,这回又吓到了,人刘校尉可比你年长,资历又深,你作为晚辈的,是不是应该跪下来给他道个歉啊?”
刘校尉一听,吓得腿软道:“不不不不...不必...”
“刘校尉!”宋敞叫住他,“你是长辈,有容人的大度,但秦相说了,来我军营,就得守我的规矩,哪怕他是京城来的官,不照样是小辈吗?”
“我今日,总该教教这些做小辈的,要懂得如何尊敬长辈。”
他拍拍手,让手下呈出一张绣工精美的青山江河绣帕。
那是戚央央给沐江恩绣的,为了从他这儿弄来绣样,不惜委屈自己同他虚以逶迤,花费大心血才完成的,她一直将帕子妥善收藏在身上,睡觉吃饭都带着,丢了别的东西都不肯丢掉它。
裴陆戟捏紧了拳头。
“宋某没猜错的话,应该是大司马找人救出了那位姑娘吧?”
“那位姑娘就是戚氏,是大司马刚和离的夫人,是吧?”
之前千辛万苦误导苍龙杀手,甚至还设计了六皇子,没想到终于还是被识破了。
既然事情已经捅到秦相那边知道了,那么他就会进一步怀疑那天出彭州城时,为戚氏出手的杀手,便是他的人。
裴陆戟失声笑了,笑得有些自嘲,又有些颓败。
“你夫人带着荆王的手下,在靖安县边界恰好被我的人看见,便好生给大司马送回来,怎么,大司马就不想见见你夫人吗?”
宋敞威胁道。
“只要你跪下,给刘校尉道歉认错!”
居庙堂之高,天子身侧高高在上的权臣,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被个女子,弄至如此惨况。
果然,情爱之事但凡沾个边,就会无比倒霉。
他笑得眼眶发红,用手捂住腹部伤处,颓丧道:“没想到啊...我原来的夫人跟我和离后,立马跟情郎跑掉的事,这下可闹得人尽皆知,连秦相都知道了,哈哈哈...”
“我没用啊,成婚五年了,始终没能讨得她的欢心,她还是误会我,爱上了别的男子,要跟我和离...”
“可打从我十三岁开始,她就出现在我的生命里了,我生病被人嫌弃、被退婚、被无情奚落,被排斥的时候,身边始终站着一个她。”
“她明明曾经那样爱我,可感情还是...说变就变了...”
“我窝囊啊,哈哈,她都说了不再爱我了,都说要跟她真正的救命恩人一起了,可我始终不死心,还追着她来到了此地...果然还是被她抛弃...”
在场中人都傻了,宋敞也听得动容了起来。
世人皆说,是戚氏女不要脸狂追在裴世子身后,却不知晓,裴世子只不过是传出了一次要纳妾的传闻,那戚氏女就心硬如铁,毅然和离,而裴世子竟痴情如斯,将她追到来这里。
原先秦相还怀疑裴世子可能同荆王有勾结,可现在,好像一切事情都说通了,反倒是硬说裴世子是荆王走狗的话,就有许多事说不通了。
就在这时候,军营外有驿兵来报,英国公派人来给世子传话。
“要传什么话?”宋敞问。
驿兵回道:“英国公有命,裴家有愧戚家和甄家,让裴世子定当尽力护戚氏安全,否则,国公有言,必将逆子除名族谱!”
第52章 他慌张失措,刚走到一半又退……
先前倘若裴陆戟为救戚氏, 不惜与秦相作对,是说不过去的话,现在再加上有英国公以除名族谱逼迫这一条, 就比较合情合了。
英国公在京城出了名爱妻,当初戚家甄家获罪, 裴世子不惜给父亲下药, 强行将戚氏甄氏赶出家门, 老父亲醒来恼恨此子是人尽皆知的事。
裴陆戟在军营遇前妻被欺, 倘若不挺身而出,他日在同僚人眼中, 就会沦为无能之辈,被人耻笑, 都说男人都是好面子的,有时候豁出命去挽回面子的事, 也不是没有。
所以他为了戚氏去剿匪, 实则情有可原。
再观英国公得知了前儿媳有难, 快马加鞭给逆子传来话, 而裴大司马当场像被看破了一脸难堪的样子,也不得不让人笃信, 情深是假,用来掩藏自己惧怕被父亲除名, 才是真。
这一连串事件下来,好像裴陆戟也没什么好怀疑的了。
裴陆戟听到驿兵传话那刻,笑得更加破罐子破摔了。
“宋将军刚刚是让我跪下道歉是吗?好...反正都这样了, 也没什么好丢脸的了,哈哈哈...”
他笑得没个正形,三两步走到刘校尉面前, 迎着校尉惧怕的目光,干脆利索地跪倒下去。
不止跪下,还连续磕了好几个响头,把自己磕得额头都破了,流出血,灰头土脸的。
随后,他又笑着看向宋敞,“如此,宋将军可满意了?可以放我前妻了吗?”
“要么我也给宋将军跪下磕几个头?”
从没见过如此放浪形骸不顾颜面之人,大概他是真的怕极了被英国公除名吧。
毕竟在朝堂能爬上高位的,除了牢牢扒拉住秦丞相的裤腿,首先还得保证不被家族抛弃吧,不然一切都是白谈。
“算了,放了他们吧。”宋敞将那手帕嘱人还回去放人。
裴世子一心要依附秦相可以拿捏,但英国公正直不阿油盐不进却不是他们能得罪的,就算秦相想除掉戚氏,也不能在明面上除掉,得找个暗暗的机会。
可裴家既然有本事将戚氏从军营弄走,想必也派了人一路盯着她,若是不放人,怕被英国公抓住把柄,告到圣上处,会给秦相带来大麻烦。
看来短时间内,这个戚氏都是动不得了。
裴陆戟在军营向刘校尉下跪磕头的事,没过多久就被传得整个军营皆知。
可却没多少人敢轻看他,路过他身边时,还是恭恭敬敬行礼。
就连被下跪的刘校尉,如今在军营一看见他,都吓得绕路走。
那天沐江恩和戚央央被抓,是因为宋敞将李明砚吊到了悬崖上,引沐江恩束手。
李明砚对沐江恩的救命和提携之恩,一直是他撇不掉的情义,对于李明砚的生死,沐江恩有天然负责到底的责任。
那天他已经安排好一切,让下属护送戚央央避开那些人马一路往封州,而他则领着少数人上前替她争取逃跑的时间,并想着能否尽力救下李明砚。
可戚央央不肯抛下他不管,沐江恩落网没多久,戚央央折回来救他,没多久也落入陷阱。
二人被拘于山头上,央央随身的帕子被夺走,没多久突然又被送回来,并且释放他们,这让二人感到莫名其妙。
“他拼命往前为你争取时间,助你逃离,可你竟然不肯走,还回过头来救人,你们二人,可有情?”
那名玄衣人突然这样问。
戚央央闹了个大红脸。
见她这样子,玄衣人就什么都明白了,果然如那位裴世子所说的一样,二人是情侣关系,他可以回去禀报秦相了。
与此同时,裴陆戟在营帐中独自抚起了琴,残影应琴声而至,悄然入帐。
“果不出世子所料,秦相的人特意考验了一下戚姑娘,见二人关系果如世子所言,现下,应是对世子你放松戒备了。”
残影不知道,他上报的这个好消息,比杀了裴陆戟还要让他难受。
一只雪色毛球一样的小家伙跳到他脚边,裴陆戟停下抚琴,伸手将毛茸茸的家伙抱上膝腿。
“得亏世子想得周全,出发剿匪前就让属下派人快马加鞭给英国公送信,如果有情况发生,就请他发来这么个口信,世子果然料事如神。”
“现在一举两得,既剿灭了西边盘踞在莱伊山上的匪冦,又暂时打消秦丞相的疑虑,圣上那边发来密信,问世子还要多少时间。”
裴陆戟把小兔子放在腿上,任由那雪色一团的东西将他衣袖啃出一个个洞。
“这小东西,还挺不怕人。”
“世子...”
“你帮忙回复圣上那边,他要那么急的话,大可像当年世家那样,随便找个由头,弄个无头案,然后...一刀,切下去。”
他说着,还真拔出了刀匕,将刀刃横在兔子的雪色脖子前。
可那小兔却仿佛一点也不怕他,皱起鼻子往锋利的刀刃上嗅啊嗅。
这可把裴陆戟逗乐了,把刀收起,伸手摸了摸兔子毛茸茸的头。
“你和某人可真像。”
不知是不是残影错觉,他觉得主子在抚摸兔子的时候,眼神都变得格外温柔起来。
·
现在,裴陆戟每天都穿粗布衣在军营后方的荒地耕作,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看起来倒是真像被磨平了棱角,安分踏实地留在军营里,任由秦相的人差遣。
“大司马,其实你本为裴氏世家,又是英国公世子,身份高贵,又何必要来到这种边陲困苦之地来受罪呢?”
“光是你先祖为裴家打下的功勋,就足够你子孙十八代吃穿不愁了,在陛下眼里,你们也有着不可撼动的地位,进宫谁不给你们姓裴的几分薄面啊,又何必再为名利,委屈自己至此?”
宋敞偶尔会去军营后方的耕作地,看他劳作,顺便跟他说几句掏心窝的话,“说实在的,只要你们姓裴的能够安分些,别干涉朝堂之事,想必丞相大人也会给你们几分薄面的,你就回京随便捞个清闲职位干干就行了,何必做到这个程度?”
裴陆戟是个文人,有着文人那种优雅到骨子里的矜贵自持,他一双握笔握剑的手在这段时间里挥锄头、泡在泥土里弄得粘满了泥,长出了厚茧,变得粗糙,可手型却依然秀美。
大多数时候,他都表现得雅自矜持,有区别于凡人的高洁典雅的气质。
就连挥动一个锄头,做些泥腿子做的事情,都能将锄头挥得有别于凡人,就像是...天上的谪仙在云雾间种植仙桃灵草一般。
面对宋敞的出言挑衅,他只是淡淡地一回眸,就又继续劳作了。
可宋敞就是最看不得这种自持矜贵之人,他要不沾一片人间烟尘,他就偏不想如他的意。
“大司马终日在这里劳作,大概还不知道,今日军营来了两位贵客吧?”
“那可是秦相费尽心思,找荆王借来的人。”
临晚时分,军营附近下起了大雨,这是一场入秋后下的最大的雨。
雨大得无法再耕作,裴陆戟只得淋着雨先回营帐修整。
路过一个新扎的营帐的时候,里头帘帐卷起,他轻轻往里落了一眼,才仅仅一眼,就又继续往前方他的营帐去。
今日立秋雨,阳气渐收,阴气横生,冷得颇是彻骨。
回到自己营帐中的时候,才看见自己的那把漆木奔雷古琴已被摔折在地,地上许多木头的碎屑,还有一并被砸碎的茶壶茶盏,被弄得湿漉漉已经无法再睡人的床褥子。
他不由笑了,见他的帐帘外鬼鬼祟祟站着一个人,把人唤进来道:“刘校尉,进来吧。”
刘校尉唯唯诺诺地进来,看着大司马稳坐在一片狼藉中,端坐如松枝的样子,他就益发心虚起来:“大...大司马...卑卑职只是听命行事,还还...还望大司马不要...”
“宋将军让你做的?”他坐在矮几前,见被磕破了杯沿的茶盏里还剩半杯冷茶,恰好他劳作回来早就渴了,便端起半杯破茶盏灌了下去。
嘴唇挨贴着破损的地方,茶味的苦涩还微微泛了丝血的腥味,味道,不怎么好。
他蹙了蹙眉。
见他蹙起了眉头,刘校尉吓得魂魄都飞了,慌忙跪下道:“卑职来清,卑职立马就给大人清...”
裴陆戟伸手拦住他,“怎可害你,在你主人面前失职呢?我待会自己来吧。”
“毕竟,我只是需要多花点功夫清扫而已,而你,却有可能因此被主人宰杀了。”
“只是...”他轻轻抚起那把断成两截的漆木名琴,“这是我准备要送给秦相的千古名琴,千金难买,原本在京城的时候没时间,打算带来这边调好音色再寄送过去的,可现在...”
“你去同宋将军说下,这下该怎么办吧。”
刘校尉慌不择路出了营帐。
营帐又重新落下,营里昏暗下来,他用帕子擦干净手上的泥污,打算去衣箱取件干净衣裳换好再打扫,却没想到,衣箱打开,里头的衣物也尽然泼了茶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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