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冥神景希,他立在銮舆一侧,面容掩在兜帽内看不清,玄色斗篷随风翻飞,露出他修长矫健身躯。
羲皇握住缰绳手一僵,青筋因下意识用力攥紧绳索在薄薄肌肤下暴起。
羲当年上位手段,并不光彩,为六界唾弃。
可时间太过漫长,知情之人,要么陨落,要么畏惧他权威,不敢说话。
他曾残忍将据实记载书妖一族囚禁,之后天地间在未闻此族踪迹。
但后来,他既没有杀人灭口,保住声誉,也没有勒令神官篡改历史。
六界难以猜透他心思,唯有沉默。
“妖神……可要为族人报仇?”
“陛下莫怕,”时祺恣意一笑:“我知您受创未愈,不会强人所难?”
两世恩怨,今世由他抵消,似也完美。
“我可以助陛下痊愈,”她探出头,凑近羲皇,呵气如兰:“不若我与陛下,双修如何。”
人蛇一族是绝佳炉鼎这一事,不知羲皇记不记得。
羲皇愣在当场,不知是因妖神突然凑近尚未反应过来,还是因为她说双修之事。
时祺敛眸就见他脖颈间两颗红色小痣,心下一动,探手欲摸。
羲皇架马不着痕迹躲开了。
“妖神切勿拿灭族之根开玩笑?”
其余人没听清时祺说什么,观羲皇脸色倒不像什么好话。
尤其,时祺还嚣张直视羲皇神颜,言:“羲皇这样维护人蛇,为何当初要将他们杀光?。”
羲皇:“史籍记载详细,妖神可静心再读一遍。”
说完策马行到队伍前侧去了。
冥神转身盘坐下来,他掀开纱帘,从乾坤嗲拿出茶具,斟一杯茶与时祺。
时祺双手接过。
“微笙师……妹最近忙什么呢?”
“她跟随冥界属官入幽冥界修炼去了。”
微笙回来询问母亲之事,冥神知道瞒不下去,据实已告。
父女俩解决多年心结,关系拉进不少。
“请妖神赐教,紫竹妖族族性可有更改办法?”
他妻子因生子离世,女儿将来或许也会生子,一代代下去,诅咒一样。
时祺摇头。
末了,说:“不死不灭,”她停顿一下,端着茶盏望向前方:“是件很孤独事情。”
菱唇抿在杯沿,好似喝下一口烈酒,烧灼内心抽痛不止。
时祺不知道冥神夫妻爱恨情仇,可她感同身受:“您说,什么样情形,能令一个挚爱你之人狠心清洗掉所有关于他记忆?”
羲皇与时祺之事,冥神算是见证人之一。
“或许是不想他之死让您忧心。”
时祺不屑:“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炽盛,求不得。人生八苦,哪一苦不是修士必修,他人能参透,我就不能么?”
以她当年决绝做派,冥神觉她不能。
时祺捕捉到他眼中迟疑,一笑:“无妨,有缘自会再聚。”
“这一次,他休想逃脱我手掌心。”
时祺倒不在意那一世两世记忆。
哪怕轮回千世万世,他们只要遇见,时祺坚信,她还是会一眼认出他,爱上他。
这情爱来的莫名其妙。
时祺见到羲皇之前,还未想过与谁双修。
她又不用从中获得好处以此提升修为,又没遇到心仪修士。
当她见到他那一刻,时祺再没想过别人。
这对他之爱,好似已经烙印进骨髓之中。
他越是疏离,时祺就越是想得到。
不过两人之间灭族血仇,时祺一定会查明真相。
她只恨不能搜魂。羲皇有伤在身,龙神和战神又寸步不离守护,时祺不禁犯愁。
之前仓促加固界壁时,时祺没有细细查看魔界具体情况。
今日凑近一看,才知其内凶险。
龙神站在界壁上,俯看其内生灵,叹息一声:“臣此生从未见过魔界魔气如此强盛?”
辉光欲飞过去,时祺用鞭子卷住将其拉回,放到銮驾上与清灵一起。
“你留在此等候即可。”
“师姐,我有自保之力。”
时祺转身过来,轻笑:“辉光,你还未成神,昆仑还不能离开你。”
辉光看一眼羲皇,想到前世他推开自己代替自己死去那一幕,握紧拳头,不甘应下:“是。”
时祺颔首,转身朝羲皇飞去。
她青烟似身影落在羲皇身边,两人并肩而立,仿似天生就该如此。
辉光黯然。
“您快死了那条心吧。”清灵声音幽幽从后面传来。
“什么?”辉光转头。
“我家神君只爱雍鸣神君……您没看她伤心欲绝。即使寻找替身,也是找与神君相似羲皇么?她不会看上你啦。”
辉光:……
虽然很想澄清羲皇就是雍鸣,可他答应战神,不能过分干涉他们事情,只好忍气吞声。
清灵见他听劝,满意点点头。
七条金龙却没忍住齐齐翻着白眼,根本不认同。
“清灵,要说你们狐狸一族,脑子都被脸长了。”
“陛下和羲有灭族之仇,你死我活,只有仇恨,怎会有爱意!”
“陛下如今修为深厚,羲皇受伤垂死,杀他还不是易如反掌。”
清灵双手捂住狐耳,根本不想听,他们絮絮叨叨碎碎念。
女修心思他们懂什么。
还总吹牛是神君最宠爱大妖,真是言过其实。
时祺虚空踏立,青烟袍服迎风猎猎,不时与羲皇玄色镶金边衣摆交缠。
三神怔愣看他们并肩身影,陷入久远回忆。
“魔气奔涌,汹涌之势,好似要突破界壁,”时祺思索,仰头问:“魔界是有大魔出世么?”
羲皇如玉神颜,沉浸在回忆里,时祺问话他未听到。
时祺不气,伸手握住他垂在身侧紧握的拳头。
入手如火滚烫。
冰凉触感让羲皇从记忆中抽回神,他瑟缩一下,冷漠挣开。
时祺好脾气重复一遍她之前问题。
“有。”
“谁?”其余四神异口同声问他。
羲皇面无表情,他感受着魔气对他示好,苦涩一笑。
“朱雀本是为平衡魔气出生。离生来带有整个魔界气运,他寿龄绵长,不该早死。”
时祺搜索识海也未找到魔神离因何陨落。
“难怪他得天独厚,原是带使命而来。”景希说。
生离那样一副狂妄性格,又是朱雀之身,简直就是生来要统御天地。
景希看之前不透天道为何如此。
“陛下意思是魔界失主才致使魔气腾涨?”恒源问“可是离是天地最后一只朱雀,可有替代他方法?”
羲皇点头,“有。”
“什么?”鸿腾有种不好预感。
“我。”羲皇平静说。
第170章
时祺心慌,“什么意思?”
羲皇未理。
他连思考时间都未留给众神,大袖一甩直将四人逼退。
而后设下结界。
清灵见状赶忙上前一把接住退回时祺。讶异发现妖神整个身躯在不由自主颤抖。
巨大恐慌笼罩时祺整个神魂。
撕心裂肺疼痛席卷心头。
她颤抖结印施法想要破开他阻止众神接近结界,术法之力直接反噬到他身上。
时祺看到立在上方颀长伟岸身影,猛的吐出一口鲜血。
心疼的猝然收手,惊慌之下大吼:“羲,你要干什么,你疯了么?”
他还是没有理会她。
好似根本听不见她的哭喊。
或者是直接无视了。
冰冷背影满是决绝。
只见他破开魔界上空结界,之前汹涌冲撞的魔气,仿似终于找到主人一般,狂奔肆意朝着他奔过去。
魔神殿历经百年数场战役洗礼,早失去它神圣地位,只留下残垣断壁,显得无比凄凉。
因为魔气混乱陷入癫狂的魔族,此刻齐齐望向天空。
只见陌生而庞大法相如巍峨群山压迫力十足显现在虚空。
一摸黑色横亘在他清隽无暇脸庞之上遮住双目。
即便如此,这人群魔也熟悉无比,他们低喃他的名字。
“雍鸣……”
神魔之子。
他像是一个巨大深渊一般,贪婪吞噬一切魔气。
也带走一切杀戮。
当群魔心间戾气随着奔向他的魔气消失之时,他似是完成使命一般,磅礴法相缓缓倒下去。
散开。
六人再也感受不到混乱魔气凶悍攻击之力,它们好似被安抚一般,彻底平静下来。
他们看向正在离火之中燃烧的羲皇。
时祺颓然坐在虚空花海,已经哭不出眼泪。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她嘶哑发出哀痛哭喊。
鸿腾打破沉默,“魔本就是神的另一面。”
他是器灵,冰冷而执着,本无多少情绪起伏,此刻的话语更似刀一般锐利,将残忍事实摊在众人眼前。
“离死了,羲得了他朱雀之心,当是要肩负起使命。”
什么使命?
众人心内这一刻终于明白,平衡天地邪恶使命!
“他还有活路么?”时祺看着他正在被离火焚烧身躯问。
鸿腾摇头。
“不知。”
起码不是没有。
众人抱有一丝念想,屏息凝视,直到他设下结界消失。
时祺身如闪电,飞至羲皇身前。
尾速而至,忧心难耐几人刚一凑近,不期然被离火逼退。
时祺却无任何阻碍将他抱住。
“羲……”她哭喊她名字,可他什么也听不见。
他没有如同离一般垂死之际浴火重生。
离火不断焚烧他身躯,没有任何停下势头,越烧越旺。
死寂片刻。
景希诧异发现,“离火竟在焚烧魔气。”
众人细看之下,确实如此。
羲皇不知吞噬掉多少魔气,换来魔界安定。
他身躯本是圣土所造,至真至纯,吸收掉如此浩瀚魔气,躯体发黑,在离火之下慢慢退成原本颜色。
时祺也发现这一点。
她俯下身捧住他失去生机僵硬脸庞,额头抵住他的,陡然窥探到他记忆。
“羲,我死以后你要代我执掌天地,造福生灵。”一个温和女声说。
“阿姊,您不会死。”羲伏在她膝头,时祺看不清那人脸,“我会治好您。”
“傻瓜,”她轻柔抚着他漆黑发顶,“六界信仰之力减弱,到我该……回归天地之时。”
“您要抛下我不管,我就……”
什么呢?
羲,茫然想着威胁,一时不知说什么。
他舍不得。
也不愿意。
她当然是知道的,轻笑一声:“神……总归要回归天地,我是……你……未来也是……”
是啊,神明也不能永生。
在他出生之时,就已预告她死亡。
她在一个极其寻常日子无声无息陨落了。
羲看她神魂化作介子,飞散天地。
他什么也没留不住。
只漠然无情转身去处理叛乱,代她护卫六界生灵。
命令人蛇一族聚集在瑶池,用人蛇之血为祭,以永世自由为交换,将它们送到幽冥界,掌管生死轮回。
他烧掉她最爱悬圃,抹除一切痕迹。
从此六界,再无人蛇一族。
以后千千万万年不停收集她神魂,妄图复生。
几乎耗尽毕生修为,将之凝聚成一颗蛇卵,放在灵气充沛之地,等她出生。
但羲已经明白他看不到结局。
一命换一命。
她生他死。
他没有任何遗憾,本来他也只是她为六界平衡捏造而出、得一滴她心头血方有灵识。
时祺看到那个不停被她遗忘的人,敲开蛇神殿大门时候。
神魂在这一刻仿似裂开。
一幕幕记忆宛若浮光掠影挣开牢笼,扑向识海。
她“哇”一口吐出一口血,觉得梗在心口巨石一瞬间被推开。
鸿腾自后扶住她。
她似失去神智一般,半刻癫狂半刻温柔笑着,喃喃道:“你真是我的傻瓜……”
而后,抹去嘴角血渍,站定身体,声音饱含威严:“鸿腾,我能站得住。”
鸿腾打量她熟悉又陌生脸庞,这一刻,与记忆深处那个人好似融合。
他狂喜跪在她脚边:“恭迎陛下。”
其余几人一惊。
最年轻一代清灵与辉光,见龙神,冥神,连带七条金龙亦是,皆恭敬跪拜,不明所以。
他们不是在拜羲皇,而是时祺。
两人木然立在原地,看七彩蛇尾在青烟衣袍下浮现。
六界唯有一人有此真身。
他俩对视一眼,慌忙跪下。
脑中只有一个名字——娲皇陛下。
羲神魂飘荡到黄泉,沿着沙沙作响紫竹林,一路缓行,排在投胎魂魄队伍。
前方传来一道嚣张跋扈声音:“你在一边休憩,交给我就行。我熬了几十年菜粥,还能熬不好一锅汤么?”
另一道柔和似水嗓音平静道:“这是我职责,你该去炼狱消罪,或是入忘川洗涤罪恶。”
总之,不该在此逗留。
“谁敢定我罪,哪个又敢责罚我,”他不屑嘟嘟囔囔:“景希这个混蛋骗我从未见过你,别让我遇上他,他害我们夫妻分离……”
“我们和离了,不再是夫妻!”
勺子被摔到锅中,发出“嘭”一生巨响。他焦躁情绪吓到排队投胎魂魄,不敢上前。
“离离离,离了能改变我是你男人事实么?那些年欢愉你全忘了?你好狠的心!”
“你闭嘴!”她一鞭子抽去,被他就势抓住,连人带鞭一起抱进怀里。
不顾怀内之人挣扎,他笑了好一阵儿。
“这水鞭不如灵渊好用,你不知道它偏心常常护着阿佑,不承认我是它男主人。”
“离!你万年间一点长进也没有,你放开我!”
“我思你念你恨不能时时刻刻在一起,你要体谅我。”
他哄完怀内之人,对上看热闹不前进魂魄说:“愣着作甚,没见过夫妻吵架么?自己盛汤不会么?”
扫一眼长长队伍,抱怨:“最近死的有点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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