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关外冬日的漠漠冬雪无尽,我想,那样子一定很美。”
花园中的菊花开得正好,姜明月一直等回到偏殿的时候,一颗心都像是轻飘飘踩在云层上一般,她一路又哭又笑走了回去,宫人们想要跟上来伺候也都被她拒绝了。
此时此刻,重重艰难险阻过后,她终于得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自由。
她坐在桌子旁边,无声哭了很久,泪水冲刷而下,她的面容在泪痕模糊之中却越发坚定了。
良久之后,她终于平静了下来,伸手倒了一盏清茶,清茶早就变凉了,可她也不在意,凉茶灌入肺腑,她清醒了许多,只是想到了方才她心甘情愿下跪的举动,她也有那么一刻的怅然若失。
世事纷繁,又有谁能做到初心不改?
自从穿到这个朝代之后,她一直都不能接受对别人下跪,也不能接受旁人的跪拜,可现在下跪磕头却像是成为了她的本能。
甚至成为了她表达感激的一种方式。
她一直以为自己坐到了初心不改,可现在看来,哪有什么初心不改,她早就在不知不觉中为这个朝代所同化了。
或许过不了多久,她就会彻底融入这个朝代。
想到这里,姜明月心底不由得浮现了些许苦涩和不安,不过现在最苦的日子都已经过去了,她对未来总是要怀有一些希望的。
她仍然沉浸在重获自由的欢喜中,却不知此时朝堂上下早就乱成一锅粥了。
奚仲柏从来都不是什么明君,他坐上这个帝位也不是因为他多么有才能,不过是他走运一些,比他那些短命的兄长活得时间要长一些罢了。
一个就连结发妻子都能狠心杀害的人,能多有良心?
京城虽然是天子脚下,天子脚下也比寻常地方要富庶安定一些,可是这里的世家也要多一些,欺压百姓的事情数不胜数,强抢民女的事情更不是什么寻常事情。
不过是因为这样的事情数不胜数,百姓们都畏惧权贵,不敢去状告罢了。
古往今来,民告官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即便是侥幸遇到了什么青天大老爷,在公堂之上能得到些许好处,可是出了公堂呢?
到最后不还是要受这些权贵的欺凌。
是以大多数人根本不敢民告官。
即便是有登闻鼓也没什么用,敲了登闻鼓就要挨三十大板,三十大板之后非死即残,即便是得到了迟来的公道又有何用?
况且即便是敲响登闻鼓,侥幸活了下来,贵人所付出的不够是些许钱财,顶多不过是在祠堂关几日的紧闭。
从前百姓们选择忍气吞声,不够是觉得敲响了登闻鼓也没什么用。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居然有人敲响了登闻鼓不过是挨了三大板子,竟然还引得了太子殿下亲自做主,这件事情更是惊动了陛下。
一时间竟是有许多京城百姓都围在了大寺,等着青天大老爷前来做主,不分昼夜,大寺外面都围着许多人。
民告官的案子如同雪花一般纷纷扬扬。
见官府想要冷处此时,百姓们自然是不愿意,于是许多人便冲上去敲响了登闻鼓,即便有官兵阻拦,百姓们也不愿意松手。
无奈之下,大寺卿秦涣只能动用酷刑,按照规矩将敲响登闻鼓的人一律打上三十大板,原以为百姓们会被震慑住,可惜这次秦涣失算了。
百姓们非但不觉得害怕,反倒是更加愤怒了,自此民愤已成,单凭强权都已经无法镇压了。
秦涣见此事越闹越大,实在是压不下来了,只能将这件事情禀告给了陛下。
这几日陛下一直都在训斥太子奚玉辞,若不是他那日贸然插手了敲登闻鼓的事情,怕是姜明月的事情也不会闹到这般地步。
便是父皇严厉训斥,奚玉辞还是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处。
毕竟他从小读的四书五经和治国策略都告诉他要为国为民,《荀子》有云,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①
这也是父皇经常挂在口边的一句话。
可为何父皇如今所做却与口中所言全然不同?
奚玉辞隐隐猜到了一些,可即便是父皇动怒用杯子砸了他,他还是不愿意按照父皇的想法去办事,而是坚持自己的做法。
气得父皇这几日都不让他上朝了,下旨让她待在东宫闭门思过。
奚玉辞也正有此意,其实他这些日子也听到了大寺的消息,按照他的想法,应该是为民请命、替百姓主持公道才是,可是父皇却纵容秦涣动用酷刑。
且见事情越闹越大的时候,父皇竟是下旨要将这些百姓全都关起来,以谋反罪处置。
奚玉辞知道这件事情之后,当即便冲到了御书房去找父皇,希望父皇能够替这些百姓主持公道,可惜陛下奚仲柏根本不愿意听。
最后以奚仲柏摔碎了一个茶盏,父子二人不欢而散收尾。
奚玉辞至于要护姜明月,替她准备好了户籍、路引还有盘缠,等到十月下旬的时候就做主将姜明月送出了皇宫。
而姜明月对这一切都是一无所知。
她天真的以为是真的有人替她主持公道,她是真的得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自由。
十月二十五的时候,京城的天气很是晴朗,一大早奚玉辞就姜明月送到了皇宫外面,他替她准备好了一辆马车,将她稳稳当当的送到关外。
姜明月收拾好了包袱,她将包袱放到了马车之上,随后下了马车,但见奚玉辞穿着一袭明黄色的衣衫站在皇宫门口,他身后是四四方方、戒备森严的皇宫。
紫禁城红墙黛瓦,在方方正正宫墙的衬托之下,人的身影似乎是变得那样渺小、那样微不足道。
即便是贵为太子,也不过是这紫禁城中渺小的存在。
姜明月定定地站在了原地,她深深看了一眼奚玉辞,正欲上马车离开的时候,她忽然又跑回了太子的身边,她踮起脚尖用力抱了一下他,轻声道:“太子殿下,谢谢你。”
这些日子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太子殿下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了。
他是她十八年来遇见过最好的人。
也或许是她此生遇见过最好的人了。
可这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今后一别,她只是奚朝最平凡不过的百姓,而他是高高在上、身份尊贵的太子,未来的君王。
以后他们也不会有任何见面的机会了。
自此,山高水长,后会无期。
很快,姜明月就松开了手,她静静地站在了奚玉辞的面前。
奚玉辞似乎是对她的举动有些诧异,他眼眸中的惊讶一闪而过,随后就目光含笑看向了姜明月,“姜姑娘,祝你一路顺风。”
而后姜明月就在他的目光之中转身离开。
她其实也知道他一直在看着她,可她还是一次都没有回头。
这世上有许多情感都是无疾而终的,但这已经足够了。
远处宫门之上的内侍看见了这一幕,于是悄悄弯腰前去找陛下说了这件事情。
日光落在了马车上,奚玉辞就这样站在原地看着马车渐行渐远。
第73章 暴雨忽至。
一旁的内侍在城墙之上目睹了一切,随后悄悄去找陛下禀告了这些事情。
闻言,奚仲柏正在批阅奏折的动作微微一顿,太子今年已经有十八了,但其实还没有娶妻,就连侍妾都没有。
其实对于太子,奚仲柏这么多年一直都是十分骄傲的,这个儿子就是他想象中完美无缺的儿子,像极了他曾经幻想与柳清清一同生下的孩子了,就应该是这样的样子。
性子纯良,仁爱慈悲。
想到了故人,奚仲柏的略显浑浊的眼睛中也浮现了些许怀念。
当年他虽然是皇子,可是却并不得先帝欢心,甚至先帝恐怕早就忘了还有他这么一个儿子了,先帝子嗣众多,出色的儿子更是数不胜数,他不过是冷宫中的一个弃子罢了。
柳清清便是从小在他身边伺候的宫女,两人一同在冷宫之中相依为命多年,感情甚笃。
那时候奚仲柏曾天真又坚定的以为他们会永远在一起,毕竟他只是一个不受宠的皇子,将来不会有任何人关心他的婚事。
可是没想到那日先帝的胞妹,他名义上的姑姑,长公主奚向晚忽然在先帝面前提起了他的婚事,甚至还给他物色了一位非常合适的妻子人选,那就是丞相之庶女何玥。
当年正是夺嫡之争激烈的时候,丞相虽然出身寒门,可却桃李便天下,与丞相联姻也是许多皇子们的选择,毕竟只是一个侧妃的位置,于他们这些妻妾成群的皇子来说也不算是什么大事。
正因为求娶的皇子太多了,先帝才将这件事情压了下了,他的这些皇子都是一样的优秀,皇位就由着她们去争斗吧,他不打算偏向任何人。
但是没想到皇妹忽然提起了这件事情,先帝这才想起了冷宫中还有这么一位皇子。
这位皇子的生母不过是位不受宠的美人,当年仅仅是位小宫女,依靠爬床这才升为了美人,可是运气着实不好,生产的时候难产死了,只留下了一个尚且在襁褓之中的小皇子。
先帝思索一番,他平日里对这个妹妹也算是颇为宠爱的,刚好这桩婚事能平衡如今的朝堂斗争,于是先帝便做主赐下了这门婚事。
将丞相庶女何玥赐给了奚仲柏当皇子妃,如此也算是周全了丞相的脸面。
听到赐婚圣旨下来的时候,奚仲柏对此还是一无所知,他跪下茫然地接过了圣旨,等到负责传旨的内侍走远之后,奚仲柏就见柳清清泪如雨下。
奚仲柏并不贪好女色,也从未想过什么齐人之福,当然是不愿意,那何玥是什么样的人,他从未见过,也从不知晓,如何能接受这样一桩盲婚哑嫁的婚事。
况且,他早就有了心仪之人。
于是奚仲柏便去找了先帝,先帝素有贤名,可对他这个儿子实在是冷漠,无论奚仲柏如何跪下来哀求,先帝都是冷漠至极,就仿佛从来不曾有过他这个儿子一样。
非但如此,先帝还命人赐死了柳清清。
等到奚仲柏回到冷宫到时候,就发现心上人变成了一具尸体。
他永失所爱的时候,长公主奚向晚却与驸马宋延巳过得恩恩爱爱,甚至两人还有一个儿子,凭什么?
这让奚仲柏如何能够不恨?
即便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每每想到当年的所遭受的屈辱,奚仲柏略显浑浊的眼底都会浮现一丝恨意,思绪逐渐归拢,想到了一旁内侍的传话。
他这个儿子他是清楚的,平日里是清心寡欲,但是方才居然容忍那姜明月主动去抱了他……
想到此,奚仲柏眼底微深,当年他只觉得先帝铁石心肠、冷漠至极,可现在他成了帝王,竟是有些认同先帝的做法了。
皇宫是一间重重叠叠、密不透风的困兽笼,活下去的人就是要心狠手辣、六亲不认。
可是想到方才内侍的传话,奚仲柏难得有些迟疑,思索半响之后,到底还是吩咐人去将那些暗卫喊了回来,既然太子有情,那他这个做父皇的还是暂且先不赶尽杀绝了,也算是给太子留下些许念想。
只是翻看起这些日子上奏的奏折,奚仲柏又觉得有些焦头烂额了,自从那姜明月敲响登闻鼓之后,京城大寺就乱成了一锅粥,偏偏这件事情还是太子惹出来的。
只是翻看了几份奏折,奚仲柏就气得咳嗽了起来,这段时日他的身体似乎是越发不好了,一直让太医诊治也没能查出来个所以然来,即便是服用了道士献上来的丹药也没什么用。
见陛下咳嗽不止,一旁伺候的内侍就给陛下倒了一盏参茶,奚仲柏端起参茶一饮而尽,就在他想如同往常一样将咳嗽压下去的时候,他忽而重重地咳嗽了一声,紧接着便吐出了一口鲜血。
鲜血渐的到处都是。
就连奏折上也沾染了些许鲜血。
一旁的内侍倒是有些吓到了,当即便跪在了地上,也不敢开口求饶,只是木然惶恐地跪着。
奚仲柏也没想到他的病已经严重到了这种地步,先是从袖中抽出来了一块帕子擦了擦唇边的血迹,这才面色平静地侧首看向了一旁的内侍,吩咐道:“将这里收拾干净,今日的事情不准泄露下去。”
语毕,他便动作轻飘飘地将帕子扔了下去。
闻言,那内侍才算是松了一口气,诚惶诚恐地从地上起身将屋内都打扫干净了,就在陛下让他退下的时候,内侍悬着的一颗心才算是落了地。
可内侍转身之后还未走上两步,就觉得腹部一痛,随即便阖眼彻底死了。
奚仲柏将匕首抽了出来,面色如常地扬声唤宫人进来收拾宫殿。
*
一个时辰之后,姜明月顺利出了京城,一路北上,赶车的车夫是太子身边的侍卫,办事很是周全。
就在马车即将出城门的时候,姜明月还是忍不住伸手掀开了马车侧边的帘子。
此时马车刚好从城门走了出去,她的视线也逐渐从狭窄逼仄变得开阔起来。
人生似乎总是这样反复无常,曾经逃难的时候,她费尽心思地想要进城,可后来为了出城也是绞尽脑汁。
直到今日,她总算是彻底逃脱了这一座铜墙铁壁、密不透风的北京城,或许今生今世她都不会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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