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这一池塘水本就是浑水,浑水摸鱼也是常有的事情,今年的雨势来势汹汹,等到水彻底变混的时候,朝廷总要抓一两条大鱼来开刀的。
在姜府中,姜敬就是土皇帝,所有人都要讨好他,他轻而易举就能掌握所有人的命运。
可这是封|建王朝,奴仆之下更有奴仆,主子之上更有主子。
他以为自己能高枕无忧,殊不知一旦有任何风吹草动,就是他先遭殃。
他不将旁人的性命放在眼中,旁人自然也不会将他的性命放在眼中。
想到此,姜明月的眼底浮现了一丝冷意,她隐隐有预感,姜敬只怕得意不了太久了,她扬声将春歌与春元都唤了进来,“明日我就要离府了,不知道你们两个人都有什么安排?”
春歌与春元刚开始进屋的时候都有些不明所以,闻言,两人相互对视了一眼,然后不假思索都在姑娘面前跪了下来,异口同声道:“奴婢愿意跟随姑娘。”
原先到姑娘身边伺候的时候,她们二人心中都是十分惶恐忐忑,可眼下已经在姑娘身边伺候一段时间了,她们发现姑娘此人看似冷淡不近人情,实则非常善良。
平日里从来不会责罚奴仆,许多事情都是亲力亲为,而且平日里出手赏赐也是十分大方。
就比如那日的金子,也是随手都赏给她们了。
能跟随这样的主子简直是三生有幸,她们当然要一直跟在姑娘身边。
闻言,姜明月眼底划过一道了然,她并未立刻开口说话,而是动作不紧不慢地端起了一旁的茶盏、浅浅饮了一口茶,随后才嗓音平静道:“一直跟随在我身边当一辈子的奴才吗?”
“从前你们在府中受旁人欺凌的时候,你们有甘心要当一辈子的奴才吗?难不成不过是在我身边过了一段安生日子,你们就想干一辈子伺候人的活计了?”
她语气平静,偏生话语却是格外刻薄。
像是六月冰霜吹在人脸上,教人瞬间清醒。
此时春歌与春元心中都是一片茫然,她们并不解姑娘的意思,不当奴婢还能当什么?
从前受人欺凌的时候,心中自然是有怨恨,可眼下苦尽甘来,跟了姑娘这样宽厚的主子,府中不知道有多人在羡慕她们,如果是这样的日子,就算是当一辈子的奴婢又有什么关系呢?
看出来了她们面容上的茫然,姜明月低低叹了口气,她起身走到里屋拿出来了几锭金子,随后再次坐回了椅子上,“我打听过了,你们两个人卖进府中签的都是死契,这些黄金足够你们赎身了,剩下的钱也足够你们出府在外面置办个营生的活计了。”
“世上没有天生的主子,也不会有天生的奴婢,卖身为奴只是解一时之困,人生在世、性命珍重,你们往后要珍重自己,切勿自轻自贱。”
说到这里,姜明月似乎是有些犹豫,她知道有些话若是直说恐怕会有些大逆不道,是以开口委婉道:“我不知道你们当初是如何入府的,可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亲人或许也都找不到了,倒也不必执着于回家,出府之后先找个地方安置下来是最重要的。”
她隐隐猜到或许她们都是被父母卖进来的,又或许父母是用她们卖身的钱来供养家中兄弟。
既然如此,也不必去找所谓的父母亲人了,省的再被卖掉。
只是或许隔墙有耳,这些话她都不能直说,毕竟这话若是被有心人传了出去,只怕姜敬就要对她起疑了。
不知道她们能不能听出来她话语中的意思?
她不过是普通人一个,能做的事情也只有这么多,若是听不明白的话,那也没旁的法子了。
听闻此话,春歌与春元都是满心茫然,自古以来,附中的侍女不都是只有两条路吗?
一条是终身不嫁、一直伺候在主子身边,等到年纪大了之后慢慢熬成府中有资历的嬷嬷,那时候在府中的日子就能好过许多。
另外一条则是在主子身边好好伺候,等到年岁到了,可以求个恩典放出府成婚,或者主子会给赐一门婚事,像她们这种买了死契的人,大概率是嫁给府中的奴仆,而后生下爱的孩子便是家生子,世世代代都是奴仆。
可现在姑娘告诉她们,未来还有另外一条路在等着她们。
那条路会是什么样的路,不用伺候人的路会是什么样子?
她们没走过这样的路,也很害怕去走这样的未知的路,是以两人跪在姑娘面前,下意识就要磕头求情,“求求姑娘,不要敢我们走……”
只是话未说完,姑娘就有些疲乏地叹了口气,摆了摆手,嗓音中似乎有一种化不开的疲倦,像是一只在空中飞了许久、却迟迟没有找到栖息枝桠的鸟儿,“罢了,我累了,你们都退下吧,若是不愿意拿着这些钱离府,等我离府后,那你们便在府中伺候新的主子吧。”
见姑娘心意已决,春歌与春元再次对视了一眼,能跟在姑娘身边最好,可现在姑娘要赶她们走,府中这些小姐公子的脾气她们一清二楚,只怕以后又要过上动辄打骂的日子了。
她们不愿意过这样的日子,若真是过那样猪狗不如的日子,倒不如拿了姑娘给的钱银出府。
两人跪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一个头,道:“多谢姑娘,等姑娘走后,奴婢就拿着这些钱赎身出府。”
随后两人才起身拿着桌上的金锭子离开了。
*
伴随着一道吱嘎的关门声,屋内再次陷入了一片沉默,木窗都是紧紧关着,接连都是阴雨天,明春院的采光本就不好,此时门窗都紧闭着,屋内便更显得幽暗静谧,她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了木窗,顿时一阵凉爽的风就吹了进来。
飞雨裹挟柳叶飞向远方。
而她的命运也在颠沛流离中漂移。
她的视线掠过高高的枝桠,最后落在了漫无边际的流云之上。
她其实很羡慕春歌与春元,她们近日就可以拿着一笔钱到府外安置下来,虽说现在江南水患肆虐,但只要手中有钱,总能找到一处地方安置下来过日子。
不要当仰人鼻息的奴婢,要堂堂正正做个人。
她很想要安定下来一个人过日子,可命运却将她反复推向了变幻莫测的未来。
她将她最希冀的东西送给了春歌与春元,却又心知这或许并不是她们想要的东西。
可除了钱银,她也是一无所有。
*
一日的光阴匆匆逝去,是夜,姜明月原以为自己会睡不着,毕竟她明日就要被送出去当做讨好县令的礼物了,但没想到躺在床榻上之后,她很快就睡着了。
翌日也是尚未到时辰就早早醒来了,为了明里暗里给县令送礼,姜敬出手倒还算是大方,送了许多金银珠宝和衣衫首饰,看那架势倒像是八抬大轿,不知情地恐怕还会以为姜老爷对她这个女儿有多么重视呢。
姜明月起来也是梳妆打扮了一番,奴仆送来的都是一些桃粉色的衣衫,她并非不喜欢这些颜色,只是觉得姜敬卖女求荣的做派倒真让人觉得恶|心。
春歌与春元梳妆打扮的动作很是麻利,两人想到很快就要与姑娘分开了,她们的眼眶都有些微微泛红,这些日子姑娘对她们的好、她们又是真的一无所知?
想到这里,两人都有些强颜欢笑。
很快就梳妆完毕了,微微泛黄的雕花铜镜中倒映出一张艳若桃李的面容,眉眼绮丽、唇色艳丽,原本清丽的面容在胭脂的点缀之下也多了三分娇艳,恰似三月桃花可人。
姜明月的视线淡淡地从铜镜中扫过,随后便伸手径自拿过了一旁的幕篱戴上,乳|白色的轻纱如同郁郁柳丝那般垂落而下,彻底遮掩住了她的面容。
不等姜应开口催促,她便径自抬步朝着府外走去,行走间乳|白色轻纱同桃粉色裙踞纠缠在一起,仿佛是朵朵粉白相间的桃花簌簌摇曳。
奴仆在前面带路,姜明月眉眼低垂朝前走去,六月初七,一连下了二十多日的雨,今日倒难得是个好天气,竟是出了日头。
按照往常的规矩府中女眷出嫁应该是锣鼓喧天才对,今日府中只是挂了些红绸,倒是颇为清冷安静。
总不能是姜敬那老不死的忽然良心发现觉得无脸见人了吧。
*
依照这庶出九姑娘的身份,自然是没资格让宋怀川站在外面等她,就连姜敬也是祖坟冒青烟才能见他一面,不过没关系,很快他们就就会连祖坟都保不住了。
宋怀川原先是在马车中坐着,这会儿子见外面出了日头,他才掀开帘子弯腰下了马车,院子门口烟柳依依,和风吹拂在身上倒还算是惬意。
只不过他原本就不是什么性子好的人,淡漠阴骘,此时等了这么久,清隽的眉眼间早就浮现了些许不耐。
好在很快他就听见了远处传来的动静,像是许多人朝着这边走来。
他下意识侧首看去,但见远处一位伊人款款而来,行走间桃粉色的裙踞随风而动,像是一朵娇艳至极的桃花在眼前徐徐盛开。
第14章 六月初七,宜嫁娶。……
伊人款款而来,行走间裙踞翩跹,一阵清风吹过,桃粉色的纱裙迎风而起,像是一朵艳丽无格的芍药花在掌心缓缓绽放,满院依依杨柳也在无形之中成了她的陪衬,碧色之中,她是唯一的艳色。
纵然有幕篱遮挡住她的面容,可却也不难从娉婷窈窕的身段中猜出她的容貌。
就在这时,一阵狂风刮过,柳条遇风如青丝那般摇摆,那抹艳色在风中愈发摇曳,正在这个时候,一阵风掀开了幕篱乳白色的轻纱,那女郎似乎是也没想到今日的风会如此之大,是以她便伸出了手想要一下幕篱。
没想到就在此时,一阵风径自掀开了幕篱,幕篱如同断线的风筝吹向了一方,轻纱之下是一张玉软花娇的面容,比桃粉色的裙踞更是艳丽。
眉眼盈盈若秋水,唇瓣红润似红莲,肤色白皙胜霜雪。
一双眼眸更是清澈见底。
遥遥一汪似秋波荡漾。
姜明月倒是没想到今日竟然会刮起这样的妖风,幕篱被吹走的时候,她的神情间也浮现了些许错愕,好在一旁的春歌反应极快,一路小跑去将幕篱捡了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幕篱遮挡了视线的缘故,今日的日光是那样好,一时间竟是让人觉得有些刺眼。
六月初七,宜嫁娶。
很快春歌就将幕篱捡了起来,姜明月接过幕篱重新戴了上去,乳|白色的轻纱如同雾气一般蔓延开来,顿时她的视线就再次变得模糊了。
那抹艳色在眼前逐渐消失,宋怀川掩盖在白色衣袖下的右手下意识摩挲了一下指尖。
像是有些抓不住的东西无形中从他的掌心溜走。
他收回了视线,神色仍旧淡漠,微风吹动他白色的衣衫,玉冠束发,眉眼清冷,看起来似无情仙人一般凛凛不可侵犯,眉眼冷冽的像是一把出鞘即见血的长剑。
宋严身后的伤痕还在隐隐作痛,此时也是改掉了好说话的毛病,低着头不言不语。
不过是短短三四丈的距离,很快姜明月就走了过来,隔着蒙蒙轻纱,她的视线看得并不算是真切,只是方才幕篱被风垂落的那一刻,她是看清了的。
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她并未看清那公子的容貌,只是觉得单论身形气度,那公子看起来倒是有些不似寻常人。
以貌取人,并不牢靠,衣冠|禽|兽也是常有的。
若他真是个有大造化的,又岂会帮着县令做出这般有损阴德的事情?
她垂眸轻轻收回了视线,很快就走到了马车前面,或许是有些心不在焉的缘故,也或许是接连雨天地面有些阴冷潮湿的缘故,她上马车的时候忽而脚下一滑,眼看就要摔倒的时候,忽而有一只手稳稳握住了她的胳膊。
那只手力道很大。
捏的她胳膊发疼。
但是很稳,稳稳地扶住了她。
姜明月下意识朝着身侧望去,那团朦胧的轻纱如同薄雾一般遮挡住了她的视线,她看得并不真切。
但是她隐隐猜到了,是他。
扶住她的人正是方才那位白衣公子。
也正是前来迎亲的人。
想到此,姜明月就不想道谢了,哪有被人卖了还要给人道谢的?
她神情冷淡地收回了视线,而后微微用力抽出了自己的胳膊,他看着是翩翩公子,力气倒是不小,倒是费了她一些力气,很快她就上了马车,马车内铺着软软的垫子,坐上去倒是不觉得颠簸。
坐上了马车之后,里面的声音就小了许多。
又或者外面根本就没有人在说话。
毕竟今日算是她出嫁的日子,但是却无父母亲朋送行,就连些充场面的奏乐都没有。
人人都知道这场婚事有多么龌|龊,还说那些场面话作甚?
况且姜应不过是这些奴仆,有些话也根本轮不到他来说。
是以很快马车就朝前走去了,姜明月坐在马车中轻轻笑了一声,随后伸手径自将幕篱扯了下来,顿时视线就变得空旷起来了。
马车骨碌碌声响在耳边,她眉眼低垂安静地坐着,鬓发间的金步摇轻微晃动、间或发出些许金属碰撞声,她也都不曾在意,不知道是在安静想着什么。
过了片刻,姜明月随手将马车侧边的帘子掀开了,她侧首朝着身后遥遥看了一眼,终于第一次看清楚了姜府的样子。
随着马车渐行渐远,偌大的姜府逐渐变得渺小,乃至最后彻底消失不见。
可偏偏就是这么一间小小的宅子,困住了多少人的一生,掩埋着无数亡魂。
她困在这间宅子的时候,只觉得院墙是那样高,仿佛穷尽一生都无法从中逃脱出来,可现在从这间深宅大院中脱离出来的时候,她才发现这间宅子竟是这样小。
不过很快她就要被卖入另一间宅子了。
一直等到姜府彻底在眼前消失的时候,姜明月才放下了马车帘子,身后有许多奴仆抬着嫁妆,其实都是送给县令的礼物。
毕竟连她都是送上门的礼物。
其中自然有些人注意到了九姑娘的动作,按照老爷的吩咐,即便是在马车上,姑娘的幕篱也是不能摘下来的,可偏偏姑娘却做出来这般大逆不道的举动。
只是他们只不过是些奴仆,自然是没资格说些什么的,如今也只能装作看不见的样子。
宋严坐在前面赶着马车,无暇注意到这些事情,不过这些日子她倒是听说了一些关于这九姑娘的事情。
江南水患泛滥,道路泥泞不堪,赶路也是麻烦了许多,赶路的时候,姜明月倒是听见了许多流民发出的喧闹声,乱世到处都是劫匪,此时他们一行人浩浩汤汤、声势浩大,虽说是有些引人注目,可只有这样的话,流民才会知道顾及一些,不敢蜂拥而至围住马车。
若不然只怕这两辆马车早就被人围得水泄不通了。
流民看起来可怜,可饿到极致的羔羊也是能吃人的。
世道不公,便会有人揭竿起义。
想到这里,姜明月不动声色地取下了腕间的一个金镯子,随后动作隐蔽地将侧边帘子掀开了一道缝隙,悄悄将这金镯子扔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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