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姜潇潇总算是彻底没了挣扎,姜明月这才松开了手,不知为何,她忽然也觉得有些冷了,或许是因为连绵夏雨落在身上,又或许是因为她亲手杀死了人。
见三姑娘彻底断气了,姜应等人就直接将她的尸体扔进了湖水之中,六月初,姜府又有一位姑娘溺水身亡了。
*
这一幕被藏在假山中的宋怀川主仆二人看得清清楚楚。
第11章 观音菩萨,去去晦气。……
宋怀川主仆二人原先是在姜府中随意闲逛,只是见雨势有些大的时候,两人正好走到了平澜湖附近,公子觉得亭子这样的地方太过显眼,是以主仆二人便到了假山中躲雨。
雨珠滴答滴答砸在假山上发出些许闷响,宋严小心翼翼观察了一下公子的神色,揣摩着公子的心思,开口道:“公子打算是如何办,若是赈灾的话,定然需要这些乡绅富商捐钱捐粮,可眼下看这些富商的样子,怕是都不太愿意捐钱,公子是要仿效之前那些官员的做法吗?”
之前那些官员赈灾的时候见富商们不愿意捐钱,便会自作主张派官兵直接到富商府中搬钱搬粮,随后再送一块褒奖的牌匾过去,让富商们吃了这个哑巴亏。
闻言,宋怀川侧首看了一眼宋严,眼底有些许晦涩不明的冷意划过,随即他便眼神淡漠地看向了漫天烟雨,语气平静道:“不,我们这次明抢。”
明抢,宋严并不明白公子的意思,却也非常有眼色的没有继续问下去,公子既然有了安排,那他等着公子的吩咐就好。
随即见雨势有些变小之后,主仆二人正想离开,没想到此时忽然听见了一阵脚步声,紧接着就看见一群人走了过来,其中奴仆们押着一位女子走到了湖边,宋家是高门大户,自然也听说过这些内宅的肮|脏手段,当然能看出来这是在干什么。
是以两人再从假山中离开的话就不合适了。
虽然假山与湖边还隔着一段距离,可若是就这般大摇大摆而过,也是引人注目的。
况且宋怀川向来都是个冷情的人,他不喜欢麻烦,也不愿意沾染麻烦,他本就厌烦这些不干不净的后宅手段,此时清俊的眉眼间更是染上了一丝不耐,只是眼下若是贸然出去恐怕会招来更大的麻烦,便只能暂时先在假山这边等着了。
他素来冷心惯了,倒也不觉得死一个人是多么大的事情。
反倒是一旁的宋严有些于心不忍,见到一个人在眼前会活活淹死总归是有些不忍的,况且此地只有他与公子二人,他便也有些放松敬意了,是以他想都没想就下意识开口问道:“公子,我们要不要去将那姑娘救下来?”
此话一出,顿时宋严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他当即就噤了声,心中暗道一声糟了。
闻言,宋怀川冷笑一声,狭长清冷的眼底闪过一丝讥诮,他侧首神色有些轻蔑地从宋严身上打量而过,嗓音讥讽道:“救下来,你真以为自己是心怀苍生、救死扶伤的观世音菩萨不成?”
这话语的讥讽意味很浓,宋严缩了缩脖子,有些心虚地低下了头。
“不知前因后果,就敢这般信口雌黄,我看见你是脑子进水了,若是将来出了事,你只管一头撞死,也省得连累我这个做主子的,还有这些日子外面死了这么多人,你难道还没有习惯吗,现在居然连一个死人都见不得了,全天下每天的死人这么多,你救的过来吗?”
“看旁人可怜就同情泛滥,你倒不如可怜可怜自己,活了二十来年却还是没有半分长进,当真是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①。”
宋严知道是自己说错了话,此时低头如鹌鹑一般听着公子的训话,他虽然没什么文化,可到底也读过几年的书,自然能听出来眼下公子骂人的话是有多难听,比冬日冰雹还要冰冷无情一些。
好在没过多久,湖水那边就没了动静,只是不知为何奴仆四散离去之后,那道烟粉色的身影却久久停留下湖边,看样子似乎是在蹲下来呕吐。
风雨逐渐侵染,柳条迎风而动,此时姜府中更是没了什么人在走动,平澜湖除了那道烟粉色的身影也再没有旁人,是以宋怀川便从假山中走了出来准备离开,抬步的时候他余光无意中瞥见了正在发呆的宋严,瞧着那模样还是对那湖中的尸体念念不忘。
于是宋怀川冷笑一声,径自从袖中抽出了一把白玉骨扇,用力往宋严额头上重重一敲,顿时一道清脆的声响便在假山附近响了起来。
宋严吃痛瞬间回过了神来,察觉到公子不阴不阳的眼神,他当即熟练地低头认错道:“公子,属下知错,还请公子高抬贵手。”
见他认错的态度倒算是熟练,宋怀川没再说什么,他将白玉骨扇重新放回了袖中,随即便撑着米黄色的油纸伞率先离开了,一袭白衣在江淮烟雨之中更显清冷疏离。
见此,宋严忙不迭拿起一旁合拢起来的油纸伞快步走了过去,心中倒是有些疑惑,公子今日的脾气怎么变得这么好了?
往前走了一段距离之后,眼看就要彻底离开平澜湖的时候,梅子黄时雨洋洋洒洒,宋怀川忽而脚步微微一顿,鬼使神差朝着身后看了一眼,只见那道烟粉色的身影还是蹲在湖边,看样子像是在呕吐,他只是看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随后便大步再次朝着前方走去,自此再未回头。
这姜府占地面积倒是极广,雕梁画栋、烟雨空濛,宋怀川主仆二人在这院子中足足走了将近一个时辰、才算送逛完了整个府邸,等回到院子的时候,雨势倒是小了许多,很快便只剩下了残存雨珠砸在地上的声响。
宋怀川回到了院子中,等走到屋檐下的时候,一旁的奴仆倒是颇为有眼色,忙不迭走来接过了主子手中的雨伞合拢了起来。
一旁的宋严见此也想要房仿照公子那边将油纸伞合拢起来,不成想这个时候公子忽而侧首慢慢悠悠看向了他,修长如玉、骨节分明的右手指了指院子中的一个方向,语气清冷道:“去,去折一枝柳条回来。”
闻言,宋严微微一愣、有些不明所以,顺着公子指着的方向望去,却只看见了一颗平平无奇的柳树,往日比这更名贵的树木也不是没见过,公子可从来没有提出这样的要求。
虽说是不解,但是宋严还是按着公子的吩咐去折柳条了,此时雨势虽然有些小了,可雨丝却并未完全止住,折柳条的时候自然是不能再撑伞了,些许冰冷彻骨的豆大雨滴顺着柳叶落入了他的脖子上,顿时就激得他浑身一激灵。
柳条极为有韧性,也不是那么好折的,倒着实费了宋严一番功夫,方才雨势极大的时候,他的衣衫还是干的,此时倒是湿了大半。
好不容易折下柳条之后,宋严便模样有些狼狈地双手捧着柳条跑到了屋檐下,朝着公子复命道:“公子,柳条呈上。”
雨滴顺着黛青色的瓦片砸在地上发出一道闷响,宋怀川狭长的眼眸微抬看向了宋严,他动作随意地伸手接过了那根翠绿色的柳条,一举一动分明是极为随意的,可偏偏看起来却又是那样矜贵。
柳条仍然带着湿漉漉的水汽,落在掌中的时候有些湿漉漉的触感传来,像是平澜湖那一汪化不开的湿润水汽,宋怀川薄唇微掀,言简意赅命令道:“转过去。”
听闻此话,宋严有些疑惑却还是依照公子的吩咐转了过去,紧接着下一瞬一道重重的鞭打便落在了他的后背。
蒲柳韧如丝,刚折下的柳条更是有韧性,打在身上比鞭子还要重上三分,吃痛之下,宋严却还是死死咬住了牙,不敢发出半句声响。
柳叶携风而过簌簌作响,似千军万马涤荡而来,又是这般重重地抽了两下,宋怀川眼底的戾气才算是消散了一些,他动作慢条斯地将柳条扔在了地上,语气中尽是云淡风轻,“去去晦气。”
仿佛那重重的三鞭子只是一阵如风的错觉。
柳条落在地上发出一道重重的声响。
宋严棕褐色的衣衫上已经浮现了些许血迹,他心中苦笑,这才对,他今日说错了话,公子断然不会轻易揭过,“多谢公子。”
一旁的奴仆并未看见宋严身后的血迹,只是觉得这主仆二人的言行有些奇怪,但却又说不出来到底是哪里奇怪。
很快宋怀川就回到了房中,伴随着一道吱嘎的声响,彻底割断屋外的徐徐夏风。
见公子离开了,宋严面上才浮现了一丝苦笑,弯腰将地上的柳条捡起来扔掉了,柳条移开地面的那一刻,地上有些许鲜红的颜色摇曳而过,随即很快就被雨水冲刷干净了。
*
平澜湖旁边,姜潇潇被灌下软骨散的时候就是浑身无力了,姜明月将她拉到了湖边、按着她的肩膀将她按到了湖水中,即便知道自己此时是在报仇,可姜明月还是觉得此时有些难熬,姜潇潇一直在挣扎,只是她的力气是那样微不足道,她挣扎的力气变得越来越小,或许是过去了很久,又或许没过去多久,姜潇潇彻底没了挣扎。
姜明月松开了手,她下意识往后退了一小步,只觉得心口压抑得可怕,一旁的奴仆倒是没发现她的不对劲,几人上前将姜潇潇的尸体扔到了平澜湖之中,伪装成三姑娘失足落水的样子,等到尸体泡了一段时间之后,奴仆们才将三姑娘的尸体从湖水中捞了出来。
第12章 生养之恩,结草衔环。……
冷冷的风雨吹在身上,教人觉得清冷的同时却更觉得不寒而栗,姜明月的面色有些苍白,在奴仆们将姜潇潇的尸体从湖水中捞出来之后,她便借口自己一个人想要静一静、让他们先离开了,很快奴仆们就尽数离开了,江南烟雨不休,此时她身上的衣衫都已经淋湿了,鸦青色的发丝也变得湿漉漉的。
她眼眸中尽是失魂落魄,因着方才干呕了许久的缘故,她的眼尾也染上了淡淡的猩红,她就这样在湖边蹲了很久,今日本就没有吃什么东西,如今便是想要吐也是吐不出来任何东西,湖水算不上清澈,便是垂眸也看不清湖面映照出的面容。
等到姜明月起身的时候,她的双腿已经有些麻木僵硬了,她站在湖边缓了一会儿才一瘸一拐回到了院子中去。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方才似乎总觉得有人在看她。
那眼神倒是让人很不舒服。
那厢春歌与春元正在房中做绣活儿,忽然听见了院门被推开的声响,于是两人忙不迭放下了绣活儿、出了房门,哪料一出门就见姑娘身上淋湿了大半,不知道这短短一个时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姑娘竟是狼狈成了这个样子。
将姑娘喊过去的是姜老爷,她们二人只是奴婢,不敢问姑娘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能匆匆将姑娘扶到了屋子中,而后动作麻利地去烧了热水让姑娘沐浴。
很快热水就烧好了,姜明月面无表情褪去了衣衫走到了浴桶之中,先前不觉得,这会儿子进入浴桶之后才发现自己浑身都已经冻僵了。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下坠,将身体没入了热水之中,身体的温度此时缓缓回升,可一颗心却仍然浸泡在冰冷潮湿的湖水之中,逐渐变得麻木。
很快她的身子就彻底淹没在了热水之下,满头青丝如同海藻一般垂落而下,像极了蒙蒙柳丝。
也像极了白日的场景,不过这次没人死了。
一直等到许久之后姜明月才从水底浮了上来,湿漉漉的发丝紧紧地贴在身上,清澈的水底沿着她的下颌不断坠落,因着眼皮也沾了水的缘故,她并没有立刻睁开眼眸,纤长的睫毛如同蝴蝶翅膀那样轻轻颤动,片刻之后,她才轻轻正开了眼眸,视线从模糊逐渐变得清晰。
她垂眸低低叹了口气。
她有预感今日的事情不过是一场开始,这偌大的姜府不够是她漫长生命中短暂停留的一个地方,很快她就要离开这里了,往后的日子更是未知。
若是太平盛世也还好,她说不定还真能过上几日的安生日子。
可偏偏是乱世,只怕以后的日子有的是变数磋磨。
*
三日的光阴匆匆逝去,自从知道三姑娘溺水身亡之后,这几日姨娘柳影都是以泪洗面,她怎会不知这其中定然另有隐情,可是她又能做什么?
她只有这一个女儿,从前还觉得日子有些指望,现在就连唯一的女儿都没了。
她不过是后宅女子,没了儿女,此时能依仗的就只剩下了丈夫,若真是同姜老爷彻底撕破了脸皮,她以后日子又该怎么过?
是以,哪怕看见姜老爷假惺惺地在姜潇潇的棺樽前落泪,柳氏也只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暂且忍耐下来。
阴雨连绵,就连日子都过得格外快,匆匆就到了三日后,姜敬这些日子也派人送来了许多衣衫首饰,姜明月心知肚明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起身行礼谢恩,见她面上没有任何不愿,姜应这才笑了笑,按照老爷的吩咐传话道:“九姑娘,老爷已经吩咐过了,明日会让人送姑娘离开,既然姑娘心愿已了,还请姑娘不要忘了当初的承诺。”
闻言,姜明月点了点头,回话道:“父亲的大恩大德,女儿定然会无时无刻记在心中,常道生养之恩大于天,女儿此生自然是应该结草衔环报答父亲的恩德。”
生而不养,枉为人,畜|生自然应该千刀万剐。
她对畜|生能有什么报答的恩情,不过是希望他能早点家财散尽、死无全尸罢了。
见她神情和语气还算是真挚,姜应很快就打消了心底的疑虑,眼底浮现了一丝满意,随后又说了些客套话这次离开,很快屋内就只剩下了姜明月一个人,她看着满屋子放着的东西,眼底有些许冷然,这“嫁妆”还真是颇为丰厚。
她能早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也算是幸事,祸福天定、时来运转,其中未必与个人的造化与选择没关系。
她现在做不了选择,暂时也只能随波逐流,而后等到可以做选择的时候再另谋出路。
这些日子她也并没有全然认命,派春歌与春元去打听了一些事情,据她所知,江南梅雨可是年年都会发生,水患也是常有的事情,往年姜府都没有遣散奴仆和削减饭菜,这是不是说明今年的水患格外严重?
即便姜敬只是在做一些表面功夫,可有一些事情仍然是能推断出来的。
姜敬自作聪明,以为只要打点好官员就能如往年那样平安无事,真是愚不可及。
只是这些话姜明月自然是不会告诉姜敬的,她巴不得看到他家破人亡的惨状,在这间密不透风的院子之中,害死姜九姑娘的又岂止是姜潇潇一人?
归根结底,姜敬才是罪魁祸首,是他的冷漠、偏心造成了姜九姑娘的死亡。
这些年,他不是一直都很清楚姜九姑娘在府中的境遇吗,但凡他愿意为她做主稍微说两句话,府中的下人和小姐公子都不敢如此明目张胆地欺凌于她,最起码也会稍微收敛一二。
可偏偏姜敬没有,一次都没有。
想到此,姜明月的眼底浮现了些许冷然,往年虽然也有水患却并未惊动朝廷,是以姜父那套收买官员的把戏才能奏效,可今年的水患来势汹汹,惊动朝廷之后,事情的发展就走向不可预料了。
第13章 伊人款款,临花照水。……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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