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夫子从未见过奇怪的要求,且不说姜家好歹算是个乡绅财主,府中的主子竟然会不识字。
且寻常人认字都要从提笔写字开始,偏偏这九姑娘根本就不愿意练字不说,还偏偏让她这个夫子在一旁给她念书,也不知是在想什么。
这一日女夫子正在念书的时候,姜明月忽然听见院子外面传来了一阵响动。
她坐在书案前,因着屋内比较昏暗的缘故点了几根烛火,烛火如流云一般摇曳不停,在泛黄的书卷上面投落下些许斑驳。
木窗就这般敞开着,些许柳絮般的雨丝会乘风落入屋内,脸上间或会有些许冰凉的触感传来。
她摆了摆手让女夫子停了下来,随后抬眸看向了窗外。
但见窗外春歌与春元撑着油纸伞匆匆前去开门,院门敞开的时候但见随从姜应带着两个奴仆站在门口,道老爷有事情要请九姑娘过去一趟。
闻言,姜明月心中倒是没有太大意外,她早知姜敬这样的人虚伪自私,如今遇到难处了自然是要将她这个女儿推出去的。
风雨连绵不休,春歌与春元原本是想要替她撑伞。
但是这几日的风雨实在是有些大,便是一人撑伞都会淋湿衣衫,是以姜明月便自己撑着油纸伞同姜应等人一起离开了。
只怕这次前去没有个把时辰不能回来,这样阴冷潮湿的天气让人在外面等也是不方便,姜明月便让春歌与春元在明春院等着,不必随她一同出门了。
细雨连绵之中,府中的杨柳一直在摇曳不停,与平日里的赏心悦目全然不同,此时倒是有些波云诡谲的意味。
姜明月眉眼低垂撑着油纸伞朝前走去,间或有雨水打湿了她的裙摆也不在意。
若真是有贵客登门,姜敬是断然不会让她这般素面朝天出门的,今日不过是找她训话罢了。
*
那厢姜敬正在待客,江南梅雨时节本就水患频发,只是今年的水患比平日里要来的早上许多,倒真是打了他个措手不及。
往年这样的水患见多了,行商多年,他姜敬也不是什么没见过大风大浪的人。
但是今年的水患实在是有些来势汹汹,不过是短短半个月的时间就淹没了他的少半田地,若是照着这个趋势蔓延下去,只怕很快那些积攒多年的家业就要付之一炬了。
想到这里,姜敬下意识低低叹了口气,好巧不巧,这个时候偏偏平洲县县令柳宁还派人前来了。
其实这个时候县令派人前来,明眼人都知道是什么意思,无非是要粮食或者是些什么贿赂,对于收买朝廷命官这样的事情,姜敬做起来颇为得心应手,县令柳宁贪财又好色,只要送些钱财和美人就行。
只是往年他都是同县令身边的师爷打交道,不知道为何,今年柳宁派来的竟是一位玉面书生,也不知道是什么来头,兴许是县令新招的幕僚也说不一定。
常言道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①,在这江南富庶之地,即便是个县令老爷每年赚的也不少。
这书生的相貌倒是颇为出挑,眉眼清俊、身形挺拔,倒应昭了古文中的那句“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②”
这公子也是个好相处的,见姜敬叹了口气,他便抬眸看向了姜敬,嗓音温润开口问道:“姜老爷何故叹气,难不成是有什么为难的地方吗,今年的江南水患确实是来势汹汹,若是姜老爷真有什么为难的地方不放直说出来,如此在下也好回去转告县太爷,说不定也能替姜老爷排忧解难。”
见这公子和颜悦色,姜敬心中才稍微有了一点底,可面上却还是有些犹豫之色,小心驶得万年船,收受贿赂可不是什么小事,谨慎一些总是没错,“公子可有凭证或者信物?”
看出了姜敬面上的犹豫,宋怀川微微一笑,他自然能看出来这位姜老爷的顾虑,说来也是好笑,分明已经做出了行贿的事情,此时倒是知晓谨慎起来了。
他侧首看了一眼身边的随从宋严,道:“愣着干嘛,还不快将县太爷的那封信拿出来。”
闻言,宋严似乎是才反应了过来,忙不迭从袖中拿出了一封书信递到了姜敬手中,道:“姜老爷,这是我们县太爷的亲笔,上面的官印都在,您老瞧过之后便应该放心了吧?”
姜敬拆开了那封信细细地查看了一番,官印果然是完完整整地印在上面。
官印这种东西可是官员的身家性命,丢了它那就是丢了乌纱帽,再说私自仿造官印可是大罪,断然是没有作假的。
况且他与县令柳宁打交道了这么多年,自然也能认得出来这官印究竟是真是假,看过这封信之后,他就放心了许多,笑容也带了那么些真心实意的意味。
可烂人的真心本就是让人作呕。
宋怀川伸手端过了一旁的白瓷茶盏,滚烫的茶水倒出来已经有一段时间了,现在入口刚刚好。
他垂首的时候漆黑的眼底划过一道冷意,早知这一趟江南之行会不顺利,却也没想到陛下竟然真的将这一堆烂摊子丢给了他。
他本来就是性子冷淡的人,若不是需要拿姜家开刀杀鸡儆猴,他根本没有心思在这里同姜敬虚与委蛇。
虽然心中觉得不耐烦,可等到再次抬首的时候,宋怀川的眉眼间却是一片温润,他模样清俊挺拔,说起话来慢条斯,看起来俨然就是温润如玉的正人君子,“姜老爷,实不相瞒,今年的水患比往年要严重许多,柳大人派在下前来也是希望姜老爷能捐出一些粮食,不知道姜老爷意下如何?”
闻言,姜敬面色也是有些发愁,虽说是淹没了一些田地,可到底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些年姜家的积蓄也不至于连一场洪水都经受不住。
这些日子府中都在节衣缩食无非是他不想出这笔赈灾款,钱财给了县令能庇护他一方安宁,给了这些难民有什么用。
到时候钱财全都换成了一锅清粥,这些难民恐怕连这些米是从哪里来的都不清楚,又怎么会对他感恩戴德?
他与县令柳宁也是认识多年了,两人也算是相熟,此时姜敬已经将宋怀川看成是自己人了,也不太想在花费口舌去说那些场面话了,索性开门见山直接道:“公子实不相瞒,今年的洪水来势汹汹,我家的田地也被淹没了大半,实在是没有多余的粮食去接济难民,但是公子放心,柳大人这里的规矩我是知道的,今年确实比往年要艰难许多,这样吧,美人照旧,姜府孝敬大人的银两再加上三成,这样行吗?”
“那在下就在这里替柳大人谢过姜老爷了。”
听闻此话,姜老爷面色一喜,只当是柳大人同意了,虽说是今年孝敬的银两要多上一些,可看今年的水患只怕是要折腾两三个月的时间,花些钱财保平安也是极好的。
两人又寒暄了一阵子之后,姜敬这才继续道:“那就劳请公子在府中住两日,等我将钱财和美人准备好,到时候公子离开的时候就可以直接带上了。”
*
姜明月已经在姜父院子中等上一段时间了,她站在屋檐下看着满天纷飞的雨丝,青砖黛瓦映照之下也有了些许江南风貌。
可无论是多么清新雅致的景色,只要沾染了虚伪与算计,看起来都是令人作呕的。
豆大的雨丝顺着屋檐滴答滴答坠落,许是此时院子内实在是太安静了,竟是连雨滴坠落的声响都是清晰可闻。
阴风和着细雨吹在身上,六月初这个时间已经算得上是夏初了,即便是阴雨连绵也不让人觉得冷,反倒是有些黏腻。
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③,这样的时节总归是让人有些不舒服的,仿佛那些满天被风雨吹起来的柳絮不是落在了地上,而是黏在了人的身上。
好在姜敬并没有让她等太久,一刻钟之后,姜敬便回来了,旁边有一个仆人在替他撑伞。
不知道是不是姜明月的错觉,总觉得姜父心情似乎是有些愉悦的,仿佛是一下子解决了压抑在心头许久的难事了。
不过许是看见了姜明月,到底是浸|淫多年的商人,那一瞬间姜敬的神情就发生了变化。
随着他越走越近,他面上的那分为难叶也就变得越发明显了,奴仆将米黄色的油纸伞阖上,滴答滴答的雨滴顺着伞顶坠落。
“小九啊,为父最近替你觅了一桩合适的婚事。”
于江南烟雨之中,姜明月听见姜敬如是道。
第8章 盲婚哑嫁,虚与委蛇。
姜家也算是平洲县出了名的乡绅,良田万亩、富甲一方,奴仆饭菜这样的事情能作假,可是宅子却是不能的。
虽说是没有官宦人家的那般气派,却也是雕梁画栋、曲径幽通,处处都是江南风情,青砖黛瓦、长亭十里,平澜湖之上朱红色的长桥一望无际。
烟雨空蒙之中湖面也仿佛攀染上了一股水汽,远远望去倒真有几分人间仙境、世外桃源的意味。
湖光水色相映,虽说是姜老爷已经替他们主仆二人安排好了住所,但是宋怀川和宋严却没有马上回到院子中去,而是认清路之后便让奴仆退下了。
或许是姜敬方才看见了书信的缘故,他倒是对宋怀川主仆二人的身份深信不疑。
是以也便放松了警惕,并未再让奴仆如之前那样寸步不离地伺候着,名为伺候实则为监管,反倒是吩咐奴仆轻易不要忤逆公子的意思。
因而听见宋公子说自己想在府中随意转转的时候,奴仆们便极为有颜色的退下了,毕竟是这样的阴雨天,衣衫湿透的时候总归是不舒服的,还是回屋等着主子为好。
宋怀川便撑着油纸伞漫无目的地在姜府逛着,他穿着一袭月牙白的衣衫,因着此次是微服私访的缘故,所以衣着出行都很是低调,用来束发的玉冠材质也不算是很好。
可即便是如此青年的一举一动还是尽显低调华贵,眉眼清俊若谪仙,身形挺拔如松柏,行走间身形稳若泰山。
此时撑着油纸伞行走于青砖黛瓦之间,仿佛是从泼墨山水花卷中走出来的谪仙,清贵不可方物,便是多看一眼都教人自惭形秽。
府中原先已经清退过一部分奴仆了,再言下雨天也没什么奴仆的踪迹。
等走到人迹罕至处的时候,宋严才小心翼翼开口道:“公子,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其实处江南水患的责任无论如何都不应该落在公子身上,陛下放着那么多三品大臣不用,怎么偏偏就将这个烫手山芋扔给了您……”
听出来了宋严言辞中的不满和抱怨,宋怀川侧首眼神轻飘飘地看了一眼他,顿时宋严就仿佛一条被捏住七寸的菜花蛇那般梗住了脖子,不敢再言语了。
公子虽然看起来是个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可实际上根本就不是这样。
他打小就跟在公子身边伺候,实在是太清楚公子到底是怎样的人,看似温和实则阴狠,睚眦必报,得罪公子的人惯常都没什么好下场,他可不想有朝一日横尸街头。
见他不再多言,宋怀川略显冷峻的神情才有了些许缓和,陛下摆明了是在故意针对他。
常言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①,可倘若君主并非是位圣明的君主,那臣子自然也不必做所谓的忠臣。
此番江南之行最重要的就是筹备赈灾粮和修建水利工程,他此前并未接触过任何这方面的东西,朝中比他经验老道的大臣不知道有多少。
况且今年的水患比之前的那些年都要严重,陛下偏偏将这个烫手山芋塞给了他,还真是其心可诛。
难道是陛下对他寄予厚望不成?
只怕是陛下巴不得他将这个篓子捅破,然后有光明正大的借口将宋家上下满门抄斩。
前尘往事都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陛下难道还是在耿耿于怀当年的事情吗?
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宋怀川的眼底划过了一道冷然,陛下也真是能力平庸,继位这么多年了国库却还是一直亏空,指望着陛下下旨开仓放粮是定然行不通的。
乡绅富商也并不愿意在这个时候开仓放粮,商人并不在意百姓的死活,也不在意朝代的兴亡,无论是哪个朝代、无论是谁做了皇帝,他们照样能稳稳当当地做他们的生意。
说一句难听的话,新朝建立百废待兴的时候,还不是指望着他们这些商人行商缴纳税收,是以将赈灾的希望放在这些商人身上是完全行不通的。
明面上看,陛下是重视他才封他做这个从二品巡抚,但是一旦处不好江南水患,只怕陛下就会勃然大怒。
陛下本就对宋家心怀芥蒂,恐怕是恨不得他在此次江南之行上出了差错,好趁机发作治罪宋家。
况且即便是此番治好了江南水患,只怕到时候他也会在朝中得罪一大批人,这官也是注定做不长久的。
想到此,宋怀川的神色就显得愈发冷淡了,周身的气质也是越发拒人于千里之外,眉眼仿佛冬日霜雪一般氤氲在连绵夏雨之中。
宋严虽然不清楚公子到底在烦躁什么,可凭着他在公子身边伺候多年造就的察言观色本领,他就算是个傻子也知道自己此时绝不能多嘴,要不然只怕下一个倒霉的就是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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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九啊,为父最近替你觅了一桩合适的婚事。”
早知姜父派人请她过来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却没想到此人居然厚颜无耻到这种地步,竟是能神情坦坦荡荡将卖女求荣的事情说成是为了她好,还真是可笑至极。
若不是她早早就知道了姜父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只怕还真会以为眼前这位是多么仁慈的一位父亲。
姜明月心中觉得讥讽,可是面上却是分毫不显,只当是没听出来他话语中的意思,眉眼低垂,佯作乖巧,模样像极了话本子中对父亲满是孺慕的女儿。
曾几何时,她也没想到自己会虚伪到这个地步。
深宅大院中步步惊心,每走一步都是小心谨慎,人人都不得外粉饰太平,装出一副虚伪的模样来彼此虚与委蛇。
她不知道自己现在的神情到底应该是什么样子,可若是真的看清楚了自己现在的神情,只怕要恶心地吐出来。
其实她现在的伪装是有些多余的,她在现在也不过是十八岁的年纪,才刚刚上了不到一年的大学。
生长在人人平等的现代净土之中,她的心思澄澈的就像是清澈透明的湖水,让人一眼就能彻底看透。
而这具身体也不过是十六岁的年岁,又能成熟到哪里去?
少年人自以为天衣无缝的伪装在千帆竟过的中年人面前根本就是漏洞百出,不过姜敬也根本就不在意是了。
他有那么多子女,哪有功夫整日去管这些讨债鬼的事情,若真是在意,当初就不会将姜明月放在明春院不闻不问多年了。
此时两人各有心思,一时间倒是谁都没有率先撕破脸皮,不过姜明月知道这样和谐的画面很快就会不复存在了。
第9章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一旁的奴仆正在收油纸伞,米黄色的伞面看上去很是古色古香,豆大的雨珠沿着伞顶坠落,此时雨丝仍在不停地坠落,并不显得吵闹,反倒是衬得此时屋檐下愈发安静了。
或许是姜敬真的觉得自己坦坦荡荡,即便是说出来了如此昧着良心的话语也没有避着奴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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