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冷的风吹在身上并不教人觉得凉爽,反倒是有些阴冷潮湿,像是被风雨打湿的柳絮紧紧地贴在了身上,很快奴仆就极为有眼色地打开了眼前的房门。
进入房门的时候,满院的潮湿仿佛都被隔绝在了屋子外面。
檀香阵阵、屋内放着许多冰块,丝丝潮湿的气息彻底被吞没了,那股潮湿的不适感很快就被丝丝缕缕的凉气吹散了。
看见这一幕,姜明月眉眼低垂,此时不知道心中到底该作如何感想。
外面水患泛滥,无数流民都流离失所,现在不过是夏初天气还不算闷热,况且最近一连半月都是阴雨天气。
虽说是屋内有些闷热,可只要开窗通风,屋内瞬间就能凉爽许多。
她虽然并不清楚古代的物价到底应该是什么样子,却也知道冰块在古代算是极为奢侈的东西了,便是宫中贵妃也只能在盛夏酷暑难耐的时候分到些许冰块消暑。
姜敬此时的做派就算是放在皇宫也算得上是奢靡了,当真是映照了那句诗文“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①”
想到此,她便明白了,或许前段时间的饭菜削减和遣散仆从都不过是姜敬故意装出来的罢了。
姜家家大业大,外面的寻常百姓会因为这一场水患而流离失所、家破人亡,可姜家家大业大,根本不会伤到筋骨,也根本不会有损姜敬奢靡的生活。
他做出这幅哭穷的做派到底是为何自然是显而易见——无非是不愿意出钱出粮罢了,每每到了江南水患的时候,陛下都会下旨让官员全力赈灾。
官员们又非是神通广大的神仙,但凭一人之力、就算是他们是一心为国为民的好官,在浩大的灾情面前,就算是他们捐出尽数家产也不过是杯水车薪。
是以江南官员每每都会号召江南富商捐钱捐粮。
或许这正是这门婚事的由来。
所谓的好婚事不过是对姜敬而言罢了,卖女求荣的事情在姜敬这里倒是坦坦荡荡、引以为豪。
很快就有奴仆沏好热茶断了上来,茶叶的清香扑鼻而来,不同于姜明月的心情晦涩,姜敬倒是格外坦然自若,仿佛自己是真的做了善事一桩。
他身后正堂的位置摆放着一尊金丝楠木观音像,菩萨慈眉善目、垂眸不悲不喜地注视着人间。
姜敬自然也看出来了这个女儿的故作镇定,他垂首喝了一口茶,故作风雅的呷茶声在安静的屋内很是明显,随后他才动作不紧不慢地开口道:“小九,你这两日收拾一下,刚好好平洲县县令柳宁这些日子派了人来府中拜访,刚好他们离开的时候便随他们一同离开吧,入府之后就是五姨太。”
“虽说是做个姨太,可县令也算是家大业大、家底颇丰,你嫁到了那边往后的日子也能好过一些,虽说这段时日因着水患,姜家的天地被淹没了许多,可为父绝对不会在嫁妆一事上亏待于你,届时一定风风光光地让你出嫁,也算是弥补前几年为父对你的亏欠了。”
闻言,姜明月心中只有一片冷意,姜老爷还真是能说会道、颠倒黑白。
果然古代对官员行|贿的手段真是费尽心思、层出不穷,常言道出嫁从夫,这些嫁妆到底还是给她准备的、还是给县令柳宁准备的自然是一目了然。
借着嫁女儿的名义行|贿,便是将来事情真的败露了,朝廷想要入手去查这件事情也是说查不清的,丈夫用小妾的嫁妆不是天经地义的一件事情吗?
只不过有一点姜敬没有提,那县令柳宁已经是四五十岁的年纪了。
这话说完,见姜明月的面容上没有露出任何反抗的意味,姜敬的眼底浮现了一丝胸有成竹的笑意,于是觉得自己这么多日担心的事情已经是不成问题了,他心底也是松了一口气。
于是他便又端起来了才放下去没多久的茶盏,正准备再次开口将这件事情拍板下来,却没想到竟是听见了姜明月如此大逆不道的话语。
这件事情她只有答应的份,姜明月也很清楚这一点,可是作为送出去的棋子,便是泥人也有三分脾气,她当然不会如此乖顺地吃了这个哑巴亏。
想到此,她便抬眸看向了姜敬,心知此话一开口她与姜敬就要彻底撕破脸皮了。
或许她的目的并不能达到,又或许姜敬会恼羞成怒对她做出来些跟丧心病狂的事情,可是这样一直忍下去总归不是办法,忍气吞声是死,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也是死。
况且不就是知道她会一直忍耐下去,姜敬才能如此心安得说出这般厚颜无耻的话语吗?
这条命本就是阴差阳错捡来的吗,况且姜敬本就是个自私自利、刻薄寡恩的人,只要一旦触碰到他的利益,无论这个人与他到底是什么关系,他都能立刻舍弃。
他能毫不犹豫地舍弃一个女儿,自然也能在权衡利弊之后舍弃另一个。
想到此,姜明月的心中便越发有底气了,“父亲,做女儿的能为父亲分忧解难自然是愿意的,只是在离开前,女儿还有一件心事未能了却,还希望父亲能答应女儿的这个请求?”
倒是不曾想到这个女儿竟是会有如此大胆的要求,姜敬倒是有些意外。
他唯我独尊惯了,在这个偌大的姜府中,他就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土皇帝,所有人都应该对他毕恭毕敬、唯命是从。
可想到这个女儿对他还有些许用处,况且这些年来确实是对她有所亏欠,姜敬便稍微压下了心间的不满,开口道:“小九还有什么愿望不如一并都说出来,只要是为父能做到的,自然都会答应你。”
“父亲当然能做到,女儿从头到尾想到的不过是公道二字,父亲将我丢在明春院不闻不问多年,女儿只当是父亲平日里太过忙碌了,心中从未责怪过父亲半分,只是父亲明明知道是三姐姐将我推下了水,为何却对此事绝口不提,都是女儿,难不成还有尊卑贵贱之别吗,还是因着女儿亲娘生产的时候难产而死,而三姐姐从小养在自己亲娘跟前,所以父亲心中便有了偏颇。”
说到这里,姜明月似乎是真的觉得委屈了,眼眸中泪光闪闪,清雅绝伦的面容更显楚楚可怜,“父亲,女儿要三姐姐一命换一命,若是父亲答应了女儿的请求,女儿定然欢欢喜喜地上花轿,成婚之后在县令大人跟前多多为父亲美言,若父亲还是这般偏心三姐姐,女儿也不会对父亲心生怨怼,要怪只能怪自己的命不好,亲娘死的早,倒不如抹了脖子上吊,只求菩萨能可怜可怜我,来世的时候让女儿投个好胎……”
说到这里,姜明月早已是泣不成声了,她虽然是泪如雨下,可是言语中的坚决果断却很是明显。
若她直接开口要一命偿一命,姜敬是会动怒的,可偏偏这一番话连消带打竟是激起了姜敬心中为数不多的愧疚。
他垂首蓦然间想起了三姑娘从小长到大的样子,到底还是有些不忍心,正准备开口说一两句缓和的话语,却没想到此时姜明月忽而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随后猛地朝着屋内的柱子冲了过去。
那模样看起来是心意已决、一心求死。
第10章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见姜明月忽然朝着柱子直接冲了过去,动作迅速、分明是一心求死。
姜敬后院中的女人众多,这般一哭二闹三上吊寻死觅活的事情不知道见过了多少,是以他看一眼就能看出来后院中的人是在吵闹、还是真的一心求死。
他瞳孔微缩,慌张吩咐一旁的奴仆将她拦下来,只是到底是有些晚了。
不过好在一旁的侍女有眼色及时冲上前抱住了姜明月的腰,这才硬生生拦了下来。
两人往前踉跄了一段距离这才停下。
姜明月求死之心并未消减,仍在与侍女纠缠。
震惊之下,姜敬从椅子上起身站了起来,他看向了姜明月,唇瓣微启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可是到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见她一心求死,那些求和的话语无论如何都是说不出来了,他只能定定地看了她片刻,随后仿佛一瞬间所有的力气都被抽走了。
舍得了一个就能舍弃掉两个,姜敬摆了摆手,语气中是显而易见的疲惫,“罢了,都依你,你既然要一命偿一命,那便随你。”
闻言,姜明月这才看向了姜敬,许是害怕她会再次寻死,身后的侍女一直牢牢抱着她的腰,她拍了拍侍女的胳膊,示意她松开胳膊。
侍女并不敢直接松开,而是侧首看向了老爷,见老爷点了点头,侍女这才松开了九姑娘。
姜明月双手叠放在身侧、微微屈身行礼道:“既然如此,女儿就在此谢过父亲了,只是女儿身边并没有什么可用的人,还请父亲送佛送到西,借给女儿几个奴仆一同前去绘春院。”
听见这话,姜敬浑身早就没了什么力气,只是低低叹了口气,随后摆了摆手便让姜明月离开。
一直等到她的身影彻底在眼前消失之后,姜敬才浑身瘫软一般直接坐在了椅子上。
一旁的侍女更是被这样的动静吓了一跳,下意识惊呼出声,随后她就意识到自己犯了错,当即就跪下来请罪求饶了。
若是往日老爷定然就发怒了,可眼下或许是老爷心思有些恍惚,倒是没有继续计较这些事情,只是摆摆手便让那侍女离开了。
一直等出了门在院子中走了一段距离之后,那侍女还是有些后怕。
*
绘春院中一片沉闷,或许是因为前些日子害九姑娘落水的事情,又或许是因为红药与绿芍惨死的事情,三姑娘这几天一直在做噩梦,院中侍女们都清楚原因到底是什么,但却没有一个人敢直说。
请女夫子前来看诊了几次,也只道是夜长梦多,三姑娘是忧思过虑所致,并没有任何病症,女夫子也只能给开了一些安神的药物,让侍女们煎好之后让三姑娘服下。
可是一连半个月的功夫都过去了,三姑娘的病情还是没有任何好转,姑娘性子本就嚣张跋扈,每晚睡不好脾气更是一点就炸,整日都在发脾气,就连姨娘亲自前来劝说也没什么用,是以绘春院这些日子的气氛很是压抑。
奴仆们更是小心翼翼伺候着,唯恐哪里伺候的不周到惹得姑娘不快。
这一日从睡梦中惊醒,又是这样阴雨连绵的天气,仿佛有许多挥之不去的柳絮飘在空气中,因此姜潇潇本就算不上好的心情此时更显恶劣了,又在屋内摔碎了许多瓷器,噼里啪啦的声音很是明显。
此时院子中的奴仆听见这些声响之后,更是战战兢兢,就在侍女们犹豫要不要进屋的时候,冷不丁从院子外面传来了一阵脚步声,侍女们侧首朝着院子的方向看去,便见三姑娘带着一群奴仆来势汹汹地走了过来。
其中竟然还有姜应,那可是老爷的心腹。
是以侍女们虽然知道三姑娘与九姑娘平素就不对付,可却还是规规矩矩地行了礼,毕竟老爷的心腹在这里。
只是没想到随后三姑娘便让她们退下了,见她们没有反应,一旁的姜应才开口道:“都愣着干嘛,难不成没有听见姑娘的吩咐吗?”
闻言,绘春院的奴仆面容上浮现了一丝犹豫,三姑娘是他们的主子不假,可主子上更有主子,姜老爷才是他们最大的主子,是以犹豫过后,奴仆们还是退下了。
*
那厢姜潇潇仍然在屋中发脾气摔东西,碎瓷片散落一地,按说这个时候侍女应该已经进来收拾东西了,可是今日却迟迟没有人进来。
于是她心底的火气便是越发旺盛了,这些该死的贱|蹄子们,莫不是见她眼下失了势,就连伺候都懒散懈怠了许多。
这般想着,姜潇潇便怒气冲冲地走到了门口,推开门正欲责骂奴仆,却没想到一推开门竟是就看见了姜明月——她身后还跟着一群奴仆。
姜潇潇的眼神中浮现了些许警惕,她神色有些狐疑地看向了姜明月,“你来这里是想干什么,难不成还是炫耀你那些珠翠,你也真是个眼皮子浅的贱人……”
话音未落,她便被快步上前的奴仆用绳索绑住了胳膊,随后便被巾帕堵住了嘴巴。
见她总算是安静下来了,姜明月才抬眸眼底一片冷然看向了姜潇潇,语气平静道:“三姐姐何必明知故问,我来这里自然是为了讨回一个公道,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三姐姐,将来你到了阴曹地府的时候,若见到了红药与绿芍,可千万不要害怕。”
若见到了死去的姜九姑娘,也千万不要害怕。
闻言,姜潇潇的眼底才浮现了些许恐惧,她又不是傻子,这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她自然能听懂,况且她现在还被绑了起来,难不成姜明月真敢动手杀了她不成?
这时候姜潇潇才后知后觉看见了一旁的姜应,顿时她眼底的恐惧就更加明显了,姜应是父亲的心腹,他做的事情自然是父亲的意思……
窥见她面容上显而易见的慌张和恐惧,姜明月平静无波澜的眼底浮现了些许讥诮,“三姐姐原来也知道害怕?”
她当然应该觉得害怕,杀了人作恶多端哪有不心虚的?
若真问心无愧的话,这些日子就不会一直做噩梦了。
其实出门的时候,姜应让人准备了毒酒和白绫,只是没想到三姑娘都不愿意用。
她要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既然姜九姑娘是溺死在阴冷潮湿湖水中的,那姜潇潇也便以这样的方式死去赎罪。
很快奴仆们便押着姜潇潇走到了平澜湖边,姜潇潇自然是一直在挣扎了,她当然没有挣脱。
这时候她才想起来,之前每一次她都是命人这样押着姜明月的,她冷眼旁观着她的挣扎,觉得姜明月可真是自不量力,为什么明知道自己挣脱不掉却还是在拼命挣扎?
从前的姜明月没能挣脱掉,现在的姜潇潇自然也不能。
不过是短短半个月的时间,两人的位置就颠倒过来了,受害者报仇,加害者惶恐不安。
从前很多次,姜潇潇都是这般高高在上、冷眼旁观着姜明月的惶恐不安,她那时候笑靥如花,如同一树簌簌摇曳的桃花,可现在面对死亡,她也是害怕得浑身发抖,所谓世间种种,不过是因果轮回。
原先姜明月还有些旁的话想说,可是看着姜潇潇的模样,她又觉得说什么都没有必要了,烂人的赎罪忏悔有什么用?
见姜潇潇一直在挣扎,姜应便吩咐奴仆给了灌了一些软骨散,药量极大,即便是姜潇潇挣扎着弄洒了大半,可是喝下的那一些头也足够让她浑身无力了。
姜潇潇不明白,从前姜应分明是待她极为和善的,可现在为何却成了加害她的从犯?
想不明白也没关系,世上许多事情都是没有缘由的,譬如从前的姜明月也想不明白,她明明什么事情都没有做错、她明明从来没有得罪过三姐姐,可三姐姐为何要这般肆意欺凌于她?
很快奴仆就将姜潇潇押到了湖边,奴仆松开手的那一刻,姜潇潇就因为浑身无力摔倒在了地上。
她看向姜明月的眼神是那样怨恨,不过姜明月也并不在意,她冷笑一声,径自走过去按着姜潇潇的肩膀将她按到了湖水中,漫天风雨无休,湖面蔓延开阵阵涟漪,今日的湖水也是格外阴冷潮湿。
如同姜九姑娘溺死的那日阴冷刺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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