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清澜无奈地看了凌波一眼,凌波只是吐吐舌头,一脸无辜。
“《后汉书・礼仪志》中记载:‘王杖长九尺,端以鸠鸟为饰。鸠者,不噎之鸟也。欲老人不噎。’鸠鸟象征的是长寿有德的老人,汉朝老人有德者,过七十,赐鸠杖,自由出入官府,子女都敬重孝顺。正应了老太君今年七十大寿的典故,哪是你说的意思?”叶清澜不紧不慢地道。
“哦~原来是这样啊。”凌波拖着长音作恍然大悟状,看向杨巧珍,笑道,“看来我也得多看点书了,免得和杨姐姐一样,见了鸠鸟还不认得,还认作鸳鸯呢……”
何夫人还在愣神,那边何清仪已经上来朝叶清澜行礼道:“姐姐真是用心,我替祖母谢过叶姐姐了。”何夫人这才反应过来,连忙道谢不迭。
她们哪是谢绣礼,谢的就是叶凌波那一句“鸠占鹊巢”,在众人面前点出了卢文茵的行为。
卢文茵和杨巧珍吃了这个大亏,哪肯罢休,但她们没有叶清澜这样扎实的学问,一时又想不到反击的方法,倒是卢婉扬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笑道:“杨姐姐也是关心则乱罢了,清澜姐姐这样良善,老太君知道了,也要为姐姐上心的……”
她是未嫁小姐,不能点得十分明,但意思到了,杨巧珍立刻反应了过来――鸠鸟还是鸳鸯有什么要紧?横竖她们是夫人,叶家全是小姐,夫人天生具有一项权力,无论怎么谈论婚事,取笑姻缘,都是“出于好意,关心则乱”,叶清澜二十四岁没嫁,又参加花信宴,她们这些夫人只要拿着关心她婚事的名义,就能一直说下去。
杨巧珍能反应过来,叶凌波自然更反应了过来。
她也知道这道理,索性先声夺人,在杨巧珍的话头起之前就扼杀。
“杨姐姐心烦意乱也有道理。”她笑着道,“毕竟家里出了那样的事,也难怪。古语有云‘投桃报李’,杨姐姐这样为我们姐妹着想,我们也该把姐姐的烦心事说出来,为姐姐分忧才对。”
她这话一说,杨巧珍顿时色变,也顾不得卢婉扬提醒她要继续说叶清澜的婚事了,立刻道:“你什么意思?别在这胡说八道,谁要管你姐妹的事了……”
叶凌波笑得眼弯弯,眼神中的意思却很明显――你不仁休怪我不义。她的手段杨巧珍是听说过的,知道她身边那个杨娘子消息灵通得很,只怕这威胁真不是玩笑。
然而杨巧珍想息事宁人,卢文茵却不肯。
“既然如此,你不如说出来,知道的人还当你是为巧珍分忧,不知道的还当你是威胁呢?”她立刻更进一步,明摆着是要把叶凌波架上去。
当众说出杨家的秘事,杨巧珍固然丢脸,叶凌波身为闺阁小姐,这样咄咄逼人,在花信宴上的前景也堪忧……卢文茵是拼着牺牲了杨巧珍,也要先斩断叶家一臂了。
局势正僵持间,众人身后却传来笑声。
第10章 凌波
“怎么就说到威胁了。”韩月绮带笑的声音从叶凌波身后传来,笑道:“凌波要说的话我知道,她是小姐不好说,我代她说了吧。巧珍现在是新婚燕尔,却要出来赴花信宴,想必是想夫君了,哭得眼睛都花了,难怪把鸠鸟都当成了鸳鸯呢?大家说,是不是?”
她的身份,在京中的少夫人里是头一名,沈大人如今正做着六部中的礼部尚书,正是位高权重,沈少爷又中了探花郎,天子门生,前途无量。她娘家清贵,夫家权重,又有女儿傍身,一出现在花信宴上,卢文茵的主客位置都要让给她。
所以她一出来,不管说的笑话好不好笑,众人都得一齐哄笑出声,年轻的少夫人们,让位置的让位置,行礼的行礼,何夫人都得亲自上前迎接,道:“沈少夫人大驾光临,实在是蓬荜生辉。”
“哪里的话。”韩月绮只笑眯眯拉着她的手,道:“何夫人多礼了,月绮该跟老夫人告罪才是,本来早上就该到的,实在是家中有事,走不开。等到中午,听说今年花信宴格外精彩,又有清澜在,我实在忍不住,就抛下家中的事来找清澜玩了。”
她说完,又拉住凌波的手,朝叶清澜笑笑,叶清澜无奈地看着她,道:“家中那样忙,还赶过来干什么?”
“我听碧微的丫鬟传信,说花信宴上热闹得很,就来了。”她笑着回头看卢文茵,“到底陈夫人清闲,一大早就来了,听说你们和我家清澜亲热得很呢?”
“吃醋了吃醋了。”有夫人立刻笑道:“谁不知道沈夫人和叶大小姐最好,陈夫人也得排到第二去。”
“那是。”韩月绮话里有话地对着卢文茵笑:“你们和别人玩我不管,要是和我家清澜凌波玩到一起,就是家里有事,我也一定赶过来,让我后院起火,我可饶不了你们。”
她说的笑话,自然众人都笑,一片热闹。卢文茵也只得偃旗息鼓,带着杨巧珍等人一起陪笑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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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韩月绮来,何老太君亲自赶来待客,韩月绮自然是有礼有节,连连道不敢,但一面“不敢”“老太君折煞我了”,一面带着笑,把卢文茵杨巧珍等人拿着叶清澜绣的鸠鸟图当作鸳鸯,还取笑叶清澜的事说了又说,说得何老太君都没法不教育了卢文茵一句“做夫人的,怎么好取笑人家闺阁小姐,这样待客,人家以后还敢来咱们家吗?”,至于杨巧珍的婆婆薛夫人,更是亲自对叶清澜赔了个不是。
但身份高也有身份高的烦恼,从她出现在花信宴上,周围的夫人们就没断过,熟的自然要来凑趣,不熟的也都赶忙过来攀附,小姐们也都上来诉说对韩姐姐的仰慕,“韩姐姐是咱们闺阁表率”,足足忙活了个把时辰,才终于找到机会和叶家姐妹独处。
彼时已经到了下午,天色将暗,雪也停了,地上一层薄雪,韩月绮的管家娘子打着伞,丫鬟簇拥着,和清澜凌波两人在偏僻院落赏梅花。
这时候才终于能说一点知心话。
“凌波过来。”她其实和清澜同岁,也仍是年轻心性,爱听趣闻,上来就忍不住问道:“杨家到底出了什么事,怎么杨巧珍那么怕你说?”
“也不是什么事,她家‘薛少爷’在外面赌钱,欠了点赌债,薛夫人瞒着薛大人,婆媳俩一起拿钱平了。她婆婆怪她,因为是她堂兄弟带着去赌的,疑心是中了别人的套,婆媳俩因为这事,来的时候马车都不是一起出门的。”叶凌波云淡风轻。
韩月绮听得忍不住笑。
“你这丫头,消息哪这么灵通。”她有心夸凌波两句,看清澜皱眉,只得改口教训道:“你呀,这话私下说说得,花信宴上怎么能出口,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你是未嫁的小姐,怎么能说这种内宅秘辛,不是坐实了心机深沉么?”
“杨巧珍欺负我们家上瘾了,不给她一记重的,她也不知道厉害。”凌波道。
“她是小人,你是千金小姐,何苦理她。”清澜纠正道:“就算是为我,也不值得。今年花信宴是你和阿措的事,你要顾好你自己,不用管我。”
凌波在外面总是听姐姐话的,也不反驳。但韩月绮是明白她的心思的,并不点破,只是对她微微笑着,暗自叹息。
等到要进去了,清澜先走,韩月绮落在后面,上台阶时,凌波去搀她,她反而朝着凌波一笑。
“真要续红线?”韩月绮这样问她。
续红线是一出戏,是说王家小姐的丫鬟红线灵巧机敏,施妙计让自家小姐与杨公子因误会中断的姻缘重归于好,做上状元夫人的故事。
凌波也笑:“佳偶难得,自然要团圆。”
郎才女貌的一对璧人,谁不可惜,韩月绮自己都惋惜,所以也并不劝她,只叹息道:“可惜孟夫人今年不在了,你们是小姐,许多话不能说,许多事不能做,处处掣肘,就算有手段能够威慑她们,也要落一个咄咄逼 人的话柄。我知道你好强,但这时候只能让个夫人来说话,你就有通天手腕,也要收起来才是……”
凌波不说话,韩月绮知道她是表面顺从,心里还是一意孤行,索性站住了,停下来说服她。
虽然清澜才是凌波的亲姐姐,但韩月绮和清澜一起长大,早把凌波和燕燕也当成了自己的妹妹,不然,也不会这样为她担忧。
“我知道你是为清澜好,但世事如水,人心易变,崔景煜也未必是当年的崔景煜了,你又何必执着呢?”
叶凌波并没说话,她们站着的台阶处正有一棵白梅花在盛放,分不清枝头堆的是雪还是花,只闻见香气幽幽。她的面容映着雪光,即使盛妆也只能勉强算个清秀而已,在花团锦簇的花信宴上,确实太过平常。
好在她也并不在乎这一场花信宴了。
“我当然知道如今时过境迁,他如今做了侯爷了,也许这出戏唱的不是续红线,是马前泼水也未可知,但总要试试。”她站在树下,悠悠道:“我娘在的时候常说一句话,‘凤凰落在梧桐树,从来一物降一物。’要是连清澜姐姐和崔景煜最后都惨淡收场的话,那世上还有什么事是可以相信的呢?”
一句话说得韩月绮都叹息,无法再劝。
凌波于是提起裙摆往前走,正沿阶而上,却听见韩月绮在背后问道:“那你自己呢?你要落在何处?”
凤凰般的叶清澜,自有崔景煜来做她的梧桐树,就算最后惨淡收场,也不辜负这一场花信宴。但叶凌波呢?她今年并不是第一次参加花信宴了,京城女儿如花,少年如树,哪棵树又是她的落脚处呢?
凌波没回头,只是笑了。
“此地虽好,却没有我的落处,随缘吧。”
第11章 燕燕
因为夫人和年长小姐那边热闹了一场的缘故,这边的少女们反而自由多了。
沈碧微是真好,当着叶凌波面不好说,等背转身,立刻悄悄递给燕燕一个小马。燕燕跟得了宝贝似的,还拿给阿措看,道:“你看,我又有一匹小马了,再有两匹,就集齐了,到时候给你看我的宝贝……”
阿措对木头雕的小马一点兴趣没有,不仅没有,对燕燕也有点微词。虽然知道她是天真烂漫心无挂碍,但多少觉得她有点太不知人间疾苦了,两个姐姐这样保护她,她还有心思在这玩。
因为这缘故,她就不太跟燕燕玩,而是独自留意花信宴上的形势,或是和杨花认一认各家的夫人小姐。
燕燕心大,倒也不往心里去。阿措不和她玩,她仍然叫来那三个和她玩得好的女孩子,一起看她新到手的小马。
何家的暖阁是两明一暗连着的三间,夫人们在最外间打牌,年长的小姐们在第二间做针线,燕燕她们在第三间,地上铺了厚厚的羊绒地毯,说是胡人进贡的,倒也暖和。燕燕索性席地而坐,带着三个女孩子,各自拿出些东西来,吃的玩的都有。
但她们家里毕竟管得严,都只有些玉玲珑球九连环之类的玩意,不像沈碧微雕的小木马,栩栩如生,还带着刀痕,满满的都是外面的气息。女孩子们都好奇,燕燕认真教她们:“这叫胭脂马,也是名马,这名字好听吧。”
“好听是好听,但为什么叫胭脂马?”女孩子们不解:“是胭脂色吗?”
“这明明是黑色的呀。”
“我听说是因为女孩子喜欢骑这种马,所以叫胭脂马。”
“不对,肯定是因为胭脂色,就跟汗血宝马一个道理……”
女孩子们正争执不下,一个声音在后面响起来。
“是因为胡地有座山叫作胭脂山,那里出产的马就叫胭脂马。”
女孩子们回头看,说话的正是今日梅花宴的贵客,魏乐水。她见众人都看自己,有些局促,就想走,燕燕却十分惊喜,跳起来一把拉住了她的手。
“你也懂马?这么厉害。”她夸奖起人来,向来是不遗余力的。魏乐水性格腼腆,连忙摆手摇头,燕燕却又问道:“那座山又为什么叫胭脂山呢?”
“一定是因为山里出产胭脂。”
“陶梨儿就是这样,整天只知道胭脂水粉。”燕燕嫌弃地道,其余女孩子也笑起来,叫作陶梨儿的女孩子不服气地皱起了鼻子。燕燕却不管她,拉着魏乐水道:“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陶梨儿,这是郭月奴,吃东西的那个叫倪霜霜,都是我的好朋友。我们都是十四岁,你多大了?”
“我十五。”魏乐水不好意思地道。
“对了,那座山为什么叫胭脂山,你还没说呢?”陶梨儿锲而不舍地道。
“我爹告诉我,不是胭脂山,是焉支山。”魏乐水想写给她们看,又苦于没有纸,燕燕十分大方,把手掌递出来给她写,魏乐水一边写一边解释:“当年霍去病就是在焉支山大破匈奴。匈奴哀歌:‘失我焉支山,令我妇女无颜色。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
“那还是化妆的那个胭脂嘛,不然妇女怎么会无颜色呢……”陶梨儿固执地道。
众人都笑了,魏乐水也忍不住笑了,她到底是年纪小,还是和同龄人在一起更自在些。
但卢文茵铁了心要笼络她,过一阵子,又遣了丫鬟来找,见她正和燕燕等人坐在一起玩,笑道:“魏小姐,原来你在这呢,我们夫人找了你好久……”
“你先回去告诉你家夫人,等会我们自然过去。”燕燕见魏乐水神色为难,替她回答道。
丫鬟迟疑地走了,陶梨儿聪明,道:“看着吧,等会陈少夫人就亲自过来了,快把东西收起来,小心她跟我们娘告状。”
魏乐水见自己打扰她们,心下不安,局促地道:“那我现在过去吧,她就不会来了。”
“你自己想不想过去嘛?”燕燕问她:“她叫你过去也是看她打牌,没什么好玩的。”
魏乐水神色为难,迟疑一阵,还是摇了摇头。
“你不想去,那还说什么呢。”燕燕拍胸脯道:“交给我好了,你跟着我们,包管她们找不到你。”
她和几个女孩子,带着魏乐水在何家的后院里一顿钻,几个女孩子都是玩惯了的,一个说“走这边,别被何家下人看到,她们看到就会告诉何夫人”,一个说“我们去小书房吧,那地方好躲……”个个都有主意,最终带着魏乐水在何家花园里找到一处花木茂盛的小角落,躲在石桌边上说话,拿出各自的点心开始吃。
“你可别把今天的事告诉夫人们呀,我看你今天,很听她们话的样子。”陶梨儿嘱咐魏乐水道。
她是女孩子里最娇气的一个,又有点喜欢颐指气使,有话都是直说的,魏乐水听得脸一红。
她也知道自己今天被夫人们包围着,看起来像自家哥哥最嫌弃的那种大人的跟屁虫。她虽然性格朴实,但在同龄人面前,也还是有点硬争气的劲头在的。
“我知道她们对我好,都是为了我哥哥。”魏乐水表明立场道:“她们一直在问我家里的事,问得最多的就是我哥。”
“你知道就好。”陶梨儿道:“卢文茵最坏了,经常欺负燕燕的姐姐,你可不要信她们……”
她还想往下说,被燕燕阻止了。
也难怪阿措嫌弃她,就连魏乐水也觉得她有点太心无城府了,花信宴上的夫人小姐,就跟打仗一样,一个个都忙着向魏乐水灌输自己这一派的好处,别人的坏话,听得她头昏脑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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