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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不肯嫁东风——明月倾【完结】

时间:2025-01-08 23:08:03  作者:明月倾【完结】
  一番话又锋利,又刻薄,但又合乎法理,把女眷们说得遍体生寒,哑口无言。连魏珊瑚也一时无话可答。
  可见人在局中,是看不透的,清澜叹一口气,轻声替她们回答。
  “秦尚宫说的法理自然没错,但法理之外,还有人情。”她平静替女眷们讲出她们的委屈:“纳妾没有不经过主母的,私自纳妾,与打正室的脸无异,士可杀不可辱。富贵世家三妻四妾自然是常理,但当初女眷们冒着生死,追随自己的丈夫去到边关,同生共死过了四年,她们求的自然不是富贵,自然也不该用富贵来回报她们。”
  一句话说得众人振聋发聩。
  有时候辩论也像打仗,清澜替她们撕开一道口子,魏珊瑚立刻抓住战机,上前带泪禀报道:“殿下,正如叶姐姐所说,当初我们嫁给他们,图的并不是拜将封侯,而是愿意同生共死,只要能替他们分担一点重量都值得。镇北军在前方打仗,我们稳住后方,冬日的棉衣,夏日防暑的草药,整个杨林城就是镇北军的根基,全民皆兵,我们连着三天不眠不休赶制棉衣的时候,怎么他们不跟我们说要娶妾?他们在流沙滩被困,我们爬过雪山去送粮的时候,他们也没说要娶妾?说的都是一心一意,一生不负。他们要娶妾,早在我们要嫁的时候就该说,一样是娶妾,一样是做夫人,我们为什么不嫁给京中王孙,省过这四年的辛苦,雪里火里,脱了几层皮!这不是负心是什么!”
  她说得激动,直接站了起来,拉着其中几个夫人,对长公主殿下道:“吴姐姐,李姐姐,你们让殿下看看你们的手。”
  被她拖着跪到长公主殿下面前的几个夫人伸出手来,关节都变了形状。魏珊瑚说得声泪俱下,朝长公主殿下道:“这是当年为了爬雪山送粮,几个姐姐的手都冻坏了,现在一到风雨天就刺骨地痛。当初北戎人打过来,我们上山去躲,吴姐姐的孩子都掉了。还有李姐姐的腿,宋妹妹的眼睛……”
  清澜用君臣之道劝谏并不算离题,魏珊瑚这行为,确实和凌烟阁上的功臣亮伤疤数功劳没有区别。
  秦尚宫再冷心冷性,也仍然是养尊处优的世家小姐出身,几时在同样是夫人的女眷身上见过这样严重的伤疤,即使仍然冷着脸,神色也难免震撼。年轻的宫女们也都受了点影响,神色不忍地看着夫人们。苏女官更是神色愤慨,按捺不住地看着长公主殿下。
  倒是在旁边给长公主斟茶的宋嬷嬷并未受影响,到底是宫里出来的人精,见过风雨,越老越辣,一点不动容,反而带笑劝道:“罗夫人这话说得偏激了点。夫人们在边疆吃了大苦头,圣上也是知道的,不然也不会一个个诰命夫人封下来了,都说女子是妻凭夫贵,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虽是民间的俗话,也有几分道理。夫人们当初是自己选中的丈夫,这场豪赌,不是也都赌赢了么?说句不中听的话,夫人们当初要是留在京中,嫁得也未必有这么好呢。”
  她这句话下去,女眷们自然都一派哗然,魏珊瑚更是肺都要气炸了,刚想回话,宋嬷嬷却又笑道:“夫人们也且慢生气,该替殿下想想才是。如今你们义愤填膺,要来状告亲夫,要殿下帮你们处置陈家。但告完了,罚完了呢?夫妻总是床头打架床尾和,殿下罚完了,你们回去过日子了,陈家人可就有话说了。”
  “我们不是那样没骨气的人!”魏珊瑚立刻道。
  宋嬷嬷笑了。
  “这是小孩子话了,罗夫人。”宋嬷嬷不紧不慢地道:“你们也别嫌老身嗦,其实你们生气也有道理,老身也懂,戏里还唱秦香莲呢。但真能把陈世美铡了么?真赌气和离了,那不是便宜外人么?秦尚宫有句话说得好,做夫人,就免不了这个,你们得想开点,什么妾室通房,都不过是玩意儿罢了,你们才是雷打不动的诰命夫人。要有做夫人的气度,沈少夫人你们也都见过,她那才是大智慧……”
  魏珊瑚被劝得心头火起,手越握越紧,但她还是负责,所以尽管眼中愤慨得要冒火,还是只看向众女眷。
  而一直沉默的吴静娴,抬头对上了她的目光。
  她是众女眷中最年长的一个,满面风霜之色,看起来已经有三十来岁的模样,相貌也平常。其实宋嬷嬷听到孩子掉了的时候,就知道她吃的苦头了,其实女子奔波劳苦,最怕的都不是外伤,而是妇科内症,子嗣艰难都另说。最是难以根治,又易复发,患上后容颜易老,又折磨人。据说魏夫人就是当初生魏乐水之后,伤了根本,所以四十来岁的年纪,泼天的富贵也无福消受,只能常常卧病在床。
  但这样憔悴的女子,也朝魏珊瑚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容来。
  “嬷嬷说我们赌赢了,但正如叶小姐所说,我们当初图的不是富贵,如今赢得富贵,又有什么意思呢?我们到底是赌输了,愿赌服输。”她平静地说着石破天惊的话:“嬷嬷说得对,法理如此,既然做夫人就要忍受三妻四妾,那我们就不做夫人了吧!”
  她这话一出,女眷们也纷纷露出决绝神色,倒也真不愧是战场上血里火里过来的,也都快意恩仇道:“好,那我们就不做夫人了!”“这个劳什子夫人我早做厌了!”“哪里不能讨我们娘儿俩一口生活呢,胜过在京中受这鸟气!”“那就不做夫人!什么狗屁夫人,天天这个宴那个宴,男人还在外面偷人!还不如平头百姓快活呢!”
  宋嬷嬷暗讽女眷们出身不好,有今日的富贵已经是意外之喜,她们许是没听懂,许是听懂了也不在乎,她们中也确实很多出身不高,就是真言情书网,经过战场几年,也都粗豪了起来,这话说得市井。顿时女官和嬷嬷们都皱眉了。
  “夫人们慎言。”宋嬷嬷立刻制止道:“俗话说,宁破十间庙,不毁一桩婚,夫人们这大好姻缘,年轻夫妻,怎么能提起和离来?倒是老身的不是了,夫人们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孩子考虑才对呀……”
  “为孩子考虑?”魏珊瑚一见女眷们众志成城,立刻也来精神了:“京中夫人们倒是没和离,她们的孩子好过到哪去了?不是被小妾整天吹枕头风,好不好打一顿?夫人们斗妾室也要丈夫裁夺输赢,咱们又不是没本事,凭什么过这种仰人鼻息的日子?”
  “是呀!”李萍姑虽然瘸了腿,但也是个硬气的,立刻嚷道:“俗话说,宁要讨饭的娘,不要做官的爹,杨林城四年都过来了,那时也没见他管我们娘仨,一年也未必见一次呢。咱们一个大活人,哪里养活不了孩子呢?大不了回杨林城去过活。京中那些斗妾室争宠的戏,我们懒得看,不受这鸟气!”
  夫人们来京中,虽然规矩没学多少,但戏是看了不少的。什么宠妾灭妻,逼得原配妻子在庙中生产的,什么母亲早逝,父亲听小妾枕头风,要打死自己儿子,把女儿低嫁的,京中的夫人看了,是勾起伤心事,个个伤心泪流,她们则是个个握紧拳头,义愤填膺,如今勾起这些回忆来,自然个个愤慨。
  “就是,我们大不了回杨林城去!”“只要我们姐妹在一块,哪里养活不了孩子?”“就是我病死了,托给你们养,也好过在家受负心汉和婊子的折磨!”“我的孩子,要是舍不得这富贵,那也不算我养的种!”
  众夫人们义愤填膺,别人都还好,有个人是忍不住了。
  要单是杨林城女眷们受气,凌波是不管的,虽然看过她们跪在庭下的惨状,对于她们上次对清澜的嘲讽算是消了气了,但也只能算两清而已。
  但要是说到宠妾灭妻,说到原配和小孩的凄惨,那她可就坐不住了。
  她也知道对贵人最要臣服,所以也学着清澜样子,先不说什么,走出帘子来,在地毯上就是一跪,道:“臣女叶凌波,有话要说,请殿下恩准。”
  别说杨林城女眷们,就是长公主殿下,都微微有些惊讶。但叶大人的所作所为,在当年清澜的四处求告和凌波通过下人的传播下,是举京皆知的,所以细想之下,也不意外。
  长公主殿下打量着凌波,相貌是太平常,气质也不好,面相太薄了,况且礼节也荒疏,是不如她姐姐的。只是不知道能说出什么话来。
  “说来。”长公主冷冷道。
  叶凌波扫了一眼杨林城女眷们,这才回道。
  “禀殿下,臣女方才听着夫人们的话,说是和离后要回杨林城,要靠自己的手养活子女,我听着,虽然敬佩,但也觉得有点荒唐……”她不紧不慢,循循善诱,这话术倒不像苏女官或者秦女官,也不像她姐姐,倒跟宋嬷嬷有几分相似,甚至从容笑道:“殿下,你想,夫人们的伤,可不是为自己受的,是为了镇北军受的,是为我大周立的功,圣上也是认可她们的功劳的,不然不会每个夫人都封了诰命。论理来,不止身份荣耀,连圣上的赏赐,也是给夫妻一体的,夫人们该占一半才是,怎么说起和离来,夫人们就要一个人孤零零地带着孩子离开呢?”
  她一句话点醒了众夫人们,众人都若有所思,魏珊瑚急性子,立刻道:“是呀,家产也该分一半才是呀!”
  宋嬷嬷连忙道:“叶二小姐,这话可不好说,殿下是受圣上旨意,来主持花信宴的,可不是来主持镇北军和离的……”
  叶凌波笑了。
  她面薄,一笑,更有点像狐狸了,笑着问宋嬷嬷:“嬷嬷也糊涂了,圣上让殿下来主持花信宴,自然是主持夫人小姐们的,将领和大人们,那是男人们的事,男人们认圣上做主子,女人们自然只认殿下做主子,不然为什么不去找圣上告御状,而是来找殿下告状呢?”
  她的目光如丝,看似轻飘飘从众夫人身上拂过,但众人都不自觉屏息静气听她说话,她话中似乎也藏着无尽的诱惑。
  “夫人们说和离之后只能回杨林城,我却觉得未必。横竖圣上赏赐将军们的封地也都是在京郊的,赏的财物也都在京中,北疆苦寒,还不如在京城呢。大家分了田宅家产,就跟在杨林城一样,继续买下宅邸,住在一起,互相照看,报团取暖,不是也很好么?大家也都是有品级的诰命夫人,官府都要尊敬,花信宴上你们也是座上宾。虽然魏夫人的身体不好,但有殿下做主,有什么事应对不了呢?”
  这番话,杨林城的女眷们是听不懂的,魏珊瑚都未必懂。苏女官是读圣贤书的,秦女官是长公主的利刃,只有宋嬷嬷这样老于世故的嬷嬷,立刻就懂。
  清澜和苏女官说的是道理,秦女官维护的是尊严,杨林城女眷要的是说法。
  而凌波和宋嬷嬷,说的是一件事。
  利益。
第78章 利益
  宋嬷嬷站出来和稀泥,打圆场,劝女眷们回去,不愿意让长公主殿下承担帮她们和离的恶名,说来说去,不过是一件事,这事对长公主殿下有百害而无一利。长公主殿下为什么要帮你们?
  而叶凌波站出来,点明了长公主在此事中的利益。
  杨林城的女眷们,样样不好,但胜在团结,还胜在富贵。她们人人有诰命,如果能连赏赐的田庄和家产都争到手的话,那会是京中夫人中一股举足轻重的力量。
  长公主殿下大恩,她们这样刚直,是绝不会忘恩负义的。这事之后,长公主在她们心中的地位,也就只略排在魏夫人后面罢了。
  而叶凌波如此狠绝,直接点明魏夫人的身体不好。就算能长寿,也是有心无力。
  那这股力量,其实是只能为长公主所用的。
  一直以来,长公主所谓的主持花信宴,都更像个高高在上的神像,神像虽然尊贵,无人敢冒犯,但京中夫人吃斋念佛,在菩萨眼皮子底下,也没少争权夺利,或杀或卖下人。
  曾经参与夺嫡大战,不让男儿的长公主赵蔚华,怎么会甘于只做个木雕泥塑的神像。还是在中宫指使平郡王妃,让陈家人先挑衅,无视她的规矩的情况下。
  清澜的进谏,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杨林城女眷们的控诉,是一腔孤勇,凭的是心中的热血和义愤。这些都很动人,但凌波都不信。
  她只信利益,也只以利益去打动人。
  什么大义,什么仁道,她早看透,话都可以从两边说,就好像为杨林城女眷主持正道是对的,但宋嬷嬷说的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似乎也说得通,只要有力量,自有人会为你来粉饰太平。
  唯有利益是不变的。杨林城女眷身上有力量,而长公主殿下需要这股力量,就这么简单。
  凌波只相信这个,因为只有这个,能给她自己和家人带来绝对的安全。当然,话还是要委婉着说,就像她说的也是女眷们依靠长公主殿下,而不是殿下需要女眷们。
  杨林城女眷们不懂,但她们也隐约觉察到了气氛的变化,知道叶凌波的话似乎起了某种微妙的作用,连魏珊瑚也没那么焦躁了。
  而清澜就在这时候开口。
  “殿下恕罪,臣妹的话实在冒撞,她也是直性子,只顾着为女眷们着急,忘了为殿下考虑了。兹事体大,里面还有重重疑点,实在不是可以贸然决定的……”
  魏珊瑚果然听不下去。
  “还有什么疑点?”她立刻就道:“难道我们是说话不算数的人?会干出出尔反尔的事?就是有,我们杨林城也容不下这样的人,大家今日不如立个誓在这里……”
  清澜并没让她继续说下去,而是淡淡笑道:“别人先不说,罗将军并没有私自纳妾,罗夫人也并非苦主呀?怎么这事反而由你来领头和离呢?”
  魏珊瑚果然就上钩。
  “叶姐姐,我知道今日你是帮我们,但你也不必劝我。我向来最不喜欢京中称我为罗夫人,怎么嫁个人,把我的姓都嫁丢了?我是魏珊瑚,也只是魏珊瑚,是,罗勇没有找小妾,还回来告诉了我们。我也不是来和离的。但夫人身体不好,我就是大家的领头羊,大家受了欺负,我就要担起这副责任,带着她们来寻公道。”
  她看一眼周围的女官和嬷嬷们,跪着朝长公主道:“殿下,我知道京中规矩大,我在学了,但仍然学得不好。殿下要我挨打,我也是认的,但我还是要问,引狼入室固然是我们杨林城女眷不对,但我们和陈少夫人来往,是因为觉得她是花信宴的夫人,是姐妹。我们也相信长公主殿下的三令五申,才放心和花信宴上的夫人们结交的,以至于引狼入室,后院起火。我是领头羊,承担了领头羊的责任。殿下作为花信宴的主持者,是不是也该承担主持者的责任呢?”
  这句话都出来了,长公主殿下还说什么呢。
  秦女官自然是道:“你放肆,还敢诘问殿下不成?”
  但长公主殿下制止了她,淡淡道:“你这话虽然偏激,也有几分道理,当初我确实三令五申,不让在花信宴上出现丑事,你们既然决心要求公道,我也该给你们一个公道。”
  不过一句话,众女眷顿时感激涕零,其中几个性子急的,更是直接落泪了。连魏珊瑚,一整天绷得如同一张拉满的弓,脊梁笔直地跪在地上,终于也松懈下来,脱力般坐在地上,一时竟不知是喜是悲,不觉已经泪流满面。
  长公主抬手,苏女官上前。秦女官是刑名,她自然是文书,从来衙门里少不了这两位。长公主于是口谕,苏女官提笔记下。
  “今日也晚了,你们先回去,商议一下,究竟多少人要和离,要如何和离,分割哪些东西,等商议好了,明日一起来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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