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语声温柔轻缓,仿佛一切都和从前没有半分不同,只是短短一句话,就让苏镜音仍觉不安的心,瞬间定了下来。
她倚在他怀里,半晌后,闷闷地开了口。
“娘亲已经不在了,父亲也离开了……”
“兄长,会一直陪着我的,对吧?”
第74章 美人刀
苏梦枕没有回答。
空气仿佛瞬间凝滞了下来。
他沉默了多久,苏镜音也就等了多久,直到片刻后,她的小性子上来了,忍不住从他怀里挣扎出来,却不开口,只凝着眸,定定盯着他,像是执拗着,非要求得一个答案。
此刻苏镜音看着他,蓦然间,竟有一种恍惚之感。
短短几天,恍如隔世。
她觉得,她好像……
越来越看不懂兄长了。
安静宁谧的房间里,掩藏于无声对峙之下,是苏梦枕无处安放的情思。
他会陪着她,却不能保证一直陪着她。
幼年曾有大夫,断定他余寿不过三十,苏梦枕撑着一身支离病骨至今,靠着自身体内真气,维持一息命脉,如今已剩不到几载年岁,即便往后他武功越练越高,真气越练越深厚,再多也不过添上数十载。
心犹豫而狐疑兮,恐年岁之不吾与。
他无法对她承诺什么,只能尽力而为,在有限的年月里,将一切一切,都安排妥当。
直到苏镜音脸色微变,眼眶也开始隐隐泛红之前,苏梦枕才叹了一口气,将人重新拥入怀里。
他轻声说道,“我会陪着你。”
他说的是他会陪着她,没有“一直”二字,也没有“兄长”一词。
苏梦枕的心思,其实昭然若揭。
然而苏镜音贯来迟钝,从来都搞不清他们这些人心里的九曲十八弯,自然也听不懂他的话里有话。
但他说了,他会陪着她,她便信他。
苏镜音忽然就觉得安心了许多。
她靠在他怀里,忍不住亲昵地往上蹭了蹭,像是父亲刚逝世时,刚从幼崽过渡到小少女的姑娘,将这个世上仅剩的亲人,当作唯一的救赎一般,信任又依赖。
只是这种依赖之情,仍夹杂着一丝害怕失去的惶然,以至于接下来的几日里,苏梦枕走到哪儿,苏镜音就跟到哪儿。
像个小尾巴似的。
最开始的时候,苏梦枕对此倒是乐见其成,但随着这条小尾巴越来越得寸进尺,不仅吃饭睡觉,连他沐浴更衣都要守在门口的一系列操作之后……
苏梦枕不由得沉默了。
他婉转地劝说过几回,可是每次话才说到一半,看见她眼睛红红,委委屈屈地看他,从来说一不二的苏楼主,就什么都说不下去了。
也不是没试过在劝说之时,偏过头去不看她,但临了临了,最后不得不割地赔款,轻声细语哄了半天的,也还是他。
他一贯是拿她没办法的。
哄了一晚上小姑娘的苏梦枕,躺在软榻上,看着旁边床上睡得喷香的某人,无奈地想道。
这几日,若说金风细雨楼里还算是有一种另类的岁月静好,那汴京城内,就没那么天下太平了。
起因在于,从皇宫大内中流出一条消息,官家已经失踪了好几日。
此条传言,至今不知真假。
但官家身边的两大红人,自某日起,米苍穹米公公,以及蔡京蔡太师二人,确也销声匿迹,没了具体消息。
说起来,最开始那两日,宫里人也好,朝臣也罢,大多是没注意到赵佶不见了的。
毕竟赵佶这届官家当的,实在槽点众多,他不是什么勤勉圣明的君主,并非每日上朝,又热衷于微服私访,访的还都不是什么正经事,不是往那小甜水巷里寻欢作乐,就是跟着蔡京四处游戏狎玩。
君臣二人狎私忘公,早已成了常态,平时偶尔发生一些要事,朝臣们想要找人,也大多是找不到的。
所以哪怕官家偶尔消失个两三天,对文武百官来说,也不是什么值得紧张的大事,已经都见惯不惯了。
可是这回官家出宫微服,却已经不止两三天了。
那夜在八爷庄寻梦园里发生的事,金风细雨楼上下处理的速度很快,也将消息瞒得很好,半点风声都不曾传出去。
然而最先发现不对劲的,却不是一向尽忠职守的十八万御林军总教头诸葛正我,也不是颇负盛名的四大名捕,毕竟神侯府在这之前,已被赵佶自己下令圈禁起来,任何人都不得出入。
这样一来,神侯府收到消息的效率,就比原先慢上了许多。
因而最先发现赵佶离奇失踪的,反倒是他身边宠信的另一个红人,傅宗书傅相爷。
若是平常,或许傅宗书还没能那么快发现,但凑巧的是,在赵佶失踪之前,他们君臣二人之间,私下里才偷偷开了个小会,就“如何剿灭连云寨,神不知鬼不觉地拿回太子血书”一事,做了十分详细的提案。
然而,就在刚要开始进行方案的实施时,偏偏赵佶这个提案主使人,还没来得及盖章下令,就先不翼而飞了。
傅宗书找遍了皇宫大内,不仅没找到赵佶的人影,就连大内红人米公公都寻不见,他懵逼了小半天,才想起来,去找他多年的合作伙伴蔡太师,问一问究竟怎么个情况。
为了让想要制衡朝臣势力的赵佶,相信二人之间相互不和,也为了稳固势力,傅宗书与蔡京平日里在朝堂上,时常装得政见相左,谁也不肯让谁,但实际上,两人在暗地里狼狈为奸已有多年。
说起傅宗书这个丞相之位的来历,追根究底,其实还与蔡京息息相关。
当年花石纲应奉局一事,惹得民怨沸腾,赵佶不得不暂时罢黜蔡京相爷之位,然而蔡京为了稳固势力,在被贬斥之时,暗中操控扶持傅宗书上位,因而傅宗书的相爷之位,看似风光,实际上,也不过只是蔡党的一个傀儡罢了。
但随着时日渐久,傅宗书陆续收集了属于自己的高手班底,其中以九幽神君为代表。
如今傅宗书野心已经渐渐膨胀,虽然暗地里看似依旧听命于蔡京,但蔡京心里也暗暗担心他势力越坐越大,恐怕将来难以制衡。
尽管二人各怀异心,相互算计,并且彼此对此都心知肚明,但在那层薄得不堪一击的窗户纸尚未捅破之前,两人还是勉强维持着表面上的和平,遇到紧要之事,也会看情况,互相商量着来。
因而在发现赵佶失踪的当下,傅宗书并未考虑多久,就找上了太师府。
但让他没想到的是,据太师府门人所言,蔡京也同样已经失踪了好几日。
傅宗书满腹疑虑地回到相府,一路都在埋头思忖,不曾注意其它,直到坐到正堂主座上,习惯性地往桌上伸手一捞,端了个空,这才缓过神来,也是直到此刻,他才发现府中一向很有眼力劲儿的下人,自他回来后还不曾上茶来。
整个相爷府邸,静得落针可闻。
傅宗书顿时悚然大惊,惊慌地呼喊了几声,却发现就连跟随他出府的随从,不知什么时候起,竟然也消失不见了。
傅宗书终究没能叫来半个属下。
失去意识之前,恍惚间,他好似看到了疾掠而过的一道光影。
那是一柄,闪着幽幽寒光的飞刀。
李寻欢是今日回的京师。
自李寻欢辗转来到汴京城,于上元节那日,在酒楼内见到苏镜音起,他就开始对明月当年之事有所怀疑,继而陆续传信给以前的老朋友,想要找到当年之事的真相。
其实他本不需离京,只不过石观音日日骚扰,一副誓不罢休的架势,他猜测到她与明月有所关联,并不愿意与她多做冲突。
他只想要专心探查真相。
但李寻欢也并未离京太远,他还有一个挂念的小姑娘就在京城里,因而最终也只出了京城不到十里地,在楚河镇里寻了个客栈,为了避开石观音手下的追寻,稍作伪装,用了假名。
在离京之前,李寻欢特意提醒过苏梦枕,赵佶那日在茶楼之上见到了小姑娘,心思大概并不干净,让他多加防备。
但想来苏梦枕也不需要他的提醒,纵使李寻欢再不愿意,但也不得不承认,在这世上,或许没有其他人,能比苏梦枕更加看重她。
消失十数来载,一朝归来,李寻欢仍旧还是那个知交遍天下的六如公子。
关外那处平原上发生的事,残留的所有痕迹,皆被苏遮幕和晚了两日赶到的玉罗刹抹去,除了始作俑者的金辽皇室与宋廷奸佞,由始至终并未传出半点风声,所以这些年来,李寻欢虽在关外半追寻半隐居多年,却也一直没能探听到明月的消息。
当年明月寄出的第三封信,收信人恰是自家闺女的亲爹李寻欢。
自明月因故离去后,李寻欢那两年其实都在寻她,只不过那时他找人都在中原找,不曾想过关外之地,毕竟明月性情偏爱自在,当年也时常在江湖上到处潇洒到处浪。
比李寻欢还要浪。
那两年李寻欢归处不定,后来收到明月来信,尽管第一时间动身,却也已经迟了半个多月,才赶往关外。
半个多月的时间,足够掩埋一切痕迹了。
可是在知晓了苏镜音的存在后,李寻欢追寻真相的思路,才终于找到了正确的着手点。
一旦有了开口,再以抚养小姑娘长大的苏遮幕为切入点,循着他当年的行踪去探查,一环扣一环,大致就能推测出过往真相来。
再加上苏遮幕已逝,苏梦枕并不会阻止他寻求真相,唯一可能插上两手的玉罗刹,又因为那夜迟了半日,险些误事,而被苏梦枕用小姑娘当借口,支使着潜入神侯府替他办些事,成了个风雨楼的临时在编人员,整日忙得团团转,无心关注其它。
所以李寻欢几乎没什么阻碍,就逐渐探查到了当年之事。
也或许那里头,有不少是苏梦枕故意漏出的消息。
蔡京一党已经不成气候,其他像童贯高俅之流,比起手下高手众多的蔡京傅宗书党羽,并不算太难对付。
而九幽神君自关外一役后,潜深伏T,藏匿多年,江湖上难以觅其踪迹,唯有控制住他为之效命的傅宗书,才能引蛇出洞。
苏梦枕大概是想利用他的。
但李寻欢已经没有心思去追究其它了。
他不知道知晓过往之事后,自他心中愤然而生的,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悲吗?痛吗?恨吗?悔吗?
也或许皆而有之。
李寻欢几乎用了整整一天一夜,才让自己不住颤抖的手,稍微止歇下来片刻。
直到他的手终于不再颤抖。
直到他能再次稳稳地拿起飞刀。
李寻欢出了客栈,离了楚河镇,进了汴京城。
最后,入了相爷府。
第75章 美人刀
在李寻欢回京的当口,另有一道人影,自神侯府角门一侧的院墙上,落了下来。
御林军大多都是诸葛正我训练出来的,没人能比他更清楚侍卫换班的时辰,及可以把握的时间漏洞。
避人耳目抗旨出府的人,是无情。
论起轻功身法,一出生便身受内伤,又因药物副作用导致上身不着力,专注腿上功夫的追命,或许也不输于无情,但此番外出,不为逃离神侯府,而是为了前往金风细雨楼。
“世叔要我来与你谈谈。”
无情这话是作为朋友的委婉。
实际上,从玉罗刹带着青龙剑进入神侯府,嚣张到如入无人之境,再到得知官家失踪一事,也与苏梦枕有关,诸葛神侯的原话意思更为不客气,直指苏梦枕的所作所为,意图挟天子以令诸侯。
主要还是玉罗刹武力值够高,从不是个喜欢废话的人,不然也不会直接抢了戚少商的青龙剑。
这事,此时已进了京,上了天泉山的某位苦主最有发言权。
谁让玉罗刹把戚少商随身佩剑都给抢来了,那人家可不得追来么。
好在玉罗刹脑子好使,在去神侯府之前,顺手捞了个狄飞惊当说客。
为了掩人耳目,无情一路疾掠而来,恰是夜幕初临,月色尚未升起之时。
许是春日的夜里,湿气浓重,连带着此刻坐在轮椅上的青年掀眸看过来时,俊美的脸庞上,也似是带了些许寒意。
然而苏梦枕并不为所动,只语气淡淡,说道,“想来,神侯是有所决策了。”
玉塔上灯盏高挂,明若白昼,然而无情看着他,恍惚间却觉得,苏梦枕眼中轻跃的两簇寒焰,比起满楼灯火,更像是点燃暗夜的一束光。
无情是四大名捕中的头脑一般的存在,他是极聪明的一个人,同时也与苏梦枕互为知己,他早知苏梦枕对如今奸佞当道、党派林立的朝廷有所不满,却没想到他比他想象中,赌的更大。
但这大概……也是因着赵佶自己犯的蠢。
无情侧眸看了一眼坐在不远处,安静听他们谈话的苏镜音,脸上的寒意倏而有所回暖。
小姑娘许是觉得无聊了,这会儿正漫不经心地绕着手指头,有一下没一下地卷着自己发尾玩。
先撩者贱,谁让赵佶昏聩好色惯了,竟将主意打到她身上来了。
无情忽然就想通了。
也或许,相比起更重视朝堂安稳、内部稳固的诸葛神侯,较为年轻气盛,却看遍了政治腐败的无情,早在此之前,本就对这混乱不堪的朝廷感到失望透顶了。
但他还是不由多问了一句,“可还有转圜的余地?”
苏梦枕神色淡然,微微摇头。
无情顿了一下,又问,“能有几分把握?”
“今日之前,六分。”
然而对苏梦枕来说,只要成事机率能有六分把握,就可以干了。
无情:“今日之后?”
苏梦枕:“……八分。”
“……”
苏镜音对这些事情一向不感兴趣,她听了一会就悄悄溜了,这会儿她更感兴趣的是,自塔下传来的动静。
那日夜里,王怜花能够那么顺利地在城门外拦截下快活王的人头,作为京城东道主的风雨楼出了不少力气,虽说快活王也是苏梦枕当日要解决的麻烦之一,但这借人的人情,王怜花仍然记了下来。
此时玉塔之下的天泉池边,王怜花正在给杨无邪教授西域摄心术。
王怜花自小天赋异禀,因而所学甚杂,天文地理、医卜星相、丝竹弹唱、琴棋书画、蹴鞠射覆,几乎文武皆精,更别说还有苗疆蛊术,以及他的千面易容之术。
他母亲的摄心术,不过是他所精通的技能之一罢了。
然而,这摄心之术,却是当下苏梦枕恰恰需要的。
王怜花来天泉山并不需要避人耳目,因而比无情来得更早,苏镜音走到天泉池边的时候,王怜花已经将摄心术教得差不多了。
听到脚步声,王怜花回头望去,看到她的时候,那双风采动人的眼睛瞬间亮了亮,映着池中月影,漾起道道波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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