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一切,都变得混乱极了。
她听见酒馆外边,传来一阵阵有如排山倒海之势的轰掌之声,有人倒地死去,也有人在四散奔逃,唯一不为所动的,只有那出掌之人。
她知道是娘亲出的手。
更小的时候,娘亲时常会给她看许多从未见过的武功,她好像经历过很多,再加上又是个厉害的武学天才,学什么都极快,哪怕没有夜叉白雪在,这世上也没人能轻易伤得了她。
只有她像是娘亲说的,是个小菜鸡。
此时夜叉白雪也被娘亲唤出,留在她身边保护她。
她听到有人在她四周徘徊,大概是试图活捉她威胁娘亲,但都被夜叉白雪一刀斩杀。
风雪越盛了。
雪纷纷,掩重门,不由人不断魂。
冷冽的风中夹杂着浓重的血腥气,争先恐后地涌入鼻端,她忍不住捂起鼻子,心里却忽而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周遭好像死了很多很多人。
以前似乎从未有过这么多。
娘亲性格虽然有时挺恶劣的,但从来不会主动招惹麻烦,这些来势汹汹的人,究竟是从哪儿来的……
又到底,是为了什么目的而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周遭的求饶哀嚎声都小了不少,忽然在这一片嘈杂之中,响起了一阵似幽魂般空渺的古怪声音,说话之时,甚至短短一句话里,毫不间断地切换了四五种声音,或凄厉,或低沉,明明感觉离的很远,却像是响在耳边。
“明月!就算你杀了所有人,杀了我两个徒儿,又伤我甚重,我虽赢不过你,但你终究还不是百密一疏,中了我的秘药!”
听见此话,小姑娘心下一惊,却听娘亲声音不变,仿佛早有所察,只平静道,“是方才对掌之时。”
“这名为「押不卢」的秘药,是我耗费无数心血所得。”
那异常古怪的声音,又桀桀怪笑起来,“我将那「押不卢」与「三十三天九十九极乐神冰」掺和在一起,对掌时拼着重伤之险,一举打入你掌心,任你是大罗神仙,也得老老实实成为我的傀儡药人!”
只是他唯一没料到的是,这女人武功竟如此深不可测,他虽早知这一击会重伤,却不曾想,竟能将他伤至这般程度,内腑震裂,连起身都要耗费不小的心力。
明月并未搭理他,只低声喃喃,似在自言自语,又似是在与什么人说话,“原来这就是你说的,终要离去之时。”
小姑娘越发觉得不安,她的手动了动,想起娘亲的嘱咐,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抬起手来,想要拉开脸上那条遮眼的锦缎。
明月的意识似已开始涣散。
那古怪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被重伤至修为倒退的不甘,以及浓重的怨毒。
“杀了她……我要你,亲手杀了你的女儿……”
像是被操纵的傀儡一般。
她不由自主地抬起了手。
小姑娘遮眼的锦缎恰在此时,飘然掉落。
苏镜音重见光明的第一眼,对上了一双盈满泪水的眼眸。
那双眼里,有眷恋,有不舍,也有决绝。
她看见娘亲的唇角微微动了动。
她大概是听见了她说的话,可她不愿,她嘶声哭着,使劲摇头,可是娘亲却扯了扯嘴角,竭力朝她露出了一个,最美,也最温柔的笑容。
然而她的手,却不受控制地伸入袖中,而后颤抖着,拿出了一把飞刀。
刀尖寒光凛凛,似有杀意在逐渐蔓延。
小姑娘愣在原地,似被吓坏了。
她怔怔地看着,那双常常抱着她的、温暖的手,此刻手持飞刀,缓缓抬了起来。
然后――
事情实在发生得太快。
她年纪尚幼,眼力并不好,只觉额心一疼,似有什么强悍的能量,正在争先恐后地一点点钻入脑中,而后忽然眼前一晃,下一刹,她便什么都看不清了。
她只依稀记得。
那时道道刀光如急雨。
骤然而落。
鲜红的浓艳血色,瞬间绽开。
最后,她只能听到,娘亲留在这世间的最后一道声音。
有些嘶哑,带着轻微的颤栗。
却温柔至极,也决绝至极――
“夜叉白雪,保护我的女儿!”
第73章 美人刀
星子点点,夜色微寒。
玉塔之上,燃着安神香的房间内,静谧得落针可闻,只余轻浅的两道呼吸声,交织其中。
床上的姑娘双眸紧闭,坠落梦中,苏梦枕静静倚在床头,不时地抬手,轻揉她额心蹙起的褶皱,似在为她抚平一切不安。
“不要――”
忽地,姑娘睁开了眼睛,猛然坐起身,大喊着惊醒过来。
“音音?”
苏梦枕倏然一惊,连忙伸手将她揽入怀中,“怎么了?是不是做噩梦了?”
直到将人抱在怀里,他才陡然发觉,此刻她的肩膀正不住地颤动着,后背更是冷汗涔涔,哪怕当下依偎在他怀中,也好似在恐惧着什么,重重喘着气,每一口呼吸,似也带着一种难言的颤抖。
心脏像是被人紧紧攥住一般,他不由得又问了一遍,“是不是做噩梦了?”
她目光恍惚而仓惶,像是彻底迷失在梦中。
苏镜音此刻的记忆,极为凌乱。
不论苏梦枕问什么,她都好像没听到一般,一直不言不语,只双手紧紧攀着他的背,像是抓着什么救命稻草般,纤弱的身躯不住颤栗着,尔后静静地,无声落着泪。
“没事,没事的。”
苏梦枕不再问了,抬手轻轻拍着她的背,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柔声安抚着她,“音音,我在这儿,你不要怕……”
她身上仍颤得不行,秀气的额头上,也渐渐渗出冷汗,一头如瀑青丝披散而下,不过片刻,冷汗就浸湿了脸侧的发丝,一缕一缕,凌乱地贴在额间与颊边,黏在莹白的肌肤上。
像极了一尊精致脆弱的玉瓷,从高处被猝然摔落,瞬间碎裂出一道道斑驳的裂纹。
她看起来如此脆弱而易碎。
那双眼睛泪盈于睫,如水洗一般澄澈,可是此刻又是那般空洞茫然。
可是那一声一声的我在,却仍旧难以安抚,一个迷失在记忆深处的姑娘。
窗外风声簌簌,好似梦中最后,那被丢下独自一人的小姑娘,嘶声喊着娘亲的阵阵哀鸣,惶然而无助。
她觉得害怕不安,心里却一阵一阵的,翻涌着一种难言的痛苦与悲楚。
苏梦枕的眼底泛着心疼,抬手轻轻拨了拨她额前浸湿的发丝,微微低下头,嘴唇在她发顶轻轻贴了贴。
他的动作放得很轻,沉浸在自我世界中的姑娘,对此毫无所觉。
大概是感觉到了她的仓惶与不安,夜叉白雪竟也自动现了身形。
苏梦枕明显觉察出,夜叉那双没有瞳孔的浅色眼睛,好像看了他一眼。
然后苏镜音就感觉到,像是想要安慰她似的,从未擅自行动过的夜叉白雪,学着不知从哪哪看到的动作,伸出手来,轻轻摸了摸她的头。
尔后,好像犹豫了一下,又俯下身来,明明下半张脸上,只有两条自眼眶流下的殷红血线,却还是凑了过来,贴了贴她的发顶。
苏梦枕:“……”
尽管有些无语,但苏梦枕并未阻止。
他明显地感觉到,夜叉白雪身上时刻萦绕的那股杀缪之意,在此刻竟似是消退了下去。
那双向来无神无感情的眼睛里,竟也微微透出一丝温柔的暖意。
苏梦枕知道,它绝不会伤害她的。
苏镜音怔怔地,双眸含泪,缓缓抬起头,看向了飘浮在床前的夜叉白雪。
她的眼神终于不再恍惚,瞳孔也逐渐有了聚焦的光点。
可是她的眼泪,却是更汹涌地滚落下来。
她哽咽着,口中不住地呢喃着。
“对不起,对不起……”
她不得不承认,自从得知夜叉白雪的存在以来,她心底里,实际上是害怕乃至恐惧它的。
因为曾经在她那些只闪过一两个场景的梦里,她不止一次地看见,夜叉白雪一闪而过的凛冽刀光,道道皆是杀意,而在那无可抵挡的刀光之下,是瞬间绽开的血色之花。
漫天纷扬的浓烈血色之中,缓缓倒下的那个女子,长着一张与她相似的面容。
美到极致,却也痛到极致。
夜叉白雪,明明是独属于娘亲,只听命于娘亲的异能,可是最后的最后,亲手杀了她娘亲的,却也是夜叉白雪。
可是那却也是娘亲她……
亲口下的命令。
娘亲是为了保护她。
她隐约知晓真相,可是潜意识里,却还是忍不住,怨责上了夜叉白雪。
异能力其实有办法转移给血脉至亲,只是,或许是因为事情发生得太意外,致使转移得不完全,也或许是因为她内心深处,隐隐排斥着杀害娘亲的夜叉白雪……
所以从小到大,因为娘亲死去的那一幕,在她脑海中留下了太过深刻的痛楚,她的生理本能,为了自我保护,而主动忘记了三岁之前的记忆,最后,就连夜叉白雪的存在,也一并忘记了。
这些日子以来,她利用夜叉白雪扫除威胁,可是实际上,若非对手太强,她也不会主动去动用这份力量。
可是夜叉白雪又有什么错呢?
它只是由始至终,都在努力遵循着娘亲最后留下的那条命令,即便主动出现,也都只是为了保护她而已。
对不起,我不该害怕你的。
谢谢你,一直以来都在保护我。
……
这一夜寒风萧瑟,经久不息,持续了许久。
苏镜音醒了又睡,睡了又惊醒,哪怕是睡着了,也很不安稳,额间冷汗不断,时常低低梦呓着,有时唤着娘亲,有时喊着父亲,有时醒来,紧紧攥着兄长不放。
苏梦枕一夜没睡,不停为她擦着冷汗,几乎就没放下过手中的面巾,连茶花都进来换了好几趟热水。
苏镜音陆陆续续又梦见了不少事情。
与其说梦见,倒不如说是想了起来。
她忽然想起,娘亲好像早就那天之前,就知道自己可能要离开了,她记得,那段日子,她曾提前写过几封信,寄往各处。
她曾从娘亲口中得知,娘亲其实是有许多江湖朋友的,但是不知为何,她那个时候,却仅仅只寄出了三封信。
其中两封,毋庸置疑,是寄给玉叔叔和父亲的,那最后一封,收信人又是谁呢?
那一夜的兵荒马乱,闹出的动静很大,那处平原上,死了成百上千的金辽军士,再加上大雪封山,也没几人会去那里,苏遮幕提前收到信件,快马加鞭赶到关外,由于带的手下不少,找到那处酒馆并未耗费太多时间。
苏遮幕到的时候,酒馆已经不复原先的模样,因为几番对战,显得有些残破,他甫一踏进门,一眼就看见了守在昏迷的小姑娘身前,傻傻挡着风的夜叉白雪。
夜叉白雪没有嘴巴,也不会说话,但根据事实现场,大致也能看出发生了什么,但奇怪的是,苏遮幕带人寻遍了整座酒馆内外,都没能找到明月的踪迹,哪怕最坏的结果,是她已经出了事,却连尸身也寻不见,留下的,只有堂中斑驳的暗红血迹。
酒馆内外,除了金辽军士的尸体,倒是还找到了几十个江湖人恶名昭彰的人物,还有九幽神君的两个徒弟,鲜于仇和冷呼儿的尸体。
但是九幽神君并未在场,只能看见地上落下一件十分有名,却甚少有人亲眼得见的歹毒兵刃。
那兵刃似戟非戟,似铗非铗,通体约有三尺长短,顶上一个矛峰,下面托着血挡,血挡下边,又带着两排锋利无比的钢刺。
那是……阴阳三才夺!
虽然地上只留下一个阳夺,但很显然,这歹毒的东西能出现在这里,定然和九幽神君脱不了干系。
但九幽神君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明月究竟出了何事,彼时除了小姑娘,再没有其他人知晓。
只是彼时的苏镜音,太过年幼,再加上眼睁睁看着娘亲死在她眼前,受到的刺激实在太大,只记得当时眼前一黑,就彻底失去了意识。
后来,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昏迷了多久,只记得醒来的时候,已被安顿在一间客栈的客房里。
那时她睁开眼睛,只感觉脑海里空空如也,什么都忘了个干净,而当时她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一身风尘仆仆,脸上带着担忧心疼的父亲。
或许是雏鸟情结,也或许是隐约记得,好像有谁曾告诉过她,父亲会来看她,她几乎第一眼,就认定了那是她的父亲。
之后的事情,苏镜音依稀都记得。
她跟着父亲回到汴京城,回到天泉山,见到了看似孤冷寒傲,实则最是护短的兄长,从此以后,金风细雨楼就成了她的家。
……
第二日醒来的时候,竟已是黄昏之时。
许是睡得不甚安稳,明明睡了许久,醒来后却仍觉得有些疲惫,苏镜音一手揉着眼睛,一只手撑着床沿,缓缓坐起身来。
苏梦枕披着大氅立在窗前,扶栏远眺,不知在想什么,许是听到动静,当即回过身来,看见靠在床头的姑娘时,神色顿时柔和下来,只是眸光微动,眼底闪过一道微不可察的暗芒。
透过半开的窗户,落日余晖倾洒在房中,照得屋内暖光荧荧,倒映在她眼瞳之中,漾起一片柔软的水光,恰似瞬间洗尽了一切阴霾。
苏梦枕徐徐踱步走近,不曾多言其它,只抬手拢了拢她耳边碎发,轻声问道,“醒了?还睡么?”
苏镜音微微一怔,摇了摇头。
他笑了下,又问,“饿不饿?”
这回苏镜音倒是眨了眨眼,然后点了下头,十分乖巧地回答,“饿了。”
那双漂亮的眼瞳,此刻已不再空洞,也不再迷茫,在暖阳的映照下,呈现出一种干净又明媚的琥珀色。
苏梦枕忍不住抬手,抚了抚她微微弯起的眉眼,唇角也跟着向上扬了扬。
“一起吃?”他说。
苏镜音点了点头,只抬眸定定地盯着他看,直到苏梦枕出门吩咐完茶花送晚膳,走回床前,她还在看着他。
那么明显的目光,苏梦枕自然不可能察觉不到,他躬身在床边坐下,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苏镜音摇头。
话虽这么说,可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伸出手,碰了碰他的手背,感觉到寒凉的温度,不由担心地问道,“兄长看起来脸色不大好,手也很冷,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了?”
“我没事,只是有些没睡好,休息一下就好了。”
苏梦枕摸了摸她的头,然后身子一倾,将她揽进怀里,说道,“只要音音好好的,兄长也会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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