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路的小沙弥一路带着她来到辛颂卧居的禅房。
小期放下药箱便给辛颂号脉,末了,她又扒了扒辛颂的眼皮,迷茫道:“他没事啊。”
觉迟在一旁急得团团转,见小期如此年轻又是女郎,不禁有几分看轻的意味,问道:“你这小姑娘行不行?太医院没人啦?”
小期也是个暴脾气,她恼火道:“我若不行这天下郎中就没一个敢说自己行的,你这秃驴恁的狗眼看人低!”
觉迟还未还嘴,她又呛声道:“太子殿下很是疑惑,祈王人在长安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一到洛阳就昏迷不醒?”
觉迟道:“我还没问他呢,朝安跟我长到十七岁身体康健的很,甚少生病,怎么回京三年就添了这怪毛病?”
“你们对他做了什么?”二人异口同声道。
二人彼此不服,但祈王不能不救。
“你若真有看家的本事就拿出来,估计陛下还不知道祈王昏在白马寺吧。”觉迟似笑非笑的说道。
小期撸了一把刘海,寻思了一番说道:“祈王头部受过伤,兴是有些淤结需要消散,这才昏迷不醒,想让他早日醒来只能加快散淤。我有个铤而走险的办法。”
觉迟虎眉一跳,小心翼翼的问道:“最坏是什么情况?”
“昏睡至死。”小期答道。
“有多冒险?”觉迟仍是放心不下。
“鬼门十三针,你应当听过吧。”小期问道。
觉迟闻言点了点头却面沉如水,听是听过,只是这针法也太过于冒险了。
“我小时候只跟师父学过这套针法,并没有施过。”小期实话实话道。
“太子同意施针吗?”觉迟开口问道。
“太子不晓得他情况如此古怪,再请示饶是快马加鞭从长安到洛阳又是好几日下去了,祈王迟迟不醒的话,根本熬不了那么长时日。”小期说道。
觉迟目光透过窗棂落在庭院中的一枝枯枝牡丹上,当年太宗文皇帝用兵草原十八部出师不利,被异族兵将一路追赶,几乎到了弹尽粮绝之际,从长安东出洛阳,途中捡起这枝被乱马践踏的牡丹种在白马寺,不出三日枯枝生出新的枝丫,枯木逢春,绝境逢生,后太宗文皇帝果然反败为胜驱胡打掳,恢复汉家河山。
天命者天眷也,觉迟看着床榻上昏睡不醒的辛颂,想起当年陛下几乎以托孤的口吻将辛颂托付给他和裴v之,自己托个大,好歹也算辛颂的武师父,当可以做这个主的。
“救吧。”觉迟沉声道。
“好嘞!”小期打开针袋,取针霍霍向辛颂。
辛颂不知自己已经陷入沉睡之中,只觉踏入一片虚空。
他的周身被雾气萦绕着,时不时的有几片海棠花瓣飘过来,灰蒙蒙的天空下着如星细雨。
那天是他的生辰,舅舅从山下买了一块饴糖回来,他酷爱甜食,可既然一心向佛便该有个态度,日常是不吃的,只有生辰这日才会偷偷吃上一块。
为何是偷偷呢?不能被觉迟上师看到,看到要被没收的,修行之人怎可贪恋这点儿口腹之欲。
是以,他躲在卧佛寺最偏远的角落里,那里有一棵碗口粗的海棠树,长得枝繁叶茂的,开着粉粉白白的花,觉迟上师嫌这棵树花哨,从不来这边的。
他蜷缩在树下,风吹不着,细雨淋不着,觉迟上师找不着,一切都很完美,是个值得留恋的午后。
他刚要撕开包着饴糖的油纸时,另一旁却突然传来了动静,他惊了一跳,有些心虚的将饴糖揣在袖里,做出一副参禅冥想的模样。
却未料是个小木铲子费力掘土的声音,手执木铲的小姑娘哽咽道:“这里是卧佛寺,佛祖菩萨居住的地方,当没有坏人作恶的,你安息吧。”
辛颂神色一紧,还以为附近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人命官司呢,他没有贸然走动,仍屏气凝神仔细听着那边的动静。
“愿你往生极乐,给佛祖当猫咪,这样就没有人敢欺负你了。”小姑娘哭的十分伤心,自责道,“都是我不好,保护不了你,四表姐的奴仆太多了,我们打不过她们,好在抢到了你的孩子。只是它还那么小,又没了娘亲,我养得活吗?”
辛颂不觉松了口气,原来死掉的是只猫啊,他还以为是死人呢,他最怕死人了,他几乎每年都会看到不少死人,全部因他而死,有的是为了杀他,有的是为了救他,觉迟上师让他修闭口禅,说这样能最大的化解杀戮,他一向奉为圭臬,后来他们隐居到岳州卧佛寺,杀他的人果然不见了。
虽说死掉的是一只猫咪,可被人这样在乎过,也不枉世上走一遭了。
他有心出去安慰她,却被她的哭声镇住,那太可怕了,他不会哄人。
小姑娘哭了一会儿,便自己开解了自己,抱着一只小奶猫去找菩萨帮忙,她的背影散入飘落的海棠花瓣中,他呆呆望着满天飞舞的海棠花,一片淡粉色的海棠花瓣落入他的手心,末了他都没有看清她的面容,也没了躲着觉迟上师吃饴糖的心思。
再往后的日子,他白日在佛堂默经,晚上却要被觉迟上师教拳脚功夫的,还要应付舅舅抽查功课,忙极了,觉压根就不够睡的,为了躲清静,他经常搬把摇椅卧在海棠花下眠。
偶尔也遇到过扰人清梦的人,小姑娘自从将猫埋在海棠树下后,便三五不时的来看望它,有时是给它带一朵双色野花,有时是跟故去的猫抱怨家中姊妹,开始是哭着的,后来是笑的。
他并没有在海棠树旁躲得什么清闲,十次得有八次是被她的哭声、笑声吵闹醒,被迫听了一个小小姑娘所有的心事。
后来才得知,她是寄养在外祖父家的,极少见她的爹娘。
辛颂暗叹一口气,他也是阿爹阿娘不要的孩子,唯一好点的地方是他有两个待他如同亲子的师父,一个是舅舅,一个是觉迟上师。
原来,他们都是没有爹娘愿意要的孩子啊。
二人初见是一场意外。
小姑娘将小奶猫养大了,忍不住和故去的母猫分享饲养的快乐,她将小猫装到竹篮里一路蒯上了山。
本来安静的小猫上山之后却活泼得什么似的,到处跑跳撒欢,自在至极。
终于在小姑娘和母猫倾诉的时候,小猫一个蹿蹦便跳到了海棠树上,在海棠树上玩耍一圈后,发现了在摇椅上假寐的他。
小猫被她养的十分大胆,竟然从花枝上直接跳到他怀里,骄傲的甩了甩尾巴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卧下开始打盹儿。
辛颂:“……”他的手轻轻抚摸着猫咪柔顺的毛发,抬头蓦然间发现花间处那张粉雕玉琢的小脸。
小姑娘绕过繁复的花枝和杂石,费劲的来到他面前,手上沾着泥土,头顶着几片花瓣,一双圆溜溜的杏眼好奇的打量着他,半晌后才开口道:“很抱歉,打扰了,不过……小猫咪很喜欢你。”
辛颂微微一笑,还未开口说话,就觉得面前之人有股说不出来的熟悉感,极为惊诧。
梦里纸墨三千,海棠花含苞待发的样子像极了枝头豆蔻,女子十五岁行及笄之礼,其后便可准拟佳期。
画面翻转,又是一个宁静的夜晚,舅舅为他授课,一本正经的吟诵:“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便是讲女子适婚出嫁。
他垂眸深思,谁会娶爱哭包呢?
“朝安,你在想什么?”舅舅出声问道,打断他的出神发呆。
“她也会嫁人吗?”他懵懂的问道。
“女子都会嫁人。”舅舅答。
“她会嫁给谁呢?”他喃喃低语。
“朝安,敛神、收心、守意。”舅舅警告道,“藏经阁里有一架梵经,你白日将它译了吧,译不完不许出佛塔。”
“是。”辛颂提笔应答,大大的墨字写的并不坚决。
三个月后,他出佛塔时,海棠花已经落了。
可她依旧等在海棠树下,见到他出佛塔喜不自胜。
她献宝似的说道:“我自学了些梵文,你日后译不完的经书可以分我一些,我帮你整理。”
辛颂内心猛然一颤,喃喃道:“皇嫂……皇嫂……”
他不知为何会在海棠花下听到她的声音?
恍惚间,他的头脑骤然发痛,他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试图缓解额头这刀劈斧斫般的疼痛。
一双柔荑轻轻按在他的额间,替他揉着发疼的额头,鼻间萦绕着淡淡的海棠花香,他不知不觉酣睡过去。
“等我及笄之后就会回长安了。”良久之后,在他半睡半醒之际,一声轻叹响起,“朝安,你可不可以陪我看一场上元节烟火?”
“好。”他心底默默回道。
【作者有话说】
[狗头][狗头]
第20章
祈王为之之与太子大打出手!
禅室内,檀香袅袅。
“几针了?”觉迟屏息凝神问道。
“十针。”小期回道。
说是扎十三针,其实用不到,据小期所知,历代前辈顶多扎到第十二针,会留下最后一针的。
已经到第十针了,辛颂依旧没什么反应,小期的额头上不知不觉渗出了冷汗,手法却极其稳健,她利落的抽出第十一针银针刺入辛颂的百会穴,指间轻轻捻动针体,疏通穴位。
辛颂双眉蹙起,似是梦到了不如意的事情。
众人所不知的是,昏睡中的他一直在岳州卧佛寺的梦境中浮浮沉沉,像极了一叶飘荡在江海之中的扁舟。
卧佛寺位于山顶上,地势高峻险要,从寺内藏经阁的东楼推窗远眺,可以遍观岳州城。
辛颂年幼时常常坐在东楼的轩窗旁读书,白天读经书静心,夜晚万家灯火时便读经史子集,舅舅亲自为他授课。
书读累了,极目远眺时,他羡慕极了城中的人间烟火。当时他不大明白,小小的他为何不能像别的孩童那样出门玩耍,也没有爹爹阿娘陪在他身边,只有无数死士与护卫为了保他的命而失去了自己的命,仿佛他活着便是对他们最大的慰藉。
他亦将活下去奉为圭臬,没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的事儿了。
由此,他喜欢卧佛寺脚下满山的青翠,喜欢江南看不到零落的草木,喜欢任何生机勃勃的东西,亦喜欢活在泥淖里却永不灰心之人。
从他会识字之时起,舅舅就给了他两种选择,舍身入佛门,从此与青灯古佛为伴,舅舅与觉迟上师都会陪着他。要么,回到他出生的地方,攀登真正的人世最高峰,期间有无数的人因他死、为他生。
很长一段时间内,他是坚定的选择投身佛门的,愿做佛前一沙弥,证得人间菩提身。起码这样,再不会有人因他而死了,他天生不喜欢杀戮。
舅舅不置可否,只说到他十七岁的时候才允他真正的出家为僧,为此他一直不解其中深意。
直到他真正剃度的那一刻,修了十七年的闭口禅一霎破功,觉迟上师说他与佛家的缘分已尽,放他去做他真正该做之事。
辛颂坐在卧佛寺藏经阁东楼,推窗远眺,慵懒的饮了一口清茶,努力回想着他出家当日说了什么。
喧哗的人声渐近渐远,市井商贩走街串巷的叫卖,前殿里妙龄少女们结伴拜佛摇签求姻缘,十万红尘软帐,十方神佛天华。
“看呐,三年前被大雪压断枝的海棠树重新抽出了枝丫。”不知谁在角落里不大不小的喊了一声。
“今年应该还会开花吧。”有人应声回道。
今年应该还会开花吧,辛颂的额头蓦然惊痛,忘却的记忆山呼海啸而来。
“第十二针了。”觉迟喃喃道。
“不能再往下扎了。”小期将剩余的银针用毡布仔细包裹起来,“即便是修行之人亦不敢将卦算尽,恐畏天道无常,更何况我们行医的,留一针看天命吧。”
觉迟闻言气的吹胡子瞪眼,险些当场杀生破戒还俗,瞧瞧这小丫头说的什么话?!治不好就是治不好,承认自己医术不行很难嘛?!
小期看他这模样也来气,只是她之前耗费了大量的精力,没有力气吵架了。
觉迟急得团团转,刚刚坐下一拍桌子,砰的一声,惊了两人一跳,却不是觉迟拍案之声,而是辛颂终于睁开眼坐起身来了。
辛颂急促的喘息着,回过神三下五除二拔掉了身上的银针。
“别动,别扔,针很贵的!”小期大呼小叫道。
辛颂循声望去,只看见了小期和觉迟上师,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仍置身洛阳白马寺,之前梦中种种不过是他零零散散的记忆。
“我睡了几天?”他的声音略带些沙哑。
“五天了。”觉迟答,“费了一颗寺中珍藏的万年人参,你得补给我。”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出家之人向来视钱财为身外之物的。”辛颂摇了摇头打算赖账。
觉迟:“……”辛颂如今这赖皮性子,跟他爹一模一样。
“我没万年的,我爹时常炼丹,他定是有的,我回去替你问问。”辛颂唇角扬起一抹极淡的笑意。
“别别别,不用了。”觉迟立马谢绝道,被陛下过分关注的话,是得不了清净的。
小期悄悄将银针都收敛完,然后在辛颂面前晃了晃手,问道:“祈王殿下,您现下感觉如何?”
“还好。”辛颂含糊道,他揉了揉额头,准备掀被下榻,脑袋还是有些发懵,身子打晃。
觉迟及时端来一碗参汤,看着辛颂饮下后才松了一口气,直截了当道:“既无大碍,贫僧就不留人了。”
小期指了指屋门外说道:“恐怕不行,大雪封了路,此时不适合赶路。”
辛颂抬眼望去,门外一片白雪皑皑,有一行动迟缓的老僧正在往柴房抱柴禾,他敛眸道:“打扰多时,我在寺中的花费会让我爹遣人送过来的。”
“别别别,不用了。”觉迟连连摆手道,“真是怕了你了,祖宗,你愿意待多久就待多久吧,贫僧要去做早课了。”
“现在是晌午。”辛颂无情戳穿道。
“那就去做午课!”觉迟没好气的答道,辛颂刚到白马寺就晕厥了,可吓出他一身冷汗来,这八天他把漫天神佛都求了个遍,此刻正要去还债呢!看情形这小兔羔子是将遗失的记忆找回来了,那就好好去长安掰扯,千万别拉着他要出家!!还是先跑为妙!
小期见觉迟落荒而逃的模样有些摸不着头脑,她转头去看辛颂,却发现辛颂早已穿戴整齐。
“走吧。”辛颂轻声咳道。
“雪天路滑……”小期着实不想冒雪赶路!
“无妨。”
二人牵了马离开白马寺,半途中小期突然反应过来问道:“祈王殿下,您是不是想起什么来了?”因为辛颂走得方向是长安而非岳州,依他的性子,认准的事情绝不轻易改变,若非恢复记忆,他此刻该是前往岳州了。
辛颂冷淡的睨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那一眼极冷,比满天的风雪还要冻人,明明与阿狰极为相似的眉眼,却让小期莫名的胆寒,她见状也不敢多问什么了,只沉默的跟在辛颂身后,想要解释,却发现任何话语都有够苍白,她深深的叹了一口气,心头涌起一抹浓浓的无力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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