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玉皎一噎,许久才从宽大的披风中扒出自己的脸。
可她却不知自己该作何表情了。
突如其来的雨,莫名其妙发生的一切,让她积攒的满腔怒火,也只能默默消散于风雨中。
然而等她乖觉地坐在绣凳上,拿起布巾小心地擦拭湿透的发丝时,回想起楚宥敛方才的讥讽,委屈才丝丝缕缕钻入骨髓。
遥想当年,她和隔壁孩子打架,便是她不占理,楚宥敛也会站在她这边为她说话,陪她吵架。
如今可真是……
物是人非事事休。
侍从们鱼贯而入,将茶具等物端了上来,又默契地一一退去。
楚宥敛抬手倒了一杯茶,推到颜玉皎那边,道:“昨日我向圣上求了圣旨,封孟绮君为常乐郡主,食邑三百户,以作这次退婚的补偿。”
颜玉皎擦头发的动作顿了顿,反应过来楚宥敛是在向她解释。
便“哦”了一声。
然后慢慢的,牙根泛起酸意。
她没听错罢,郡主?
而且是有封号的常乐郡主?
……孟绮君有了这等身份,以后谁还敢乱嚼舌根?
上赶着做郡马的人恐怕都如过江之鲫一般了,而且成婚后什么婆婆折磨,丈夫纳妾恐怕也不会有!
搞不好还能养男宠!
颜玉皎飘飘然地想着,这就是皇室的补偿吗?她也想要。
“你我之事闹得沸沸扬扬,事关皇室颜面和功勋后人,圣上已有所耳闻,”楚宥敛淡淡道,“我又曾在佛前发过宏愿,此生唯愿如我父王母后一般,一生一世一双人。”
颜玉皎不由瞧了楚宥敛一眼。
似是没想到楚宥敛能如此从容不迫地说出这等酸话。
一生一世一双人……
她的牙根要酸掉了。
真是一点儿都看不出,楚宥敛这副冷心冷情、断绝情爱的模样,竟然还是个向往真挚爱情的纯情男……
“我不想未有妻先有妾,此生也没有纳妾的打算。”
楚宥敛手指点了点桌子,眼尾扫向颜玉皎:“只得赶在圣上赐你为我侧妃的圣旨到来之前,先提亲了。”
颜玉皎眼眸慢慢睁大。
不由眉心乱跳。
是也……她差点忘了,以圣上对楚宥敛的重视程度,定然是要插手楚宥敛的婚姻大事的,而她的身份……当世子妃是不够格的。
如此一来,她原先打算嫁给韩翊解了眼前祸事的想法,当真可笑。
颜玉皎心跳加快,慢慢品味出其中惊险——若是楚宥敛晚了一步,圣上就把她定为楚宥敛的侧妃了……
雨越下越大,自亭檐角连成线一般落下来,砸在地上。
颜玉皎心中郁郁,越发厌烦京城这个凡事都要论出身的地方。
“若是能回到……”若是能回到江阳县就好了,她喃喃着。
在江阳县,没人会管她礼仪出不出错,又会嫁给什么样的人……
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听到楚宥敛背过身轻咳了几声。
“我并非强人所难,”楚宥敛轻扣了下桌面,“我知你厌恶我,恐怕不愿嫁给我,只是眼下需要你我成亲引出贼人现身,我想,你应该也想知道害你的贼人究竟是谁罢?”
颜玉皎点点头,又立时摇头。
她想说,她并不厌恶楚宥敛,可这话明显站不住脚。
不厌恶人家,当初非要与人家绝交又是作什么?
楚宥敛淡淡道:“待日后你心有所属,我便求陛下解除婚约,这些聘礼也不必归还,左右我郯王府不缺这些金银,就当污了你名声的补偿。”
颜玉皎一怔。
猛地望向楚宥敛。
他没开玩笑罢?
以后还能解除婚约?
等等,那……那些聘礼可是堪比圣上娶皇妃的天价聘礼,就……这么补偿给她了?
毕竟前一刻他们还针锋现对,所以这一刻的惊喜……颜玉皎眨眨眼,觉得自己好似身处梦中。
她便暗暗掐了自己一下。
痛的。
是真的!
然而等她嘴角荡开笑容,抬眸望向楚宥敛时,看到楚宥敛冰冷淡薄的侧脸,笑容又渐渐僵住。
这一刻,她忽然感知到,她和楚宥敛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楚宥敛如此理性,为她考虑的如此周全,恐怕也是不想和她叙旧情,他明明白白地告诉她,这就是他们今后的关系了,为了共同的利益暂且合作,合作结束后也不必有任何牵扯。
客气、公正又平和。
亭中顿时陷入静默。
唯有亭外的风雨声格外清晰。
不多时,风雨渐渐小了,日光渐渐涌现,一个面白微胖的老太监撑着伞,自不远处缓缓走入亭中。
他收了伞,上下打量了楚宥敛一眼,便眉毛紧皱,连连叹气道:“世子爷,您的伤还未好,奔波至今也未曾歇息,怎么还淋雨了?万一再得了风寒又该如何是好?!”
转过头就怒骂侍从们:“一群瞎了眼的饭桶,杵在这里干甚!还不快去带世子爷换件干衣服!”
一时间,所有的静谧都褪去,尘世的喧哗重新涌上来。
颜玉皎茫然地望向楚宥敛。
他受伤了?
楚宥敛却没有要和颜玉皎解释的意思,站起身,道:“今日的茶便喝到这里,待过几日,成武侯老夫人办赏花宴,劳烦颜小姐随我一同前去,你我同时现身,或许能引来贼人。”
话毕,他接过侍从递过来的伞,只身走进风雨中。
丝丝缕缕的雨雾被他破开,又慢慢聚拢,他一刻也不曾回头,直到再也不见他的身影。
侍从们紧跟其后。
转眼间亭子里就空旷了许多。
最终只剩下老太监和颜玉皎。
老太监留到最后才走,显然是有话要对颜玉皎说。
颜玉皎也还记得这位老太监。
先帝留给楚宥敛的管事太监,名为李锦,看起来是个面慈心软、嘴甜和善的,实则性情阴郁,手段狠辣。她曾亲眼看见他下令将一个冲撞楚宥敛的官宦子弟五马分尸。
自那之后她便很畏惧他。
颜玉皎还以为李锦是想敲打敲打她,让她不要因为自己即将成为郯王世子妃就得意忘形。
却没料到,李锦说了些似是而非的话:“颜小姐有所不知,世子爷挨了郯王爷三十鞭,还被罚关在禁闭室不允吃喝,实在伤重难行,不然昨日便来颜府提亲了。”
颜玉皎一怔,忍不住心尖泛疼,勉强笑了笑:“原来世子爷受伤了,还真没看出来……”
三
十鞭……难为楚宥敛还如此安然自若,龙行虎步,丝毫没有异常。
楚宥敛都快十九岁了,郯王爷怎么还总爱罚楚宥敛鞭刑?
这几年没有她在中间劝和,也不知道楚宥敛是怎么挨过来的。
又黯然回神,她现在已经没有资格操心这些事了……
李锦一甩浮尘,乐呵呵道:“老奴愚钝,以前便觉得您与世子爷郎才女貌极为般配,没想到阴差阳错你们还真要成夫妻了,老奴在此恭喜世子爷,恭喜颜小姐!”
话毕,他没等颜玉皎再说什么,就俯身行礼退去了。
只是临走前,他垂下眉眼,又恢复了那副阴沉狠戾的模样。
“风雨又大了些,派两个人送颜小姐早些回屋,若是让颜小姐受了风寒,仔细你们的皮!”
第5章 夏夜相会
郯王府的人浩浩荡荡地来,又悄无生息地走了,只留下满地聘礼。
梅夫人寻到颜玉皎问话。
颜玉皎揉着额角,倦怠至极:“事情闹成这般,连圣上都知道了,我们又能如何?自然是先答应婚事,走一步看一步罢。”
梅夫人不知有何顾虑,坚持道:“不行,不能嫁!”
触及颜玉皎疑惑的眼神,又道:“瞧瞧郯王府今日的作派,玉儿嫁过去若是受了欺负,我们都没有办法给玉儿撑腰。”
“什么欺负?能受什么欺负?”
颜尚书倒是没了之前的犹豫不决的态度,神色冷淡道,“楚世子自小是我们看着长大的,郯王和郯王妃的为人你我也都清楚,玉儿嫁过去,他们肯定当宝贝一样宠着,怎么可能会欺负玉儿?依我看啊,这桩婚事简直是极妙,妙极!”
闻言,颜玉皎还没作什么反应,梅夫人先勃然大怒了。
“妙你娘的狗屁!姓颜的,方才楚宥敛在这儿时,你吓的连屁都不敢放一个,现在倒是对我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我看你是睡小妾睡迷糊了罢!你明知道、明知道……”
明知道什么,梅夫人没有说,她只是站起身,死死地盯着颜尚书,神情似是忌讳又似是愤恨。
颜玉皎倒是好奇起来,几年前她碰巧听到父母交谈密事,好像就和她有关,只是更具体的就不知道了。
她隐约觉得这件事恐怕会给家里惹来大麻烦,自己也无力解决,所以她从不多问。
可今日一看,这件事怎么,好像和楚宥敛还有关系?
“你、你简直是粗鄙至极!”颜尚书一拍桌子,面皮抖了抖,怒道,“当着玉儿面你都胡说些什么!”
梅夫人已经气疯了。
不管不顾地一甩袖子,桌子上所有器具都被扫落到地上,噼里啪啦一阵响,响的人心惶惶。
颜尚书顿时吓得脸色苍白,连肩膀都缩塌下去了,却还是虚弱地冷哼几声,强撑着不屑于计较的倨傲。
颜玉皎不愿他们吵架,头疼欲裂地劝慰道:“爹爹,娘亲……”
梅夫人一抬手,制止她开口,冷声道:“玉儿,你先出去罢,我和你爹有话要说。”
这能有什么话说?
怕是没说两三句话就要打起来。
颜玉皎无奈道:“你们都一把年纪了,整日吵吵闹闹成什么样子?”
梅夫人脸色不能更差:“现在还轮不到你来管我们,你先出去罢。”
颜尚书也帮腔道:“对,玉儿你先出去,这是我和你娘之间的事。”
话毕,他竟然还有闲心弹了弹洒落在衣袖上的茶水珠。
颜玉皎轻叹一声,只好起身离开房间,但她也没有走远,躲在廊下的粗柱子后面等待着。
不过一盏茶的时间,梅夫人就一脸灰败地扶着墙走出来,看起来吵架不仅没吵赢,还输得很惨。
颜玉皎也没有走上前,她知道娘亲不愿别人看见她脆弱的一面。
待了片刻,她便悄悄离开了。
一路上忧思难解。
她听丫鬟们说,这些天娘亲和爹爹吵了好几次,娘亲怪李姨娘没安好心,若不是李姨娘的侄女李妩非要拉着她去令微长公主的宴席,她也不会遭贼人暗害,出了这桩丑事。
爹爹自然觉得娘亲无理取闹,既然是贼人暗害陈世子,却让她和楚宥敛受了无妄之灾,又和李妩有什么关系?人家拉着她出门交际,也是一片好心,也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
两个人大吵几架,不欢而散,如今见面更是夹枪带棒,丝毫不让,眼瞅着快要撕破脸皮老死不相往来了。
颜玉皎忽而想起李姨娘。
这个女人实在是难以捉摸,她是大理寺卿家的庶女,却是最典型的京城大家闺秀的作派,温顺恭谦,知进退,明得失,未出嫁前就有极好的名声,若非爹爹升任尚书,其实不够资格娶她做妾室。
李姨娘进门没多久就怀孕了,三年前生下大弟弟后,依旧谨小慎微,不争不抢,处处尊让娘亲,爹爹很满意她的品行,如今遇到事情也不再只和娘亲商议,也常去问李姨娘。
颜玉皎不确定李姨娘是不是真的毫无野心,但大弟弟出生后,娘亲和爹爹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如今,更是除了冷言冷语的讥讽再无他话。
娘亲的处境愈发艰难,娘亲可能也意识到了,但她学不来李姨娘那副温柔刀的作派,只得和爹爹这般吵下去,可这样是百害而无一利的。
颜玉皎心里很清楚,梅夫人心里恐怕更清楚。
颜大人虽然不复从前那般爱敬梅夫人,但和京城其他高官相比,他性情宽和,勤恳踏实,不沉溺于美色,不狎妓,后院只有三位妾室,更不宠妾灭妻,不打骂下人,在外给足了梅夫人体面,在内将财政大权也交给梅夫人掌管……如此对比,颜大人已然算是难得的好夫君了。
这也是颜玉皎悲观郁闷的点。
连颜大人这般让梅夫人愁苦难解的男人,都算是顶好的夫君了,其他还不如颜大人的男人呢?
思绪漫无目的地乱飘,竟然想起午时凉亭下外衫湿透的楚宥敛。
楚宥敛变了很多。
少年褪去幼时稚气,身姿挺拔,肩背宽阔,俯身望着她时,周身的气势仿佛初秋的浓雾,潮湿寒凉。
其实何止楚宥敛变了,她也变了很多,京城花开至荼蘼的繁华和刻板压抑到难以喘息的规矩,已然侵蚀入骨,再有生机的人在此地滚一遭,都会变成千篇一律的冰诡蜡像。
她应该是变丑了,变成楚宥敛曾经最讨厌的那类女子。
路过前院时,颜玉皎看到管家们正在为如何搁置楚宥敛送来的聘礼而吵的不可开交。
她静静待了一会儿,然后长长地吐一口气,只觉这初夏的风如同细密锋利的蛛网,将她这个弱小的生灵紧紧束缚,而又凶残地吸走所有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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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朝最有权势的郯王世子亲自上门提亲,这等喜事和荣耀,让颜府不得不大摆筵席,热闹了好几天。
青棠院上下也跟着喜气洋洋的,夜幕降临后,丫鬟婆子们不是打叶子牌,就是喝着甜酿猜拳行令。
樱桃端着饭盒一路走过,眉头越皱越深,打开帘子就对颜玉皎抱怨:“小姐也太纵着她们了,一个二个没个正形!还有喝多了嫌热脱衣服光膀子划拳的,实在是有碍观瞻!”
颜玉皎正在躺在榻上看闲书,闻言只道:“总归我要嫁人,他们也快活不了几天,由他们去吧。”
樱桃轻叹一声,想说些什么却到底没有说出口,只从饭盒里拿出热酒倒入杯中,递给颜玉皎。
颜玉皎懒懒接过,轻抿了一口,忽然精神一振,觉出几分不对。
她坐直了身体,神色正经道:“你从哪儿拿的酒?”
樱桃不明所以:“小厨房的桃花酒已经喝光了,我就去大厨房那儿拿了荷花酿。”
颜玉皎慢慢把书放到一旁。
烛火如星。
静影沉沉。
她玉白的脸藏在暗处,睫羽的阴影遮住眸色,辨不出神情。
樱桃心中开始打鼓,暗骂自己也没个正形了,怎么能未经小姐同意就私自换了别的酒?
她正想告罪,就听颜玉皎淡淡地吩咐道:“天气渐热,小心烛火,让丫鬟婆子们都消停些,早点回去歇息罢,另外给门子们送去几壶热酒和几碟小菜,最近辛苦他们了,让他们也下值散了吧,院子里面不必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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