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桃顿觉奇怪,小姐
刚才还不管丫鬟婆子们打叶子牌呢,现在又都让散了,还把门子也打发走了……
但樱桃也没敢多问,应了一声就出门取钱打发人去了。
外面闹哄哄一场,直到亥时一刻才彻底安静下来。
颜玉皎下了塌,悄悄支开窗户往外看了一眼,檐下的灯笼随风晃动,烛火摇曳明灭可见。
天地间只余虫鸣声不间断。
院中人已经走光了。
颜玉皎这才小心地披上斗篷,手里提着琉璃灯盏,推开四年未曾打开的小暗门,一步步朝着后花园去了。
今夜月明星稀,不冷不热,正是在饮酒作对赏月抒情的好时机。
她却没有半分玩乐的心思,神情比脚步还要坚定,最终停在后花园那棵大榕树下的秋千旁。
脚步才停,身后的树叶就呼啦啦作响,有什么东西从树上落下来了。
颜玉皎警觉回头。
一个高大的身影,也提着一柄琉璃灯盏,立在她身后。
“我还以为你不敢来。”
离得近了,琉璃灯盏将这人的身形面容照得清晰许多。
卸去了庄重的发冠,只余耳后的发坠落在肩膀,灯光为楚宥敛的浓眉阔目、苍白唇色镀上一层热,让他整个人都温柔了几分。
颜玉皎暗自捏紧了灯盏柄,强装镇定道:“我为何不敢来?”
楚宥敛轻笑一声。
颜玉皎怀疑他是在嘲讽她。
可下一刻,楚宥敛却从怀里取出一纸包糕点,递过来。
颜玉皎看了眼:“作什么?”
楚宥敛想了想:“补偿。劳烦你深夜来此赴约。”
颜玉皎怀疑地接过来,打开纸包一看,原来是琼露坊近日的新品牛乳青芒饼,她想吃很久都没有买到。
一时拒绝不是,不拒绝也不是。
左右为难时,两根修长的手指出现在她眼前,探入纸包。
颜玉皎立马后退,警惕地瞪着楚宥敛:“你已经说了是给我的补偿,怎么还能反悔拿回去?”
楚宥敛淡淡道:“我看你似乎不想要。”
颜玉皎道:“我为什么不想要?”
说完,总算不纠结了,把糕点放在秋千上,自己也坐上去。
殊不知她说话腔调戾气很重,像个一戳就炸毛的刺猬。
楚宥敛顿了顿,道:“令微长公主已经把迎夏宴的诸事宜都交给我了,我目前还没有查出什么,等查到了会告诉你。”
颜玉皎咬着糕饼道:“那你今晚约我来干什么呢?”
楚宥敛避而不答,道:“我还以为你会忘了我酿的荷花酿的味道。”
颜玉皎沉默了。
几息后,她低着头继续咬糕饼,语气却有些含糊不清:“我们一起拜的师一起学的酿酒,你荷花酿的配方比寻常的方子多了一味薄荷,味道怪的很,我怎么会尝不出?”
今晚夜风温柔,月色也清朗。
好像很适合叙旧。
楚宥敛倚着秋千,眸色沉沉地望着远处悄然开放的海棠花。
“我曾听到有人问你,往常不是和楚世子关系最好么?你回答,哪里来的谣言?你与楚世子素不相识。”
颜玉皎噎住,干咳了几声,又心虚又难过:“你就非要旧事重提?”
楚宥敛低声道:“你我素不相识,哪来的旧事,又如何重提?”
颜玉皎心里委屈,虽然始作俑者是她,可这终究非她所愿。
语气已经有些哽咽:“你约我来到这儿来,只是想故意气我的么?”
“怎么会?”
楚宥敛声音低沉细微,几乎散在夜风里让人听不清。
“四年间我不止一次送出荷花酿,可你只赴约了这一次。”
第6章 表面夫妻
气氛骤然有一股胶状的凝固感,让人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仿佛被无数根银针一一刺穿,颜玉皎的心阵阵痛楚。
她忽而抬起尖瘦的下巴,水眸被灯光染上细碎星光,倔强可怜:“谁让你送荷花酿了?你送荷花酿作什么!”
楚宥敛视线静静地落在她脸上,不言不语,辨不出心思。
颜玉皎愈发难过,眼角发红,紧咬唇瓣,语气艰涩:“被我如此轻贱,难道还想着和我道歉,与我和好?”
“楚宥敛,你应该恨我的。”
她抿着唇,泪珠从眼角滑落:“我觉得你应该恨我……你应该听从圣上的旨意娶我为侧妃,应该极尽所能地羞辱我,然后把我扔在荒郊别院终生不理不睬,你应该这样报复我!”
琉璃灯盏乍然闪烁了一下,好似浓重的夜色里江中独舟,下一刻就能被狂风吹翻,熄灭。
楚宥敛立在光影之后,愈发眉目高远,神情似冷非热。
他轻声道:“原来你知道。”
你知道我应该恨你。
颜玉皎怔住,眼泪瞬间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落下来。
初夏还是冷的。
起码在夜里是这样。
不然颜玉皎出门时也不会裹上披风了,可是此时此刻,她发觉自己还是穿的太少。
寒气如同四九天的冰河,将她层层包裹,直刺入骨髓。
她浑身发冷,头脑昏沉,哽咽地质疑道:“你果然是骗我的对不对?你娶我不是想和我合作捉住贼人,而是想趁机报复我?”
楚宥敛没有回答。
许久,等颜玉皎的哭声弱了些,他才伸手扶住她的肩膀,将衣袖里的东西稳稳地插在她的发髻上。
好似情人间的耳厮鬓磨,他唇瓣缓缓靠近她的耳垂。
“请颜小姐放心,我还不至于心胸狭隘到折磨一个女人,只是我忽然觉得你不配得到我的补偿……那些堪比迎娶贵妃的天价聘礼,本来就该为我娶来一位世子妃。”
“所以从今往后,无论你喜欢上哪个男子,都请给我好好待在郯王府,安安心心的做我的世子妃,演也给我演出痴迷深爱我的模样来。”
……
颜玉皎神情恍惚,没察觉楚宥敛是何时离开的,她提着吃剩的糕点,沿着小道慢慢走回青棠院。
脑子里乱糟糟的。
一会儿想楚宥敛果然记恨她,她婚后的日子恐怕难过了。
一会儿又想,今晚就不该赴约,安安心心等着楚宥敛和她解除婚约,然后抱着天价聘礼做个富婆逍遥快活一辈子岂不美哉?
最后却想,不会的,楚宥敛一向嘴硬心软,糕点就是这样。
琼露坊亥时一刻关门,他递给她糕点时,已经亥时三刻了,可糕点还是滚烫的,可见他一直小心护着。
他心里还是念着她的。
甚至不确定能不能约到她,却还是拎着糕点礼物来了……
如此惊惶地想来想去,颜玉皎的脚步自然无比缓慢,回到青棠院时已经亥时末了。
樱桃急的团团转,就差唤醒门子们和她一起去找颜玉皎了,此刻总算见到颜玉皎,连忙帮着把披风脱了。又忍不住问责颜玉皎究竟是做什么去了,天这么晚,也不带个丫鬟陪着。
颜玉皎沉默一会儿,想说自己不过是心里烦闷,随便走走罢了。
一低头却看见手里拿着的琼露坊的糕点纸包,就更加沉默了。
随便走走,就买到了已经关门的琼露坊的糕点?托辞太假了。
没等到回答,樱桃也不在意,总归颜玉皎已经平安归来,她便手脚麻利地准备为颜玉皎卸掉妆发,眼睛却忽然被闪了一下。
她哎呀一声,捂住眼,又悄悄从指间的缝隙里望去。
原来是颜玉皎发髻上的东西。
樱桃松开手,仔细看了看,才轻轻抚了抚胸口道:“呀!吓我一跳,还以为小姐头上趴着一只猫!”
颜玉皎正坐在梳妆镜前,闻言便好奇地往镜子里瞧了一眼。
她今日梳的交心髻,两髻中心的发缕绕髻交叉盘旋,中间用金花钿和花头银簪点缀,是京城官家小姐们的日常装扮,清丽而不失雅致。
然而此刻,她的发髻上却多了一位不速之客,破坏了整体的美感。
那是一支猫眼石长发簪。
中心镶嵌的宝石,如同黑夜中猫眼一般,一线中横,神秘幽深,轮阔却于烛火中熠熠生辉,异彩流光。
颜玉皎微微怔住。
她想起楚宥敛临走前,好像是往她头上插了个什么东西,不过她当时也没心思查看。
没想到会是这个。
樱桃后知后觉出什么,小心翼翼地觑了一眼颜玉皎:“小、小姐,我今晚什么都不知道,也没发现您出去,
决不会胡说八道的!”
颜玉皎默了默,抬手将长发簪抽出来,轻轻抚摸其锋利的尾端,仔细端详了片刻。
观其做工品质,确实是四年前她曾向楚宥敛表达过喜欢的,摘星楼的镇楼之宝猫眼石长发簪。
四年前,她和楚宥敛最后一次见面,也是在后花园的秋千旁。
当时她已经想和楚宥敛绝交了,却没想好理由,闲聊时,便说起摘星楼镇楼之宝——猫眼石长发簪。
这支发簪本是前朝皇帝与其贵妃的定情之物,结果前朝覆灭那日,皇帝丧心病狂,杀了贵妃,又一把火烧了皇宫,然而这支发簪经过大火的洗礼,却依旧完整无缺。
后来这支发簪被摘星楼收藏,摆到顶楼供所有达官贵人欣赏。
颜玉皎偶然去摘星楼,一眼便相中了,却被价格狠狠劝退。
没想到时隔四年,它会被楚宥敛买下来,亲手插在她的发髻上。
颜玉皎真的很迷惑。
搞不明白楚宥敛在想什么,一边说狠话,一边还送她发簪……
.
.
待到成武侯老夫人赏花宴的帖子抵达颜府后,天已经热起来了。
初次以郯王府未来女主人的身份与京中高官的夫人小姐们交际会面,自然是重中之重的事。
故而郯王府两日前便送来了华衣和负责装扮的婆子,俨然要把颜玉皎打扮得足够“富丽堂皇”,撑得起郯王世子妃的排场。
颜玉皎倒也配合,也不去问她们从哪儿得来的她身材尺寸,怎么带来的衣服都这样合身。
她想,楚宥敛都能在她家大厨房安插人手了,何况别的地方……
她在他面前恐怕毫无隐私。
但她也懒得计较。
那支猫眼石长发簪安了她的心,她也想明白了,绝交都快四年了,楚宥敛也没忍心下手整治她,以后还打算和她做一对表面恩爱的夫妻,成全他自己在佛前的宏愿,楚宥敛对她的报复也仅此而已了。
更何况自那晚之后,郯王府的侍从每天都跑到颜府,给青棠院送来琼露坊的新品糕点。
据说琼露坊新来的糕点师傅是位已经的致仕皇厨,脾气大的很,全凭心情好坏决定今日开不开工。
如今却是迫于楚宥敛的权势了。
颜玉皎摇摇头,也不再纠结楚宥敛的心思,反正她除了嫁给楚宥敛之外似乎也没有别的选择。
那便安心待嫁罢。
整理好着装后,颜玉皎便和梅夫人一起坐上了马车。
鞭响几声,行人渐渐退散,马车朝着成武侯府缓缓前行。
车厢轻晃,梅夫人盯着颜玉皎目不转睛,忍不住开口道:“这两日我瞧着你的气色好了许多。”
“有么?”颜玉皎摸了摸脸,若有所思道,“大约是心定了罢。”
梅夫人疑道:“怎么说?”
这该怎么说?
说她突然觉得嫁给楚宥敛真是好事一桩么?
不用苦恼怎么维系夫妻关系,毕竟楚宥敛只打算和她做表面夫妻,凡事公事公办,不掺杂私人感情,必然能相处得好。
也不用忧虑妻妾关系,毕竟楚宥敛只打算娶一位妻子,后院的勾心斗角从源头就熄灭了。
除了当初和楚宥敛绝交后,屡次驳回郯王妃的请帖,让郯王妃丢了面子,婆媳关系恐怕难处理了一点,但楚宥敛都这么宽宏大量了,郯王妃又能差到哪里去?
更何况她小时候郯王妃还亲过她哄过她呢,估计……也会原谅她的年少轻狂罢?
如此一想,这桩婚事除了可能会影响爹爹的前程,可能会有些皇室礼仪让她窒息,还真的挺完美的。
但颜玉皎不太敢表现出高兴,她心里对楚宥敛还是很愧疚的,一想到这桩婚事舒服了自己,却毁了楚宥敛对妻子的所有祈盼就更愧疚了。
她默了默,问道:“之前听爹爹的意思……我嫁给楚宥敛,不会对他有什么影响吗?”不然爹爹怎么突然一副支持她嫁给楚宥敛的样子?
梅夫人神情一顿,冷哼道:“提那个老不死的做什么?”
见颜玉皎神情讪讪,又道:“皇室的关系真是剪不断理还乱,郯王被圣上猜忌,郯王世子却成了圣上信任看重的臣子……你爹估计是想借着你的婚事,在圣上面前露露脸,为自己的高升之路添砖加瓦罢。”
颜玉皎稍微听懂了,有心想反驳梅夫人,爹爹或许并不是什么想的,他还是很疼她这个女儿的。
可这些年爹爹的所作所为,又让她说不出反驳的话。
至此一路沉默到了成武侯府。
说起成武侯府,就不得不说起成武侯此人。成武侯名为樊乘风,是跟随先皇打天下的十二位将军之一,也是十二位将军中唯二还活着的,只是也已经五十五岁了。
成武侯沉闷寡言,低调不招惹是非,也不愿拉帮结派,又是坚定的忠君保皇派,圣上自然颇为善待他,赐他的府邸也修建得无比古朴阔气,只门口的空地,就能供数辆车马通行。
颜玉皎掀开马车帘子往外一看,顿时觉得今日的太阳,还没有这些官夫人和官小姐们穿的耀眼夺目。
说而成武侯夫人扈萍也是一代传奇,她是二婚嫁给了成武侯。
扈萍和她前夫都是将军,但却是先皇敌对阵营的将军。
扈萍的前夫在与成武侯对战时被杀了,随后扈萍也被俘虏,扈萍却很想得开,穿着嫁衣找到成武侯,说自己平生只嫁给绝世英雄,以前以为前夫是,谁料前夫被成武侯一刀斩于马下,她现在只能嫁给成武侯了。
成武侯当时还是一个一心只想建功立业,青史垂名的白面小将,第一次经历儿女情长就遇到扈萍这样的女霸主,自然被拿捏得死死的,由此开启了“惧内”的一生。
这些事并非闺阁小姐能知晓的,颜玉皎能知道,还是曾经关系好时楚宥敛告诉她的。
他说京城的女儿们都被规训成了同一张陶俑娃娃的脸,殊不知女子也能骑马打仗,建功立业,何必为了嫁人生子,把自己束缚进“好名声”的条条框框中呢?
颜玉皎不确定楚宥敛是不是那时候就察觉到她想绝交的心思,所以向来不八卦的他,对她说了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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