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玉皎慢慢眯起眼,若有所悟地道:“母妃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郯王妃笑了笑,静静地看着她几息:“在你没嫁过来之前,静澜轩的所有账本,本妃一清二楚。”
颜玉皎心中一惊。
差点忘记新婚夜后,楚宥敛并没有把他的私产用途告知她的事。
郯王妃这番话的意思……莫非楚宥敛那些巨额私产,都用在暗地里招兵买马,储备粮草?——所以楚宥敛一开始不敢给她看账本,是怕她看出他想当皇帝的心思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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乞巧节已至,街道异常繁闹,隔着车窗帘,商贩的吆喝不绝于耳。
“卖巧果嘞!卖花灯!”
“上好的染指甲膏!”
“五色线!裹头香!应有尽有!快来瞧!快来看一看呐!”
远远的,还听到女子们在比赛穿七孔线——这是一年来,女子们难得的可以抛头露面的机会。
似乎有人“输巧”了,引来一片唏嘘声和起哄声,让她把提前备好的礼物送给“赢巧”的女子。
颜玉皎掀开车帘往外瞧,正巧看到一头牛角戴着野花的老牛,自她的马车旁悠悠走过。
还有家卖巧果的商铺,似乎在油炸什么东西,冒出滚滚浓烟。
路过的行人却迎着这烟进门了,嚷着:“烤羊肉串?西域来的?”
马车行驶速度很快。
繁华街道渐渐离他们远去,沉寂肃杀的皇宫即将抵达。
颜玉皎趴在车窗边,看着人间烟火气离她而去,眉目微微怅然。
“若是喜欢,改日和少庸一起穿得寻常一些,去玩一玩罢。”
郯王妃轻声道:“也就是你们孩子还喜欢这些东西,本妃已经老了,哪里都不想去了。”
颜玉皎从郯王妃这些话中品出郯王妃年少时应当和她一样,向往自由和朝气。
她不由笑了笑,道:“和男人逛街多没意思,还是母妃随我一起罢,若有什么好看的衣服首饰,还需要母妃帮我参谋参谋呐!“
郯王妃没有立即同意。
她的目光悠远,似是怀念:“本妃上次出门逛街,还是和你娘一起,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颜玉皎怔了怔,恍然想起,娘亲和郯王妃曾是无话不谈的好友
。
她心里一时有些不是滋味。
过了几息,她慢慢磨蹭到郯王妃身边,像幼时撒娇一般,抱住郯王妃的胳膊摇了摇:“那下次,母妃、娘亲和我,我们三个人一起去。”
见郯王妃愣神不语。
她乘胜追击:“我都嫁进来了,两家便是有天大的矛盾,也足以化解了罢?是时候坐下来好好聊聊了。”
郯王妃蹙起的眉毛慢慢松下来,却望着她,压低声音问道:“你可知你娘的身份?”
“我知道……我娘,旧高句丽的丽公主嘛,说来真是有些荒唐。”
颜玉皎眨眨眼:“也不知道我娘亲怎么敢搞出一个假丽公主,还要和楚宥敛和亲……”
颜玉皎敢直白地说出梅夫人的身份,就是笃定楚宥敛已经知晓的事,郯王妃定然也知晓。
郯王妃果然道:“你娘实在是个潇洒的女子,本妃其实很羡慕她。”
“当初你爹娘初到京城,怕圣上调查与郯王府交好的人,然后查到他们的身份,引来不必要的灾祸,他们不怕死,却怕连累你,权衡之后,选择与郯王府断绝来往。”
颜玉皎默默垂下眼睫。
心想,就她的身份最致命,谁连累谁还不一定呢……
但总算明白两家为何会绝交了,还是老生常谈,门不当户不对,莫说结亲,就是想做朋友,都难上加难。
颜玉皎心中叹息。
想了想,她抱住郯王妃的腰,娇声娇气地道:“我生辰宴时,爹爹和娘亲其实想来给父王母妃讲和的,只是多年不来往,不知如何破冰。”
她抬起头,红润的脸蛋露出狡黠的笑容:“母妃,改日摆一桌,一家人坐一起聊一聊~好不好嘛~”
郯王妃不仅手凉,身上也冰冰凉凉的,盛夏里抱起来非常舒服,一点儿不像楚宥敛,大火炉似的。
郯王妃似乎很少与人这般亲密,一时有些受宠若惊般,手指试探性地摸了摸颜玉皎头发,见颜玉皎小狗一般得寸进尺蹭她的手,她便笑了笑。
“本妃一直想有个女儿……”
楚宥敛从不曾和她这般亲近,郯王爷也整日忙得见不着人,自梅夫人不再与她来往后,她其实很寂寞,可惜她年岁大了,身体不宜有孕。
“儿媳也是女儿嘛!”颜玉皎眨了眨眼,“您之前和我说想让我做您的干女儿,如今梦想成真啦!”
郯王妃眼尾的细纹便荡起来,轻笑道:“是啊,本妃梦想成真了。”
她抬起手,轻轻揉了揉颜玉皎的脸蛋,眼中渐渐溢出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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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终于抵达皇宫门前。
但还没到宫门大开的时间,颜玉皎和郯王妃就都没有急着下马车。
路上闲聊的间隙,颜玉皎也从郯王妃口中得知郯王爷为何对楚宥敛这般狠了,爱之深责之切,郯王爷怕楚宥敛一步走错,会让全家丧命。
就比如今日这场乞巧宴——
圣上一句话,他们明知是“鸿门宴”,也得跪谢皇恩。
巍巍皇权,令人如履薄冰,它何其诱人,何其可怕,若想将其彻底掌握,又何其艰难……
郯王妃拿起团扇,起身道:“随本妃下马车罢,时间到了。”
话毕,果然听到太监的唱词。
“开——宫——门——”
轰然一声,两扇巨大而古老的朱色宫门缓缓开启。
颜玉皎走下马车,遥遥望见前方几十个渺小的身影走入那黑洞洞的宫门之中,像是只身走入深渊的蝼蚁。
这一幕,让她久久失语。
直到一旁躬身等待的李锦走上前来,道:“二位王妃,老奴方才看到旧识,随老奴这边走罢,。”
颜玉皎心里才微微紧张起来。
莫怕!
她给自己打气。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还是相信楚宥敛这狗鸡能让她平安无事罢。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郯王妃也安慰她,“有本妃在,明妃娘娘不敢对你如何的。”
第64章 乞巧节至
本朝并没有皇后,故而召集朝臣女眷们的乞巧宴由后宫位分最大的明妃娘娘主持,设在云台殿。
李锦口中所谓的旧识,就是云台殿的大总管太监吴绛,他见到颜玉皎和郯王妃后,因为人多眼杂,也没有多说什么,领着他们往云台殿去了。
不过送到云台殿的时候,吴绛到底说了一句:“宴席一应饮食,老奴都一一看过,应当没什么问题。”
郯王妃道:“辛苦吴公公。”
话毕,郯王妃的大侍女就过去,把一袋金锭子悄悄递给吴绛。
吴绛接过来,眉眼笑开了:“为王妃做事,不辛苦。”
临走前,又暗示道:“云台殿侍候王妃的侍女们,尽可以放心用,都是自己人……”
李锦陪着颜玉皎和郯王妃进了云台殿,只让他的徒弟去送吴绛。
进了云台殿,颜玉皎才知道宫中的各种规矩繁杂诡异,甚至面对不同品阶的妃嫔,还需要行不同的拜礼,幸好有郯王妃在旁引导,她的礼仪并没有错漏之处。
令颜玉皎庆幸的是明妃娘娘对她一点儿也不热情,丝毫没有遵从圣旨陪伴她的意思,凉凉看了她一眼,任由她坐在郯王妃身旁。
可惜梅夫人身份低,坐在下面,隔着重重人影,颜玉皎几乎看不到,只得放弃寻找。
但颜玉皎也没有轻信吴绛的话,她没有使唤她身旁任何一位侍女,连案上的酒水和菜肴也一口不碰。
一开始倒也风平浪静,明妃娘娘讲了几句场面话,歌舞和杂耍就一一等台,女眷们饮酒欢歌,很是纵情。
颜玉皎暗暗安慰自己,只要明妃娘娘不来找茬,其余妃子还没有郯王妃的品阶大,不敢得罪她们,如此她也能平安地度过这场鸿门宴了……
然而事情怎会如此容易?
宴至半酣,明妃娘娘就忽然盯着颜玉皎,淡淡道:“敏王妃,怎么不见你用餐?可是嫌弃本宫安排的菜肴过于简陋,入不了你的口啊?”
颜玉皎心里咯噔一声,明妃这话完全可以治她一个蔑视皇妃之罪了。
她立时起身,却被郯王妃暗暗握住手安抚了下,勉强定了定神。
就见郯王妃气定神闲道:“明妃娘娘布置的席面极好,只是敏王妃害喜严重,什么都吃不下罢了。”
颜玉皎顿时呼出一口气。
暗暗庆幸她在外人面前还是身怀有孕的状态,否则明妃这一番责难恐怕不容她轻易逃脱。
“说到底,还是席面不好。”
明妃仰头把杯中酒喝尽了,酒杯摔在地上,不依不饶起来:“布下此宴的御厨,让敏王妃没了胃口,就都拖出去斩了罢!”
热闹的宴会顿时陷入死寂。
乐师和舞女们纷纷停下,慌乱地左顾右盼,又乖顺地跪在地上。
女眷们更是噤若寒蝉。
谁也没料到明妃娘娘会如此喜怒无常,说杀人就杀人。
颜玉皎猛地睁大眼睛,发现果真有太监领命,忙道:“明妃娘娘,此举甚是不妥,乞巧佳宴,怎么能轻易见血呢?未免……有伤天和啊!“
准备去宣口谕的太监顿住脚步,高台上,明妃勾魂摄魄的眼眸也淡淡地扫向颜玉皎,一脸恩威深重。
郯王妃则不赞同地摇摇头,到底还是站起身道:“还望明妃娘娘不要责怪敏王妃,她年纪小,说话总是口无遮拦,不过敏王妃这话倒是有几分道理,今日毕竟是民间佳节,若是见了血,总是不吉利的。”
明妃立时冷笑一声,指尖轻轻点着软椅的木把手,宴会的气氛就在她指尖的“笃笃”声中越发沉肃恐怖。
“有伤天和?……敏王妃,本宫想问你,你觉得天和是什么?”
她竟然视郯王妃如无物,便是连圣上也不敢如此。
郯王妃脸色微暗。
贵夫人们更是神情异样。
倏忽间,众人心中都有一种不详的风雨欲来的感觉。
颜玉皎心念急转,舔了舔干涩的唇瓣,勉强道:“回禀娘娘,天和,乃自然和顺之理……”
明妃就哈哈大笑起来
,她笑得极为夸张,发髻上的凤尾流苏都在甩来甩去,打在脸侧,一片绯红。
“本宫觉得陛下就是天!”明妃一拍桌案,猛地站起身。
她身上殷红的妃制礼服,好似缓缓流淌的血河,让人不寒而栗。
“陛下近日身体不适,正需要一场盛大的血的洗礼来冲刷病气!还愣着作什么?把那些厨子都杀了!”
前去宣口谕的太监立时吓得浑身一哆嗦:“奴才这就去!”便扶着差点惊掉的官帽,一路小跑离开。
疯子!
真是疯子!
颜玉皎一时惊怒交加,眸中冒出汹汹火焰——楚宥敛还真没骗她,明妃怎么疯成这样?
这可是举国同庆的乞巧盛宴,怎么能轻易杀人?
然而她回身环顾一圈,却发现宴会上所有女眷都低眉顺目,没有一个人敢站起身劝说,就连郯王妃方才都不赞同她方才的阻止行径。
颜玉皎微怔了怔,于这一瞬间,忽然明白先帝为何自登基后,就开始严苛京城的风气了。
把京城的女子都养成这等怯弱的性子,凡事生怕污了名声乱了仪容,于是唯唯诺诺,唯命是从……和皇室养的狗有什么区别?
颜玉皎默默地攥紧了手,忍不住还想再辩驳什么。
梅夫人走出来,行礼道:“臣妇觉得明妃娘娘此举甚好!”
颜玉皎呆住了。
不知该怀疑自己的眼睛,还是该怀疑自己的耳朵。
这是她娘亲说的话?
“哦?”明妃斜斜睨了梅夫人一眼,“你倒是和你女儿不同。”
梅夫人淡淡道:“下人既然做错了事,自当要责罚,若是轻易饶过,下次这种宴席,还不知他们会做出什么难以下口之物。稚子愚钝,不懂此番道理,更不懂皇权不容反驳,不容撤回,娘娘不必为愚钝之人伤神。”
明妃挑高了眉,奇道:“这话有点意思……来人,赏千金!”
梅夫人躬身行礼,道:“多谢娘娘!”又趁机看了颜玉皎一眼。
颜玉皎本来一腔的难以置信,却渐渐在梅夫人眼神中,消解下去。
她看出来了,梅夫人这般做,定然有梅夫人的道理和手段。
她只需要静静等待。
颜玉皎按耐住心中激荡,行礼致歉道:“臣妇无礼,还请娘娘念在臣妇初次入宫的份上,饶恕臣妇!”
明妃端起琉璃酒杯,望着里面紫红葡萄酒,摇了摇,道:“圣上嘱咐本宫要好好照顾你,所以本宫才杀了那群慢待你的厨子,敏王妃,本宫是在为你好……你偏偏狗咬吕洞宾。”
“罢了,你怀了身孕就坐下罢,有圣旨在,本宫受了委屈,也只会待你好,安分待着罢,你若是出事,陛下还会怪罪本宫……唉……”
明妃轻叹一声,娇媚如蛇般的腰肢懒懒靠在软椅上,望向颜玉皎的眼神中分明是刻骨的讥讽。
颜玉皎只能压制怒火,装作视而不见,道:“多谢娘娘体恤,臣妇定然谨言慎行,不给娘娘添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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