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豆和史如意亲近,是个不顶用的,挨打也不肯说实话。
只能让丁香来瞅瞅,看她们每日出府是做什么去了。
丁香不愿出门,程妈妈哄着她,又答应给她买铺子里新进的那盒子香粉,她这才应了。
“你们竹盒里装的是啥,可是也要拿去集市上卖?”
丁香装作没听到香菱话里的嘲讽,自顾自地跟在她们边上,厚脸皮地开口问。
眼睛还直往那竹盒瞅。
香菱朝她吹鼻子瞪眼的,史如意伸手拉住她。
出去卖点心的事,史如意没想过能瞒府里的人多久,这一个个丫环婆子都精着呢。
只是太太曾氏那边还没过过明路。
现在自个儿也算云府的厨娘,做了点心出去卖,还经常出没其他达官贵人家里,说出去总是不大好听。
史如意忍不住想,若是她们在外头,能有个自己的铺子就好了。
“不是,丁香姐姐,二少爷明儿早膳想用糖醋山药。
大厨房里没米醋了,我们俩去外头补点回来。”
史如意睁眼说瞎话,料丁香也无法找二少爷求证去。
她说这话,丁香是半个字都不信的。
她们手上提的这竹盒沉甸甸的,一看就知道里头装得满当。
但是她也不好扒开人家竹盒去看,便只悻悻地笑了两声,心想我一直跟着,看你们能演到几时。
沉默之中,两边不约而同地加快了脚步。
一边是想把人甩掉,另一边却缠得死紧,跟狗皮膏药似的。
她们快,她也快。
她们放慢脚步,她也欣赏风景。
就连拐去杂货行里也要跟着,这个香料摸摸,那个梳篦看看。
史如意有心想跑起来把人甩掉,但她腿短,跑不跑得过还是一码事。
主要是怕这竹盒里的点心变形。
丁香方才说要把绣的花拿去卖的,却也不见她往绣坊里去,只围着她们在这街道打转。
到现在已是走到第三圈了。
眼看这太阳慢慢下落,点心还没能送到人家去……
史如意小脸气得鼓鼓的,想跟她干架的心都有了。
二打一,她好歹也能算是半个吧?
“……如意?
你们在这干啥呢?”
忽然,一道有如天籁的声音响起。
三人不约而同地望去,却见紫烟站在粮店门口,皱了眉,往她们这边看过来。
史如意像见到了救命稻草一般奔过去,摇摇她的袖子,仰着头,嘴里甜甜地唤人。
“紫烟姐姐……”
紫烟眼光毒辣,扫一眼就知是什么情况。
她好笑地看了史如意一眼,转头问丁香。
“丁香妹子,今个儿怎地也出门了。
可是要买什么家去?”
丁香提着那包袱,轻轻“啊”了一声,下意识用之前敷衍史如意的那套回她。
“我绣了花……
娘叫我拿出来卖呢。”
紫烟脸上的笑容加深了一些,故意亲亲热热地揽过丁香的肩膀。
“这你可就问对人了!
来,跟我走。
我认识一家绣坊的老板,他们家收的价格又公道又好,保证不会亏了你的。
哟,这帕子是你绣的罢……这手艺了不得,上头这梅花跟真的一样。”
丁香满脸不情愿地被紫烟拉走了。
史如意松了一口气,如蒙大赦,连忙几步并作一步,和香菱脚底抹油跑掉。
紧赶慢赶,好*歹是赶在太阳落山前,把点心给送了。
回府的路上,史如意买了一块用香料卤好的猪耳朵。
让那娘子用热水温好了,切片,放竹篮里装着。
紫烟最爱用这个,冬日天冷,她们家每晚睡前都是吃酒的,暖身子,一觉能睡到天光。
下人院里,丁香拎着空空的包袱皮,垂头丧气地归家。
刚迈进院子,就懒洋洋地叫,“娘――”
又吩咐红豆给她热个肉饼、煮碗疙瘩面汤来,跟史如意跑了这一下午,可把她累得够呛。
“哎,我的好香儿――”
程妈妈听着她归家的声音,一股脑从炕上起来。
听闻丁香说了今个儿一无所获的事情,也不见程妈妈失望,还反头宽慰丁香。
“这时日还长着呢……
这史如意躲得过初一,还能跑得过十五?”
倒是对那横插一脚的紫烟很有意见。
“呸!
又关她们家啥子事了?我看呐,狗拿耗子都没她闲。”
程妈妈往地上啐了一口,心里这好奇跟猫爪子挠似的。
她这人是看不得别人家比自己好的,当年史如意死了爹,温妈妈死了男人,程妈妈没少在背后幸灾乐祸。
旁人倒下了,这管铺子的美差,不就落到她自家男人头上来了吗?
不然,程妈妈现在还要日日在府里扫地。
哪能像如今,家里还能使银子,买了下人来做事。
等红豆过来,往桌上放了碗碟,程妈妈抬脚便往她身上来了一下。
故意嘲笑着问她,“那史如意,这几日怎么不见来给你送吃的了?
日日拣人家剩饭吃,你是史如意养的狗啊。”
那红豆被踢得踉跄一下,直接滑倒在地,低头瑟缩着,不敢回嘴。
丁香喝着面汤,咽下嘴里的肉饼,习以为常地看着这一幕。
“娘,你别踹她了。
她就这一身破衣裳,跪烂了我们还得给她买,多不划算。”
她们自个儿的衣裳,就算是旧了,红豆也是不配穿的。
拿出去当了,都能换得几身粗布麻衣给她穿。
“哎,我晓得。”
程妈妈对自个儿女儿笑眯眯的,这精明劲,一看就知是随了她。
只是这丫头,该敲打的还得要敲打……不然出去乱说,坏了事,累到她们头上怎么办?
转头斜眼瞅红豆,脱了鞋底,拿来慢条斯理地敲桌子。
一下、又一下……
红豆听着那熟悉的“砰砰”响声,一边摇头一边后退,干黄的脸变得煞白。
程妈妈冷笑一声,“红豆啊,你卖身契落在我手里,这辈子是死是活都飞不出去。
心该向着谁,自己有点数。
若是让我在外头听着,你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程妈妈异常缓慢地朝她笑了一下。
红豆身子一抖,眼泪一下子就狂飙出来。
……
“我晓得,你跟你娘都是个好的,不忍心对人恶声恶气。”
紫烟坐在炭火边,一边用筷子夹猪耳朵,一边毫不客气地点了史如意的额头,开始教训她。
“但若是碰着那无赖的人,偏偏吃准了你们这点。
你对她们再好,她们可会记你半分?
她们若是不要脸,你就跟她们撕破脸了,日子倒还过的舒心。”
史如意捧着下巴,虚心地听了,乖乖点头。
今日若不是碰上紫烟,她还真不知该怎么做了。
俗话说,“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她上辈子和这辈子,都没怎么跟这三教九流打过交道,自然也不懂这底下人处世的智慧。
又把自个儿的担心给紫烟和许婶子说了。
“我毕竟是府里的厨娘,老是跑到人家家里送点心……
若是太太知晓了,怕是会不高兴。”
可是若一直像这般瞒着,改日被程妈妈这种人抓了把柄,直接捅到曾氏那里,那才更是要糟。
许婶子放下手中搓到一半的麻绳,望着她,欲言又止。
史如意朝她眨眨眼睛,直起身子,“婶子但说无妨。”
许婶子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婶子之前不说啊,是怕你这点心是秘方,回头被人学了去。
我倒是知晓外头有个点心铺子……这眼看着,就快要开不下去了。
如意,你若只是想找处地方卖点心,不如去那儿碰碰运气?”
第22章 祥和斋
许婶子说的那家点心铺子,史如意是晓得的。
她那日和香菱在西市向人打听点心铺,那卖胡饼的大娘,看史如意年纪小,估摸手里没几个铜子,特地好心提点她。
“小丫头,你若要买那寻常的麻团蜜糕,别到知香楼去……
那地儿卖的忒贵,都是老爷太太才去。
再拐两条巷子,有家老牌糕点铺,名唤‘祥和斋’的,点心最是美味实在。”
牛车晃晃悠悠地驶至观音桥,史如意手里提着竹盒,从车上小心翼翼地下来,回头挥挥手。
“婶子,宝源哥,我这就去啦。”
宝源在前头架着牛车,应了一声,许婶子伸长脖子看她,一脸的担忧。
“哎,如意闺女,你可千万慢着点!
……真不用婶子跟你一块儿去?”
虽然如意脑子好使,说起话来也条理清晰,但毕竟人小。
许婶子不大担心史如意被人骗,担心的是旁人故意欺负她。
史如意心头涌上一股暖流,知晓许婶子是真心为她着想,笑眯眯地摇头。
“真不用,婶子放心吧。
我心里头有数。”
她虽然人小,但也正因着如此,店家才容易放下戒备心来。
毕竟这点心铺子经营情况不好,若是一大帮人来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们是故意来砸场子的呢。
史如意目送牛车离开,并不急着去那点心铺。
先沿着青石板街慢慢走,东瞧西望的,把周围商铺环境都看了一遭,心里大概有了个数。
这巷子位置不算偏,离那最热闹的观音桥只隔了两条街,巷面略窄,地上青砖被岁月踏得平整。
巷子里头都是上了年头的老店,许多家门口支着的幌子都已褪色了,在风中飘摇。
除了吃食小店,巷子里头还有什么杂货行、绸缎店、杏林铺……无所不包,应有尽有。
人流量虽少了些,也并非没有可取之处。
譬如,这边的顾客都是熟客。
进了店,都不用出声,店家便已经晓得他要点啥子,一边打包,一边闲话着家常。
史如意摸摸下巴,进了祥和斋附近一家卖羊杂碎的脚店。
这个时辰,店里没什么客人用饭。
像这样的小脚店,是请不起伙计的。
店家并师傅,是一位满脸络腮胡的汉子,一看见史如意进来,就热情地吆喝开了。
“小娘子,里边坐……
想吃点什么?阿叔给你做,保管你吃得香。”
史如意点了一碗煎白肠,要五个铜子。
这年头肉价贵,寻常人家嘴馋,又买不起红肉的,便会点上一碗“煎白肠”来过过嘴瘾。
名义上虽然是“煎”,实质上只是单纯水煮。
清洗干净肥肠,放在碟里,若是店里来了客人,随吃随切。骨头汤则是一直在锅头滚着的,越熬越有味道,满屋子的香。
史如意自个儿调了一小碟酱料,蘸了酱送那白肠。
却无想象中油腻的腥膻味,滑软柔韧,肥嫩鲜美,嚼来满口奇香,让她暗暗称奇。
果然这能屹立多年的铺子,都是有几分真本事在的。
当下毫不客气地赞了那店家一番。
“哈哈哈,小娘子是第一次来我家吧?
不是阿叔吹牛皮,咱这煎白肠啊,在整个安阳都有名气。
许多官人都特意赶了路来吃咧――”
那络腮胡汉子看桌上史如意调的那碟子酱料,就晓得她是个会吃的,脸上的神色颇为自得。
史如意吃完白肠,把碗里的汤也仰头喝掉,用汗巾子擦了擦嘴角,向那店家打听。
“阿叔,我娘让我出来外头点心铺,买几包糖糕回去,招待亲戚用的。
阿叔可有哪家推荐吗?”
那汉子面上显出几分犹豫来,他神色变幻几次,忽地放下手中搅汤的长勺,重重叹了一声。
“小娘子,若是从前,我想都不用想,定是要给你推荐‘祥和斋’的。
喏,看见没,就巷子口那家……
搁上十几年前,大家都要排队挤破头去抢,每日不到午时就卖光光!
只可惜,那店家如今人老了,不中用了,做不成糕点了。
许多人来尝,都说再不是那个味了……”
那汉子是个热心肠的,连声叹气,似乎打心底里为那祥和斋感到惋惜。
史如意心念一动,坐直了几分身子,眨眨眼,饶有兴致地追问。
“那这家的后人呢?
怎地就做不出先前的味道来了?”
那汉子“哈哈”大笑几声,像是在笑她年纪小,不晓事,单纯。
“不是阿叔吹牛,这人跟人的手艺啊,确实不一样。
哪天换了个师傅,碰上那嘴刁的客人,立刻就能尝出不对味来。
我有次感了风寒,不得已在床上躺着,让我娘子出来代做两日,那客人一个个都嚷嚷。
你说说,难道我还能对我自家娘子藏私?都是手把手亲自教过的,可那煎白肠做出来的味,就是不一样。”
史如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复问那汉子。
“阿叔,那这祥和斋……现下是谁在管?”
……
史如意提着竹盒,走进祥和斋,一眼就瞧见了那阿叔口中的“罗娘子”。
罗娘子一身荆钗布裙,约莫二十左右的年纪,端坐于木台之后,静静看着门外过路的行人。
并不施粉黛,却自有一股从容雅致的气度。
据那隔壁煎白肠的阿叔说,这罗娘子嫁的是这祥和斋店家的独子,成亲不过两年,丈夫便不幸得了痨病走了。
大庆风气开放,礼教束缚不重,公主养男宠,贵妇上花楼。
这寡妇要再嫁,不是甚稀奇事。
罗娘子年纪还轻,众人都劝她,连公公婆婆也劝。
这罗娘子却说出嫁从夫,如今夫君既去,留下二老无人照应,理应替他孝顺爹娘。
这邻里有笑罗娘子傻的,也有夸她赤诚孝心的……
更多的,还是说罗娘子精明会打算的。
这百年之后,两个老的撒手人寰,祥和斋不就落到她手上了吗?
这祥和斋有口皆碑,也是安阳城响当当的点心铺子呢,到时铺子到手,再娶再嫁,又哪是什么难事?
史如意把这些听来的话都在脑中过了一遍,仰头打量那罗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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