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如意,别理那老头子啊,他年纪大了,脑筋不大清楚。
你喜欢吃这山药艾窝窝,跟婆婆来,我房里还藏了几块……”
罗娘子对她公公婆婆之间的斗法已是见怪不怪,眼观鼻鼻观心,忍着笑,当自己不存在。
梁翁被梁婆婆这么一打岔,那脸却再也板不起来了。
气得在原地跺脚。
“你、你、你,你个老婆子,你知道啥子。
这女娃娃可不是寻常娃子,她是来挖祥和斋的墙角来了!
我都听罗儿说了,这女娃娃想赁下我们的铺子,卖她自个儿的点心。”
闻言,梁婆婆迟疑地停下脚步,眯起眼睛,看向手里牵着的小人儿。
史如意仰着头,无辜地回望她。
“小如意……
你想赁我们铺子卖点心?”
那梁翁瞅见梁婆婆终于把他说的话听进去了,大感快慰,连心头的焦躁都缓和了许多。
梁翁是知晓他这老婆子的,甚至比他自个儿还要看重祥和斋。
当年他俩双剑合璧,梁翁只顾一头扎进厨房做点心,两耳不闻窗外事,铺子一应大事小事都交由梁婆婆打理。
最开始,他们每日去观音桥支起小摊叫卖。
他年轻时木讷嘴笨,也不懂说话,都是老婆子负责吆喝摆摊,和街坊邻里混得关系极佳。
人家宁愿多跑两条街来他们摊买点心,就为了和梁婆婆多唠上一会磕。
哪家有什么喜事难处,梁婆婆也都记在心里,恰到好处的一盒点心,总是能送到人心窝窝里去。
后来他们攒下家资,盘下了这临街的屋子,后院拿来自个儿住,前屋充做点心铺面。
一晃眼,风风雨雨,几十年过去了。
如今他们祥和斋确是经营不佳,但也容不得旁人趁虚而入,染指家业。
租铺子给外头的人卖点心,这跟挂羊头卖狗肉有什么区别?
不是他家自个儿做的,卖着心虚不说,如果味道不好,更是砸了几十年的口碑名声。
梁翁负着手,脸上是藏不住的得意之色。
他一点儿不担心梁婆婆的反应,她年轻时便是个极泼辣的性子,年纪大了这臭脾气才缓和一点。
之前知香楼派人来偷师,他发现后气愤,不过是拿了扫帚将人赶出去。
梁婆婆却直接抄起菜刀,嘴里骂着爹娘,追了那人三条街,把那人屎尿都吓出来了。
史如意被梁婆婆握住一边手,又被这么盯着,突然升起几分紧张不安来。
她下意识抽出手,结结巴巴地开口解释,罗娘子也在一旁帮腔。
梁婆婆打量史如意半晌,眼里精光一闪而过,片刻后,又变回了方才那个笑眯眯的小老太。
努努下巴示意她。
“这竹盒里装的,便是小如意你自个儿做的点心麽?”
梁翁:?
他是不是听错了?
梁翁发觉梁婆婆也不站他这边,事情完全不像他预想的那般发展,急得直瞪眼。
那一老一少却没有半点理会他的意思。
史如意微微一愣,旋即漾开笑容来,一个劲地点头,嘴角的小梨涡遮都遮不住。
她打开竹盒的盖子,从里小心捧出一个油纸托的茶杯羊羹。
“都是我自个儿做的……茶杯羊羹,配上四季花点。
婆婆尝尝看?”
梁婆婆也不和她客气,不动声色地接了一个过来,在手心转一圈细看。
她咬一小口,闭上眼,摇头晃脑地品味。
“……”
史如意眼巴巴地等着梁婆婆的评价,大气不敢出一声。
梁翁亦停下了往这边来的脚步。
庭院寂静,只余鸟鸣。
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梁婆婆身上。
好半晌,梁婆婆才嘴角扬起,她睁开眼,目露激赏之色。
却并未朝着史如意,而是向着梁翁说话了,语气捧腹,带着点幸灾乐祸的笑。
“老头子,你不行咯……
如意才那么小的女娃娃,做出来的点心,味儿却不比你老头子差!”
胡说八道!
他做点心这许多年,祥和斋若是在安阳称第二,便无人敢称第一。便是那知香楼重金从京城聘来的点心师傅,在他面前也得自称孙子。
梁翁得了梁婆婆这句评价,气得七窍生烟,大步走过来,往那竹盒中扫一眼。
抱着臂,冷哼一声。
“哗众取宠。”
做点心做成这般花哨的模样有何用?像知香楼的作派,华而不实,又虚又浮,估计味道也好不到哪去。
梁翁心中不屑,也不等史如意出声邀请,自顾自地从竹盒中取一个花点来。
毫不客气就是一口。
下一秒,梁翁表情骤然凝重,他放慢了咀嚼的速度,舌尖翻卷品味着,要辨出其中几重滋味来。
这点心味道,竟与他从前尝过的都不同。
酥皮带着花香,细腻柔软,却极有弹性嚼劲。
更令人惊讶的是那井水般的微凉之感,令其甜而不腻,如细雨清晨桃花瓣上凝结的露珠。
认谑悄サ梅巯傅牟璺郏许是和了牛乳,融得极好,滋润顺滑,并不显得生涩粗沙。
一扫外皮的馥郁厚重,茶香悠悠,带来清新飒爽之气。
一整个点心转眼下肚,梁翁闭着眼,依依不舍地砸吧嘴唇,显然还在思考回味。
罗娘子忍俊不禁,梁婆婆更是不给他面子,*毫不客气地哈哈大笑。
史如意心头松了一半,抿唇笑着,递给罗娘子一个花点。
“娘子也尝尝看罢。”
梁翁被笑声惊得睁开眼,自觉讪讪,脸上却少了几分忿忿之色,在原地来回踱步,转了几圈。
少顷,他停下脚步,面色严肃地转过头来。
“小丫头,你这花点手艺却是从何处学来?
可是有师傅教你?”
史如意眨眨眼睛,有些跟不上梁翁的思维跳跃。
想了想,还是老实答了。
“祖父教过我一些祖上传下来的糕点手艺,不过我自己也琢磨,改进了方子……”
上辈子,她爷爷是国宴大厨,主要擅长蒸煮一道,自小教她的也是这些。
至于史如意做的点心,只是根据记忆里后世的菜谱法子,大概仿出个囫囵模样,主打的是个样式别致,赏心悦目。
单论起口味来,却未必比得上梁翁钻研多年的手艺。
“那你祖父……”
梁翁带着疑问,欲言又止。
史如意垂下头,淡淡地笑,望着手心,露出几分怀念和怅然来,“祖父已去世多年了。”
老一辈手艺人,最怕的无非是断掉传承。
祖父临终前,在病床上对她殷殷嘱托,让史如意一定把家族绝学传承下去。
祖父这辈子最骄傲的就是她这个孙女,说如意天赋好悟性高,又舍得花功夫钻研,假以时日,定能超越他成为天下名厨。
史如意虽穿越,又历经了这许多事……
但这梦想心愿藏于心中,没有一刻忘怀。
她不能,也不愿一辈子待在云府里,当个只顾日子安稳的厨娘。
这花点便是她迈出府的第一步。
也不知是不是史如意目光中的期待之色表露得太明显,梁翁转转眼睛,忽地朝她一笑。
笑中竟带了几分狡猾。
他端出架子,装模作样地感叹。
“小丫头,你这花点,外观虽别致,却多是取巧为之。
论表皮认诰细程度,手艺远远不及那些老师傅,我如何能放心将铺子交予你?
没的砸了我祥和斋的名声。”
梁翁说这话,醉翁之意不在酒。
史如意轻咳一声,转开眼睛,盯着屋檐的鸟窝。
“恕如意直言。
不过如今祥和斋外头的点心,也不是由您亲自来做了罢……”
店家梁翁身子不好,祥和斋后继无人,点心水准一降千里,早已是坊间公开的秘密。
这眼看着,铺子已经快要撑不下去了。
若与她合卖这花点,不说大富大贵,至少能保证祥和斋能照常经营下去。
史如意故意用的激将法。
她话中的暗示之意太明显,梁婆婆顿住了拿点心的手,罗娘子更是黯然地撇开头。
梁翁勃然变了脸色。
“……”
史如意一个激灵,差点以为他要冲过来揍人,正琢磨着是要往梁婆婆还是罗娘子身后躲。
梁翁却转怒为笑,定定地看了她一会,深呼一口气,口中慢慢吐出三个字。
“好、好、好!”
梁翁居高临下地看她,脸上带了几分正经倨傲之色。
“小丫头,既然你对自己手艺这么自信,敢不敢与我老头子打个赌?
一个时辰之内,你我二人比试同做一个点心。
若你做的点心味道胜过我,我便作主,允了你的请求,这祥和斋明日就摆上你的花点!
不过,若是输了的话,你便要应我一个要求。”
罗娘子面上愕然,梁婆婆却看热闹不嫌事大,越听越兴奋,笑出一脸菊花褶子。
梁翁背着院子的光,站在对面,与史如意沉沉对峙。
史如意被这气氛感染,呼吸逐渐加快,心脏忍不住“砰砰”跳起来。
已经太久了……跟人比试厨艺,已经遥远得是上辈子的事了。
久违的兴奋跳跃在血管里,她连掩在袖子下的手都在轻微颤抖。
“如何,小丫头。
你敢与我比上这一场吗?”
第25章 荤素蜂糕
“好!我答应。”
没让梁翁等待太久,史如意爽快应下了。
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这罗娘子和梁翁公婆,看上去都不像那等市侩奸诈之人。
她心里琢磨着梁翁会提什么要求,最多也不过是把那四季花点的方子要过去。
这花点实际做法并不难,只是法子新奇,一般人琢磨不出罢了。
便是真把这花点法子给了祥和斋也无妨……左不过结个善缘,先搭上这层关系,日后就算史如意再来死皮赖脸地求,梁翁也不好再赶人出去。
史如意的小算盘在心里打得啪啪响。
见她上钩,对面的梁翁咳嗽两声,借机按下嘴角的笑容。
“只有一事,先前我听闻罗娘子说,梁翁手脚似乎不方便……”
史如意犹豫地望向梁翁,若真要比试,她便要赢得堂堂正正,欺负一个身子不好的老人家算是怎么回事?
梁翁听她这问话,眉头微舒,心道这女娃娃倒不是个趁人之危的。
希望这回他没看走眼。
当下转过身,摆摆手,一马当先朝着厨房走去。
“小丫头,这你无需多虑。
我老头子虽然手脚不灵活了,便只拿出当年七成功力,对付你一个女娃娃还是绰绰有余。”
这一番话倒是说得硬气,是老一辈手艺人多年实力累积而成的自信。
史如意幼时在爷爷身边学厨,和那一群老师傅都处成了忘年交。
她听这番话听得亲切,丝毫不恼,笑眯眯地跟着梁翁走进厨房。
“既然您都这么说了,如意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如果您老真的输了,可不要怪我不敬长辈……也不能倚老卖老不认账哦!”
梁翁从鼻孔里哼一声,没理她,对后头跟进来的罗娘子发话了。
“罗儿,你带这小丫头到你的位子上去。”
史如意左右打量,这祥和斋的后厨,倒比云府的大厨房还要大些。
案台上蒸屉码得老高,一排排的竹匾里摆着半成型的点心,角落堆着几麻袋的米面粉和酒罐。
梁婆婆搬了小板凳进来,怀里抱了只肥硕的狸花猫,正懒洋洋地伸着懒腰打哈欠。
梁婆婆笑眯眯地在板凳上坐了,拍着胸脯向史如意保证。
“那老婆子我啊,就坐着等好吃的了。
小如意你放一百个心,我这人最公正不过,如果老头子敢赖账,我第一个不饶他!”
罗娘子微笑着,带史如意看过厨房里的一应食材器具。
史如意一个个用心记下了。
梁翁等罗娘子给她介绍完了,才开口说比试的规矩。
一个时辰之内,梁翁和史如意同做一道点心,做完由在场的几个人分吃,味道是好是歹,一试便知。
梁翁让史如意来选想做的点心,选她自个儿拿手的即可。
只一条,不能是似那四季花点一般,做成花里胡哨的。
梁翁是自信乃至于自负的,他做这传统点心做了一辈子,没有哪样是他做不趁手的。
便让让这女娃娃又何妨?也好让她输得心服口服。
史如意原来心里还打着鼓,一听梁翁这话,却瞬间安定下来。
单论做点心的手艺,她可能不及梁翁。但她脑子里装的,可是经过上千年岁月,不知多少大厨琢磨锤炼而成的方子。
史如意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外头祥和斋里摆的点心。
“嗯……
那便比这蜂糖糕罢。”
麻团需入油锅炸至金黄,火候掌握极难掌握得当。栗子糕虽是上笼屉蒸熟捣烂来做,到底青黄几层,显不出点心的精致好看来。
只有这白蜂糕,长方白玉,切开来里头糕发如蜂窝,好吃又好看。
蜂糖糕分荤素两种。
素者制作时多用白糖,色泽白润,味道清香松软,又称为米面蜂糕,梁翁拿手的应当也是这种。
有珠玉在前,她只能另辟蹊径。
史如意挑挑拣拣,弃了粳米粉,取粟米面和栗子面来。
先用细箩细细筛上几遍,加入老面肥,慢吞吞拌和成肥面。
这时的面粉远远比不得后世精细,要把杂质统统筛掉,后面做出来的点心才会细腻。
但古人也有自个儿的爱用讲究,比如这老面肥,发起面来,比一般的发酵粉都要醇香可口,不仅不会蓬松太过,还带着一股原味食材的香。
她问了罗娘子,在柜子里寻着一大罐枣蜜。
毫不客气地挖了一木勺出来,加入鸡子、杏仁大小的猪油丁,搅匀后分几次揉和进面里。
最后形成的面糊,颜色如鹅黄凝脂,肥润稀松。
因着做这蜂糖糕的经验少,史如意特意放缓了揉面的速度,不图快,只求稳。
本以为会被梁翁远远甩在后头,等着面团发酵的功夫,史如意抹了一把汗,抬起头来,惊奇地发现梁翁竟然比她慢了一步,现下还在揉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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