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要给那杏果做生辰啊……”
史如意愉快地拣起桌上那一小吊子钱,在手里掂了掂。
“便给她做罢……
苍蝇再小也是肉啊,不赚白不赚。”
只说是要尝到荤腥,未说是什么肉,省一省,八十个子还是能做的,点心也是顺带的事。
杏果惯是个贪杯的,上回冬至,还未吃菜便醉倒了。
这回自个儿生辰摆桌,她不可能不买酒来吃。这杏果喝了酒醉醺醺的,连自己是谁都不晓得,要套话最合适不过。
比如问问她,近来沈婆子有没有去典当过啥子好东西……
家中有没有天降横财。
沈婆子最疼杏果这个孙女,若有银子买了好东西,定是先紧着杏果用的。
史如意心中惦念着她爹攒着给她当嫁妆的那块好缎子,她娘温妈妈攒了这么多年的积蓄,甚至云佑送她的那个小巧玲珑的手炉……
是哪个贼人不长眼啃了她们家一口?
待她找出来,必定要像公鸡拔毛一样,将那贼人薅得一干二净。
史如意笑得天真无邪,一旁的香菱却突然打了两个冷战。
……
做过二少爷的晚膳,史如意撑上油纸伞,顶着雪,挎上小竹篮,深一脚浅一脚地从角门出了。
这般冷的天气,西市里冷清得很,连过路人都是少的,更没啥人出来支摊子。
但史如意晓得,祥和斋里的几个人定都是在等着她的。
果不其然,远远一见史如意,罗娘子立刻就笑了。
连忙走出来迎她,嘴上促狭道:“如意,你可算是来了……公公今个儿鸡鸣晨起,就在院子里晃悠了。
三不五时,就跑到铺子来瞄一眼。
连花花都被他呼噜得不耐烦了,这会儿不知道躲哪去了。”
花花是梁婆婆养的狸猫,养得硕大一只,皮光油亮,乃是祥和斋一霸,让方圆百里的耗子闻风丧胆。
因着花色驳杂,又喜钻院子里的花花草草,便得了这诨名。
花花亲人,上回见史如意第一面,就喵喵叫着,直往她裤腿蹭。
来到院子里,史如意把温妈妈和自个儿的打算,都细细地与他们说了。
“太太有恩,不能不报。
我们娘俩现在还不能出府……”
梁翁听到一半就开始咳嗽,越咳越剧烈,跺脚躬腰,直把肺都要咳出来似的。
史如意连忙补完后面几句,嘴角带上一抹微笑。
“不过,如意愿意拜师,跟着梁翁学点心手艺!
日后就是咱们祥和斋的一份子……
希望梁翁不要嫌如意天资愚钝就好。”
梁翁难掩脸上的失望,梁婆婆瞪他一眼,他这才直起身子,不咳了。
梁婆婆安慰地拍拍史如意的手,却没说话。
收徒是老头子的事,她虽然稀罕如意,也不能替老头子作主。
场面一时有些寂静,不远处,传来花花轻柔的喵叫声。
罗娘子攥着手帕,欲言又止,紧张的眼神在她公公和史如意的身上来回打转。
天井上空无声地飘落雪花,满院子都沾了白色。
史如意咽了口口水,小心地觑着梁翁的脸色,心中有些打鼓。
她垂下头,细声细气地道:“如果梁翁觉得此事不妥,如意也是可以理解的……”
史如意心中失落,但她没有表现出来。
毕竟这与她们一开始说好的不一样,梁翁不情愿,她也是能理解的。
梁翁负着手,又咳嗽两声,这才睁开一边眼睛,装模作样地打量她几眼。
终于不再试图掩饰嘴角的微笑,轻哼一声。
“如意,既是决定了要跟着我老头子学手艺……
怎么还不改口?”
不能出府便不出罢,这母女俩有情有义,知恩图报,不比外头那些趁火打劫的泼皮好?
三年五年,他还是等得起的。
便把这点心手艺传下去,祥和斋也算后继有人了。
梁翁此话一出,梁婆婆“噗”一下笑出声,摇摇头,罗娘子也松了口气。
史如意惊喜地抬起头,她机灵,瞬间顺杆子往上爬,甜甜地一连唤了好几声。
“师傅、师傅师傅!”
又唤另外两人,“婆婆、罗姐儿!”
“哎!”
众人都欢喜地应了一声,史如意从竹篮里掏出给梁翁的拜师礼。
这年头,拜师学艺都是要送礼的,以表对师傅的敬重。
最基本的要有芹菜、莲子、红豆、桂圆、红枣以及肉干这六种,温妈妈一早便替她准备好了。
除了那肉干,是史如意自个儿下厨炸的。
从肉摊上买回来一条下五花,肥瘦均匀,用手按压还会回弹,这部位肥肉不腻,瘦肉不柴,吃起来口感鲜嫩。
瓦罐中先加清水香料,把五花肉丢进去,炖上一个时辰入味。
切块后,裹上鸡子和酱汁调成的粉糊糊,入油锅翻滚热炸,直到那猪皮变成金灿灿的颜色。
捞出来咬一口,还在滋滋冒油,那酱汁的香味都渗进了肉里。
皮脆而不硬,肉嫩而有嚼劲,香酥可口,拿来佐酒,或者平日里当小吃,都再合适不过。
史如意上次在祥和斋用晚膳,瞅着梁翁爱吃酒。
她自个儿不晓得什么酒好,便跑到酒楼里,依着云老爷平日里爱吃的那几种酒,每样都买了一小角来。
她看梁翁的神色,估摸着这礼应当是送到了他心坎里。
送给梁婆婆一只福寿瓷瓶,瓶身绘的竹子花草,都是她欢喜的。
另一对真珠坠子,是送给罗娘子的。
她在北市的珠宝铺子,一眼就相中了这对坠子,上头珠子不算大,但圆润有光泽,看着典雅又低调,也符合罗娘子的性子。
罗娘子说这礼太贵重了,本欲推拒。
史如意仰着头,拉拉她的衣袖,劝罗娘子,“日子还长,难道罗姐儿怕外头泼皮缠身,便从此再不打扮了吗?”
又说,“女为悦己而容”。
泼皮敢打坏心思,是欺他们祥和斋弱势无人,和罗娘子打扮与否并无太大干系。
罗娘子眼中闪过异彩连连,她捧着那对坠子,不知道说什么好。
梁婆婆也笑着让她收了。
“小如意一片心意……
你这个做人姐姐的,要你收,你便收了罢。”
便连花花也是有礼的。
一串小草鱼,便把花花从庭院中召唤出来了,整只瘫下来,把肚皮敞开给史如意揉。
这几样礼,零零碎碎加总起来,几乎将她这些日子卖花点赚得的银子花了大半。
罗娘子几人待她热诚,掏心掏肺,史如意心中感动,自然投桃报李。
隔日,梁翁便开始教史如意如何做点心。
第29章 虎皮凤爪
史如意和紫烟她们家通了气,若是还有人上门递笺子要订点心,就请他们到祥和斋来。
这以后,祥和斋就是她固定售卖花点的地儿了。
史如意这几日在大厨房忙完,就跑来和梁翁学做点心。
梁翁先让史如意按她自个儿先前的法子做了一轮,越看,眼睛瞪得越大,到最后,直接唾沫横飞地训起人来。
从点心的用料,到揉面团的功力,再到火候的掌握……
“没有一个是学到家的!
难为竟有这么多老爷太太愿意买你做的点心,没吃死个人,真是老天保佑。”
史如意没忍住喷笑出声,立刻就挨梁翁瞪了一眼。
“还敢笑!
现下你是我徒儿了,做出这种点心,走出去……那都是丢我的脸!”
史如意连忙收敛笑容,轻咳两声,再正经严肃不过地点头。
于是从最基础的教起,单是做桃花雪媚娘用的糯米粉,其中就有十几种讲究。
史如意之前做雪媚娘用的是全糯粉,吃起来柔韧十足,但容易松散、涨发。梁翁教她往糯米粉里头掺入些许粳粉,这般蒸出来不易粘牙,硬度也会稍稍增大。
她们二人尝试了几番,最后才定下糯粉与粳粉“八二”的比例,是为最佳。
改进过后,轻薄雪白的一层皮子,望之晶莹剔透,闻之清香扑鼻。
史如意兴奋得不行,别看这只是小小的一点改动,点心的质感瞬间更上一层了。
为了把雪媚娘调成桃花瓣一般的绯色,她们先后用了炒熟的红豆沙、葡萄皮研磨的汁液……最后还是选定了醉人的桃花酱。
做出来的粉白团子颜色鲜嫩,如少女唇上的胭脂,自带一股花香的芬芳。
也算不负这“桃花雪媚娘”的美名了。
史如意绞尽脑汁,回忆脑子里那些点心的新鲜做法,和梁翁描述一番,两个人商量琢磨,最后总能做得八九不离十。
梁翁一谈起做点心,仿佛瞬间年轻了几十岁似的,没了之前那股衰弱劲,整个人精神抖擞。
梁婆婆抱着花花,和史如意咬耳朵,偷笑。
“这老头子啊,嘴上从不夸人。
晚上小如意你走后,我们仨在屋头用膳,老头子总是如意长、如意短的……
如今顿顿都能用得下饭了,还经常喝点小酒呢。”
史如意听她这般说,想起梁翁手脚晨僵、肿胀的毛病,心头担忧。
让梁婆婆准备生姜、大葱、辣椒这三样,同面条煮食,趁热吃了排出汗来,连吃十日,看看有没有效果。
“我爹还在世时,据说也有这个毛病……
我娘听人说了这个偏方,煮了面条给爹吃,不说全部治好,至少能有所缓解。”
梁婆婆心中一动,为着这手脚的问题,罗娘子没少给梁翁找郎中来看。
只是哪位郎中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推说是因着年纪大了,身子虚弱之故,给他开了补身子的汤药。
日日喝着,嘴里那味又苦又涩,影响做点心不说,喝了足足半年也不见好。
最后梁翁生气,也不肯再看郎中,自个儿就把汤药停了。
梁婆婆摸摸史如意柔软的发顶,目露慈爱,“好嘞,婆婆今个儿晚上就下面条啊。”
反正这几样生姜啥的,都是厨房里头的常备之物,试试也无妨。
这回梁婆婆学聪明了,她打算说是如意孝心,特意帮老头子寻来的法子。
那老头子最是嘴硬心软,若是这么说,他嘴上埋怨,背地里一定会乖乖用完这面条。
……
初四那日,史如意提前向梁翁告了假。
拖着嘟嘟囔囔的香菱,赶集买了新鲜的菜和肉回来。
一道干炒河粉,当主食。
里头加了芽菜、韭黄、香葱,打了个鸡子,加河粉一块儿炒了,整盘油润亮泽,汁水都被河粉吸掉了,闻着又鲜又香。
虎皮凤爪费的功夫要多些。
去摊子上,专挑那些肉掌丰厚的鸡爪子来买,把指甲都切了,以免吃的时候咯喉咙。
丢入瓦罐之中熬煮,加一勺醋、一勺白糖,这样鸡爪子熟了,皮也不会烂。
捞出来,放油锅之中炸至金黄色,骨肉都分离开来。
把鸡爪放入瓷碗里,拌入调好的豆豉糖汁,放到蒸笼上,用热气熏蒸得爪皮子回软涨发。
端出来,满满的一碗胶原蛋白,色泽诱人,酥软又弹牙。
齿尖轻轻一扯,那酥软的皮子就跟鸡骨分开来,在口中越嚼越香。
香菱蹲在旁边给她生火,间或也没忘记伸手来偷吃。
偷杏果的吃食,香菱偷得心安理得,按她的话来说,这就是“一报还一报”、“不是不报,时候已到”。
史如意哭笑不得,只能分出心神来盯着香菱,不让她找机会全吃光了。
一碟角炙腰子,也就是猪肾,给大丫环们吃来送酒的。
杏果口味重些,史如意另炒了一碟子韭菜香干,上头撒了些红彤的辣椒,鲜嫩可口。
数数也有四样菜了,再添一样点心。
她把米浆和白萝卜丝拌匀,上笼蒸了切片,透明柔软的萝卜糕堆叠在瓷盘里,好吃又好看。
至于茶杯羊羹,因着杏果只要了一个,史如意装到小碗里,私下递与她,让杏果自个儿拿回家吃。
杏果望着这一桌子菜,眉开眼笑的。
舔舔嘴唇,觉着这一百个子花得真值,在一群丫环中也显得格外有面子。
要知道去外头酒楼,花几倍的银子,都吃不上味这么好的菜。
那群丫环举着竹筷,争着抢着吃菜,连干杯吃酒都忘记了,只恐晚上几秒,那碟子就被夹空了。
急得杏果都快忘记了是自个儿做东请客,尖声喊道:“你们别跟我抢啊!”
硬是把一双筷子舞得虎虎生风,突出重围,夹走了最后一个虎皮凤爪。
其余丫头皆羡慕嫉妒恨地看着她。
她们往日都是吃沈婆子煮的大锅粥和咸菜,偶尔花十几个铜板,去西市改善一下伙食,几时尝过这等美味?
这回尝到甜头,不少人都围到史如意身边来,想着跟她套近乎,日后点什么菜吃也方便。
史如意却都微笑着拒了,转而把香菱推了出来。
拍着胸脯保证,“香菱做的味,可不比我做的差。”
她每日要给二少爷做吃食,还要去祥和斋学点心,时间都快掰成两半用了,哪里还能给这些丫环做菜吃?
一瞬间,香菱那边就被人海淹没了。
这个说想要一碟子萝卜糕,那个问香菱会不会做这虎皮凤爪,过两日也给她做一份,菜钱算她的,加工费另算。
杏果撇了撇嘴,趁人不在,把那河粉整盘都捞到自个儿碗里。
“你是温妈妈家的小女儿罢?”
身旁烛火忽地一暗,有人凑近她坐下,史如意抬头,看见一张颇有些面熟的脸。
那大丫环一身石榴红的褙子,底下着一条白绫子布裙,耳边晃着两只金叶坠子。
眉眼妩媚婉约,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这般好颜色,不像云府做工的丫环,倒像是外头哪户人家新娶的娘子。
“红玉姐姐,叫我如意便好。”
史如意放下手中的小碗,乖巧应声。
红玉是千姨娘身边伺候的大丫环,之前史如意见她来大厨房拿过饭。
按理说,红玉也到了该要许人的年纪,千姨娘只顾吃斋念佛,也不见管管身边丫环的终身大事。
之前史如意听见太太房里的珠云珠月咬耳朵,说千姨娘怕不是自觉年纪大了,故意留着红玉,等老爷到她屋子,便推红玉去伺候老爷。
想想又觉着站不住脚,千姨娘的女儿已然出嫁了,曾氏往日也并不苛待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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