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的面团各有自己的脾气,力道有大有小,速度有慢有快,有的要保持松软,有的不能失去弹性。其中规律,只能随顺,是万万不可忤逆的。
史如意在梁翁的铁眼监督下,揉过一个又一个面团,连做梦都梦到自个儿在揉面团,感觉自己都快悟出了人生的真谛。
自从开始学揉面,每晚回到家,胳膊抬都抬不起来,只能让温妈妈帮她换衣裳。
梁翁发话了,什么时候她的技术能达到“三光”:面光、盆光、手光,什么时候开始学下一样。
揉出来的面团,要光滑得像剥了壳的鸡子,能轻松拉出极薄极透的膜。
史如意一听“十个面团”这话,腿就先软了一半。
撒娇这套只对梁婆婆有用,梁翁却是个铁石心肠、油盐不进的,史如意从挎着的竹篮里掏出她准备的杀手锏――一坛子酸菜扣肉。
这扣肉用瓷盖盖严实了,上头为了保温还厚厚裹了两层布,这会子抱出来,坛子还是温热的。
梁翁原本严肃的眼神,立刻倾斜了一半过来,下意识咽一口口水。
“咕嘟”一声,很是响亮。
史如意上回和梁婆婆说了治手脚僵痛的那个法子,这些日子,日日给梁翁下面条,据说要吃足十日才见效。
面条里加几片生姜、一根大葱、一把辣椒,梁翁是早膳吃,晚膳吃。
吃得他闻到面的味就怕。
梁翁甚至都怀疑这丫头是故意想了法子,来报复自个儿每日令她揉面,史如意说的这几样都是寻常食物,哪会有甚么治病的效用?
没想着,吃着吃着,这手脚竟似乎真得了缓解,晨起时可以缓慢屈伸,动作间也觉着没那么僵硬了。
梁婆婆喜得抱着史如意连亲好几口,骂外头郎中都是庸医,还不如她的亲亲孙女有见识。
梁翁只能继续板着脸吃,吃成一张苦瓜脸。
其实要是能治好这腿脚毛病,他心头比谁都高兴。
史如意却不往自个儿身上揽功劳,她之前听罗娘子说了,觉着梁翁这病,有一半得是心病。
如今手艺有了传承,祥和斋也后继有人,史如意总扔给他一些稀奇古怪的点心难题,梁翁每日有了事做,精神气一上来,病自然好了大半。
史如意知晓梁翁光吃面无味,这面味道又重,她中午在大厨房忙完,特意回自个儿家搭的小灶台,赶做了这道梅菜扣肉来,给梁翁送面条用。
梅菜是用新鲜的萝卜叶子做的,要经凉晒、飘盐多重工夫,腌出来芯嫩色黄、清甜爽口。
那股咸酸的香气,直往人鼻尖里钻,别提有多开胃了。
史如意不擅做这小菜,好在香菱似乎得了她娘亲腌制东西的天赋,依着她娘小时候教她腌脆萝卜干的法子,瞎琢磨着做了,味道竟也不差。
将五花肉垫在梅菜上蒸煮,五花肉的油光浸润了梅菜,梅菜的香气渗透进肉里。
出锅时撒上葱白,汤汁浓稠鲜美,食之软烂醇香,搭上什么主食都好吃。
梁翁未料到史如意是为了给自个儿做菜才迟来,哼了两声,红了老脸,犟着嘴没说话。
晚膳用那坛子梅菜扣肉,却把底下汤汁都拌进面里,一滴不剩。
梁婆婆只夹了两筷子,再伸箸,就只见坛底了,气得梁婆婆搁了筷,大骂老头子没良心,也不晓得给她留两块。
“这云府的老爷太太,过得是什么神仙日子哟……
每日有小如意给他们做吃的。”
史如意抱着花花,一下一下地给她顺毛,闻言,笑眯眯地给二老讲了云府二少爷云佑的事。
“不是给老爷太太做吃食……
只给二少爷做。”
史如意一提起云佑,眉眼弯弯,嘴角那梨涡笑得甜。
对二少爷云佑的事如数家珍。
梁婆婆和梁翁对视一眼,又问这二少爷年纪多大了,为人可好相处,为甚只要如意给他做吃食。
便连史如意亲娘都比不上麽?
听闻只是个半大的少年,比史如意大不了几岁,梁婆婆并未松一口气,心中反倒更添几分忧愁。
这般家世的郎君,有权有势,又有年少陪伴的这分情谊在,若是看中了如意,日后……
梁婆婆不敢往深里细想,也不敢贸然说出来,徒让梁翁烦心。
她家老头子,身子才刚见好一点呢!
史如意在凳上晃着腿,面色兴高采烈,应当也是喜欢这个云郎君的罢。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梁婆婆满脸慈爱地听她说,笑中却藏了一点苦涩。
若是如意有机会当上云府的主子,就算只是个姨娘,那也是外头多少人盼都盼不来的福气。
不比在他们祥和斋抛头露面,整日干这卖力气的活计好?
梁婆婆原先只晓得如意娘俩在府里当灶房娘子,不晓得她们这么得主子看重,这倒和她预想的不一样了。
她既然稀罕如意这个丫头,便舍得阻了她的前程麽。
梁婆婆在这头心乱如麻,梁翁听着,却觉着这事再正常不过。
他自个儿会做点心,嘴也极刁,这做吃食火候多一分、少一分都不是那么回事。
远的不说,就说他们祥和斋隔壁的老邻居,羊胡子家做的煎白肠。
那羊胡子去年搁家躺了小半个月,舍不得歇店,让他娘子出来替他。佐料骨汤,都是同先前一样的做法,几天下来,那客人却差点跑了一半。
不过他们祥和斋那时也没好到哪去,甚至比羊胡子家更惨,百步笑五十步,徒增自嘲罢了。
这云二少应当是个会吃的,晓得如意手艺好。
梁翁心头没那么多弯绕绕,他白拣着这么个好苗子徒弟,只觉如有荣焉,心头更得意了。
正说着话,前头罗娘子算着时辰,料得如意应当来了,特地返院子来见她。
罗娘子穿着淡紫的素绒妆花袄,耳上挂一对真珠坠子,是史如意之前送的,行走间随风微动,盈盈动人。
往日见罗娘子,都是着布衣蓝裙,不施粉黛的模样,今日骤然打扮起来,不由让人觉着耳目一新。
史如意打趣她。
“罗姐儿怎地忽然打扮起来……
不会是知晓如意要来,特意打扮给如意看的罢。”
罗娘子笑着睨她一眼,伸手在史如意粉嫩的小脸上拧了一把。
“不是你说的,咱们祥和斋花点价高稀缺。
既是专卖给达官贵人,我作为祥和斋的掌柜,也要打扮得优雅体面才是。”
史如意这丫头人小鬼大,说起歪理一套一套的,细细想来,却似乎真有几分道理。
如今公公年纪大了,如意也只有半日待在祥和斋,做不出多少点心。
如意却甜甜笑着,安慰她们,说这境况正合适呢。
让罗娘子打出“每日限量”的招牌来,巳时开店,一日只卖够二十份竹盒装的点心,卖完就收摊。
罗娘子和梁婆婆本来还忧心,从没听过哪家做生意是这般做法,怕这法子不成。
谁知没过几日,这门口便排起了长队。
安阳城里的老爷太太,官家小姐,不知从哪听闻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
不少人家天未亮,就派下人来祥和斋守着了。
等着点心出炉,立刻蜂拥上前,你推我挤,杀红了眼,直把银子往罗娘子手里塞。
罗娘子从二老手中接过祥和斋,辛苦经营数年,几时见过这个架势。
回头算算成本获利,甚至比从前整日开店时还要赚上许多,至少现下,祥和斋无需再担心关店倒闭之事了。
史如意听罗娘子说起这几日的账目情况,心中并不讶异。
物以稀为贵,她经梁翁提点后做的点心,本就滋味绵软,香甜沁心。再有这么一个“限量”的招牌打出来,会遭人疯抢,一点儿也不稀奇。
要说好吃的点心,真论起来哪儿都有。
限量的点心,却更能彰显自家的贵重,不管是宴请还是送人,都显出了这份诚意在。
第32章 羊肉小笼包
罗娘子牵了史如意的手,兴致勃勃地带她来前头店面探看。
几日不见,这铺子却已上上下下变了个样。
支摘窗朝外支开,冬季的暖日从外头斜进来,望着便觉光明亮敞。
门前挂一个灯笼,上头剪纸红底,贴的“祥和如意”四个字。
墙面刷成了浅白,左边檀木色的架板嵌着墙列成几排,最顶上摆一只插了腊梅的陶瓶,由白到黑棕,点缀几点沁润的红,深深浅浅的颜色堆叠几层,煞是好看。
下面几排搁着圆形竹匾,里头装的花点,不用惯常的油纸托,或选素瓷碟子,或摘了嫩绿的叶片来盛着。
远看,还当是漂浮水面的一朵朵小荷。
右边设了两张小桌,桌上备了茶具,供客人稍事歇息,品尝点心之用。
墙上挂一幅狸猫钻花丛的宣纸画,史如意走近一看,发现落款“花花”两个大字,还按了红色的爪印。
罗娘子看她驻足,忍俊不禁,解释道:“是婆婆画的。”
画完和公公吵了几架,一定要挂到前厅墙上来。
罗娘子看着,觉着这画倒给铺子添了几分活泼的生趣,便悄无声息地站到了她婆婆那一边。
史如意在店里踱了几圈,有些不可置信。
她只是和罗娘子就屋子摆设比划了几次,没成想她特地请了工匠来,每日卖完点心,就闭门修缮。
未料仅三五日的功夫,罗娘子便把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处处都显出巧思雅致来。
史如意感动地握住罗娘子的手,“从前让罗姐儿进大厨房,真是太委屈你了。”
各人禀赋不同,明明是做掌柜的料,却回后厨当点心师傅,和灶台互相折磨了这麽久,想来也是令人唏嘘。
又说,“日后罗姐儿别进后厨了,这铺面可半点离不开你。”便放过那些石磨蒸锅罢。
罗娘子板起脸瞪她一眼,到底没忍住,“扑哧”一下笑出来。
“现下厨房有如意你和公公管着了,我进去做什麽?”
难不成进去献丑麽。
罗娘子环顾四周,手指颇为眷恋地从木桌上抚过。
她实际上并不爱做点心,这前堂一柜一椅,才是她的天地。迎来送往,实惠让利,人情周到,都得了梁婆婆的真传。
之前把自个儿逼急了,日日关在大厨房苦练,关了几年也没练出什麽名堂来。
有时候罗娘子想,是不是老天爷也听见她心头的绝望,才遣了如意来?
看着那么小的一个女娃娃,却救活了整个祥和斋……甚至救活了公公和她。
如今的祥和斋,四面都宽敞,她的心也是亮堂的。
罗娘子做事这般可靠,史如意把心收回肚子里,高高兴兴地当起了“甩手师傅”。
点心铺子的生意一日比一日红火。
虽说是“限量限购”,有些熟客腆着求上门,说家中亲朋来访,正愁这点心呢……也不好直接把人赶出去不是?
忙不过来时,香菱也会跟来帮忙。
香菱做点心的手艺和罗娘子差不多,但生火上蒸笼这些却是在大厨房做惯的,干起活来利索极了。
她在村头乡下长大,是个自来熟的,很快便和祥和斋几人打成一片。尤其是花花,尾巴都快被她撸秃了,见到香菱,喵都不喵一声,翻墙就跑。
月末算账本时,罗娘子往她怀里也塞了张银票。
香菱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史如意托了腮,逗她,“你便收了罢,现下铺子赚钱呢。”
史如意这话不假,虽说商贾身份轻贱,但这帮人也是最富得流油不过。
罗娘子算术极佳,把账本摊给史如意看了,上头字迹秀丽工整,每笔进出账都清楚明白。
她们这花点走的都是高端路线,一竹盒子点心卖二百四十文,上下两层,拢共八个。每日限量卖掉二十份,那就是四贯多钱。
就算刨去开店成本,这一月下来,也有差不多百两进账……
发了,发了!
史如意捧着账本,乐得合不拢嘴,十足十的一个小财迷。
罗娘子要把属于史如意的那份银两给她时,史如意却摆摆手,拒绝了。
“铺子如今刚起步,日后需要用到的银两还多着呢。
索性如意和娘亲现下也无甚太大支出,我的那份,罗姐儿便先一同替我收着吧。”
罗娘子怔了怔,不同意。
“如意你信得过姐儿,我心里高兴……
但这银两,毕竟还是握在自个儿手里才趁手。”
她另有一层顾虑没说,这父母兄弟,干起活来总能往一处使力。当情中掺了钱的铜臭味,好好的人心却也能变禽兽,为了几两银子反目成仇的也不在少数。
史如意只得把家中遭过贼的事情与她说了。
“这贼人是谁,如意至今未有头绪……
白日头家中无人,银票就算锁在箱子里也不能让人放心啊。”
罗娘子这才点点头,接过那张银票。
“那我另起个账本,替你记着,你们娘俩若是有需要,随时来找我拿。”
史如意笑着应了,罗娘子转头,又从匣子里摸了个荷包过来,递给她,眼里满是关心。
“这里头装着五两碎银子,拿回去用。
……之前也未听你提起,如意你们家遭了贼,平日吃穿可紧张了?”
心头暗怪自个儿疏忽,罗娘子自得知如意自小没了爹,娘亲一个人拉扯她长大,便总对她有一分格外的怜爱在。
史如意摇摇头,虽然她娘温妈妈的积蓄都被洗劫了,但有太太曾氏贴补银子下来,加上她卖点心,零零总总赚的也不少。
真算起来,她们娘俩并不缺钱,反而比从前还要宽裕许多。
现下每月又多了祥和斋这笔进账,她身家剧增,都快成安阳小富婆了,
罗娘子知晓史如意不是那等随便逞能的,放下一半心来,低声道:“这官人府邸森严,不是外头小贼敢进的,我估计这贼多半就是府里的人。
这贼人既然盯上你们家,有一便有二,不如你们娘俩故作高调些,也好引蛇出洞……”
史如意认为罗娘子的话有道理,但是要高调,往哪高调去?
她亲娘温妈妈性子最温吞和善不过,要她去其他婆子面前吹牛,莫说温妈妈做不出来,史如意自个儿想想,都打了个哆嗦,觉着这场景诡异得很。
难不成真要她学杏果,买上两身新衣裳,成日里满院子地晃荡?要是高调太过,入了太太曾氏的耳朵怎么办。
怎么恰到好处地“露财”,也是个难题。
前些日子下了两场大雪,这几日,倒是日日天气晴好。
雪后初霁,照得人浑身暖洋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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