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随的娘在云老爷面前有两分脸面,便想林随娶个太太曾氏身边的,和主子绑的更紧些。
算盘打好了,唯一的变数,出在自家儿子身上。
去年过节,云府已经出嫁的大姑奶奶,从常州寄了年礼回来。
除了给老爷太太的那些,一匹绸子,一匹缎子,并两根烛,在信中特地指明了,是给她亲娘千姨娘的。
太太曾氏自是不会霸下这点物件,云老爷为表对女儿的重视,亲自使了林随,让他把包袱送到千姨娘屋里。
去时好端端的,这一回来,林随就跟丢了魂似的,茶饭不思。
过了两日,忽然跟他娘说,想娶千姨娘身边的大丫环红玉,如果同意,他这就求老爷去。
林随他娘听了这话,两眼一翻,双腿一蹬,直接气得中了风,在床上足足躺了一个月。
好不容易能下地走路了,颤巍巍拄着拐来到府里,让丫头偷偷唤了红玉出来,指着她鼻子骂“狐狸精”,还扇了人两个耳光。
红玉也是个性子烈的,捂着脸,当场发下毒誓:有这等婆婆在,她红玉死都不会进林家的门。
林随他娘得了红玉这句话,不气反笑,连道几个“好”,回头便告诉林随,让他甭再惦记红玉,她这个做娘的,自会给他相看个好媳妇回家。
史如意不晓得他们之间发生的这许多事,但光听二人对话,心头也觉恻然。
红玉沉默半晌,忽然柔声应了。
“也好,也不知我同你还能在一起多少时候……
你的生辰我一直记着,给你准备了生辰礼,是你之前说过爱吃的。”
顿了顿,似是有些不忍,再开口时语气却坚决。
“待你订下婚事,便不要再来找我了。”
此时的男子,大多十七、八岁便成婚,过了二十,家中老人便开始急了,到处相看媳妇。
便不是太太身边的珠月,也会有其他女子,红玉凄然,却也晓得今生今世,她和林随怕是没有夫妻缘分。
林随心中一痛,下意识伸手拉她。
红玉却挥袖甩开他的手,掏出巾帕抹脸,深吸一口气,道:“时辰不早了,我还要去大厨房给姨娘拿饭。”
说着也不肯再多看林随一眼,匆忙迈开步子,往外走。
林随一边系布腰带子,一边忙不迭地冲出来,想拦住红玉。
二人一前一后,刚转出假山,就看到半人宽的小树后头,蹲下身子,假装自个儿是蘑菇的史如意。
小小的一只,看上去并无什么威胁,林随脸色却骤沉下来,怒声喝道:“谁?”
一手挡在红玉身前,红玉受惊,也下意识往他身后躲了躲。
这会子,林随哪有方才在红玉面前低声下气的模样?狐假虎威,他跟着云老爷,是府里的大管事,跺一跺脚,丫环婆子都要跟着抖上几抖。
史如意眨巴着眼睛,转过头来,像是刚发现他们似的,眼前一亮。
“红玉姐姐!我在这逗雀儿玩。”
四周树枝光秃秃的,地上空空如也,连根羽毛都没有。
“……你们一来,麻雀都吓得飞走了。”
史如意扁扁嘴,有些委屈地抱怨。
天晓得,这两个人动作也太快了,这冬日里又没什么可遮挡的,她若是直接撒腿跑了,倒像是跑出了“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感觉。
林随的眉头皱起来,并不相信她的鬼话,上下打量史如意几眼,沉声道:“你这丫头叫什么名?在哪做事?”
史如意正要答,红玉认出她,走向前来,安抚地拍拍林随的手。
“这小妹妹是我认得的……不妨事,你忙你的去罢。”
林随有些不放心,但红玉这么说了,他便一步三回头地走了――云老爷上值的时辰可要到了,他得赶回去备马车伺候着。
史如意拉着红玉的手起身,蹲太久,她的腿都有点麻。
红玉轻笑着,捏捏她肉嘟嘟的手,又放开,“听到多少了?”
史如意提起放在地上的食盒,抿唇,有些不好意思地笑,“没听到多少。”
红玉摇摇头,横睨她一眼,眼波流转间竟也带出几分难言的妩媚来,竟把史如意看怔了两秒。
史如意毕竟年纪小,也不知方才这一幕,她究竟看懂、听懂了多少。
红玉不知与她怎样开口合适,便无言地伴着她走了一阵。
这样僵持下去也不像话,史如意斟酌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开口,“红玉姐姐,我觉着你不是狐狸精。”
她义愤填膺,“怎么人长得俊,就要被说成是狐狸精呢?”
红玉没料到她一开口便是这句,愣了一下,“扑哧”笑出了声。
好半天,才掏出巾帕按了按笑出的泪,温柔地摸摸史如意毛茸茸的发顶,“嗯,如意说不是狐狸精,那姐姐就不是。”
史如意点点头,眨了眨眼睛,小声开口,“那红玉姐姐,你也不要太伤心了。
你的事,我不会和旁人说的……”
她们默契十足,绝口不提在假山中发生的事。
红玉得了史如意这句保证,面上闪过十分复杂的神色,片刻,自失地点点头,“嗯,那姐姐谢谢你。”
她望着史如意,目光似乎穿透了她,望向很远很远的地方。
“日后,尽量攒下银子,和你娘赎身出府罢……
你们娘俩都是有手艺的,如意你又这般懂事,外头的小郎君怕是都要争着你呢。”
在府中过活的家生子,到了年纪,婚配不过这么几条路。
要么是和府里适配的小厮成婚,那些有野心的,争破头去爬主子的床也是有的,被看上了,最不济也能当上个通房。
家生子身契都捏在主子手里,若非得了恩典,赎身出府,是不能和外头人订亲的。
红玉说这话时,只想着了前面一条路。
林随说服不了亲娘,还要来招惹她,她心头不是不恨的,恨林随无能,又恨自个儿心软。
“罢了,如意你还小呢,我与你说这些做什麽……快去给二少爷送饭罢,别耽搁时辰了。”
红玉只是随口一提,史如意心里却久久震动起来。
她打穿越以来,家里一穷二白,首先要考虑吃和穿的问题。
如今吃饱穿暖,温妈妈厨房管事娘子的地位稳固,她在外头学做点心,铺子生意也蒸蒸日上。
看似前途光明,史如意心中却觉着极不踏实――当自个儿的身家性命,婚嫁自由都握在别人手里的时候,手上握的东西再怎麽多,失去也就是主子一句话的事。
和男子不同,此时女子一般十三、四岁便早早定下人家,再过两年,满十六了便嫁人。
史如意今年十岁,过了年便是十一岁,原以为遥不可及的事情,实际上,离她并不远了。
若是三年五年之后,老爷太太不愿意放她们娘俩走呢……
若是为了打消她们的念头,把史如意随意指给某个府里的小厮,或者“运气”好一点,塞进哥儿房里当通房呢?
而最悲哀的是,史如意发现,她竟然没有说“不”的权利。
……
史如意垂头丧气地提着食盒,进到二少爷的院子时,日头已经挂在空中了。
云佑却不坐在屋里看书,一身素白练功服,在阳光下直晃人眼。少年肩宽背直,沉肩坠肘,一出拳一踢腿,挟带破风之声,行云流水般的好看。
“啪啪啪”,史如意欣赏一会儿,给他鼓起了掌。
“二少爷今个儿不用读书麽?”
史如意把食盒放到院子的石桌上,在凳上坐下来,歪着头问云佑。
世家子弟,自小精细教养。
云佑每日卯时起了,用过早膳,到书房跟着西席读书,经史诗文,无一不学。本朝重文轻武,但为着云佑体弱挑食的毛病,云老爷又专请了位颇有名气的武术师傅来,教他强身健体。
“准备到年关,先生返乡探亲去了。”
云佑摇摇头,又打完最后几式,额上已经出了一层薄汗。
他走近来,史如意仰头看他,发觉几日不见,云佑似乎又长高了些,如那抽条的竹节,清瘦挺拔。
也不知是不是史如意日日进补肉蛋奶的功劳,他并不似从前那般瘦削,肩膀薄却有力,如一只优雅的猎豹。
已经隐隐有了几分年轻男子危险的气息。
云佑身子投下一小片阴影,刚好将她笼在里面,史如意顿时觉得浑身不自在起来,轻咳一声,转移了视线。
脚在凳下晃着,“日头这么好,坐在院子里用膳罢?”
云佑点点头,慢悠悠地唤了几声长风。
二少爷在院子打拳,长风趴在石桌上,晒着暖阳补觉。睡到香甜处,吧唧两下嘴巴,主打一个“少爷做事我偷懒”的惬意。
云佑最后一句的时候加重了语气,长风浑身一个激灵,像被人抽了个大嘴巴子似的,立刻从美梦中抽离出来。
左右看看,望着史如意傻笑,坐直身子,“小如意,你来啦……”
云佑看他叫得亲密,心头莫名生出两分不满来,用脚踢踢长风屁股下的石凳。
长风识趣地站起来,擦擦石凳,“二少爷坐。”
又识趣地闪身回屋,“我去泡茶。”
云佑这才满意地坐下来,打开史如意提过来的食盒,将那一碟子小笼包端了出来。
又打开底下那层,发现用瓷盖盖着的一碗凝固的牛乳,他垂眸,似是思考了两秒,“……双皮奶?”
是好久之前做的甜点了,他还记着。
史如意心情莫名变好了一些,她放下支着下巴的手,摇摇头,唇角微弯,“不是,是姜撞奶。嗯,跟双皮奶吃着有点像……但是冬日里头,吃这个更暖胃。”
又把汤汁小笼包的吃法传授于他。
云佑吃起东西来极认真,细嚼慢咽,吃这小笼包,一般人都会吃得一身狼狈,汤汁顺着下巴流。轮到云佑,哪怕舌尖被烫到,也只是蹙起好看的眉,轻轻吹气。
真是一举一动,都十分合她眼缘。
史如意看他吃了一会儿,突然没头没尾地问道:“二少爷,你去过东举街沈通判的府上吗?”
云佑舀姜撞奶的调羹顿了顿,不过时日久了,也习惯了史如意天马行空的说话方式。
“沈老夫人和祖母是手帕交……
祖母还在世时,她带着我去通判府作过几次客,怎麽问起这个?”
史如意哦了一声,低下眼睫,望着石桌上不平的凹起,心道:“没怎麽……只是忽然想起,通判府上的江心月江表小姐,似乎心悦于你呢。”
一听说是云府二少爷爱吃的点心,立刻眼也不眨,出手买下好几盒。到现下,江心月身边的丫环,都还是祥和斋的常客呢。
她看那江小姐,通身的沉静气度,一看便知是大家闺秀,为人温婉得体,被人针对也始终微笑着,手段玲珑而不圆滑……
便是与云佑也是相配的罢。
不晓得二少爷以后会娶一个什麽样的女子呢?他自个儿心里又会喜欢什麽样的女子呢?
毕竟是少女闺阁心事,史如意不好告诉他,便含糊地说道:“听外头人提起,说通判府府里景致修的极雅致,冬日腊梅,是安阳一大盛景,想着若有机会能去看看多好。”
云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停顿片刻,又问道:“你喜欢腊梅?”
史如意惊讶地笑了一下,倒是托着腮,认认真真地想了想,“喜欢,雪地里面一抹红,极热闹又极安静……不管是少了这白雪,还是少了这红梅,感觉一下子就都不一样了。”
正说着话,长风挤眉弄眼的,拎着一个竹盒从屋里走出来。
史如意越看那竹盒,越觉得眼熟,直到长风把竹盒放到石桌上,故意吸引人眼球似的,慢吞吞地掀开盖子。
史如意一下瞪大了眼睛。
长风伸出右手,比出两根手指,夸张道:“小如意,你还不知道罢?最近安阳城新开了一家点心铺,专卖花点,每日限量二十份。
啧啧啧,不知有多少人为了抢这点心大打出手啊。”
他迷迷糊糊地被二少爷指派去买点心,守了一上午,布鞋都快被挤掉了,还好最后幸不辱命。
看这竹盒里装的花点,什么花儿草儿,云啊月啊……一看就是小女孩家家喜欢的东西。
看二少爷指名要买这花点,他还纳闷呢,这会子看着史如意,这谜底不就出来了吗。
长风在心底老成地叹气,给二少爷美言的同时,没忘了把自个儿的功劳也捎带几句。
这点心卖着这么贵,也不知味尝起来如何。
但长风机灵,看二少爷一副要赶人的模样,这石凳也没有他坐的地儿,恋恋不舍地看那花点两眼,便狠狠心回屋了。
说腊梅,腊梅点心到。
云佑唇角带了抹笑,献宝似的,下巴微抬,示意史如意,“尝尝看?”
前几日,曾氏看云佑每日关在府里学习,心疼儿子,借着礼佛的名义,硬是要把人拉出去透透气。
说是礼佛,但似曾氏这般的官家娘子,都是和相熟的娘子一起约了时间,提前打发人去通知主持,到了寺里,自有专门的小沙弥接待。
主持笑眯眯的,亲自引着这帮官家娘子烧了香。
香火拜上几拜,善缘结上一结,便由小沙弥带着,去提前清扫干净的厢房里品香茗、聊闲事。
这慧明寺曾氏是来惯了的,今日与香茶一同呈上来的茶点,却似乎与往日的不大相同。
素净竹匾中,呈着一排四只点心:莲蓬、莲叶、莲花、莲藕。
从左至右,由碧绿到荷色再到藕白,寥寥几个花点,说尽了莲花的一生。
官家娘子们纷纷惊叹出声,曾氏用帕子捏了那莲蓬花点,送进嘴里,再喝一口清茶,十分的香甜可口。
不由笑着招呼珠云,“段一盘去给佑哥儿尝一尝,这点心他兴许喜欢呢。”
又问一旁的小沙弥,“小师傅,你们慧明寺换点心师傅了不成?这茶点滋味,比从前好上不少。”
小沙弥年纪还小,摇头晃脑的,学着寺里师兄们的样子,双手合十,“哦弥陀佛”了一声,才开始说话。
“回这位女施主,‘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
这茶点却不是寺里做的,有位点心铺子的掌柜来烧香上供,给本寺供了几十盒莲花茶点。
主持觉其中颇有禅意,今个儿贵客前来,特意交代我取了这份茶点来,让贵客品尝。”
曾氏看小沙弥这般会说话,不由莞尔一笑,让他也尝一块。
其他官家娘子吃了觉着味道好,抢着问道:“敢问小师傅,这上供茶点的铺子却是哪一家?”
听得“祥和斋”这名号,立时有娘子恍然大悟,和坐近的人分享起来。
“我说呢,这祥和斋不知是不是换了新掌柜,铺面翻新了不说,做的花点也新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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