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日,我打发下人去买点心,回来却跟我说什么‘卖光了’!还说每日都是限量卖的,卖完掌柜的便不做了。”
她觉着新奇,也不知这掌柜是什麽想法,竟还有人放着白花花的银子不赚?
沈通判的娘子也在蒲团上坐着,闻言,抿唇一笑。
“这祥和斋的花点确实不错,我家表姑娘是个爱吃的,这花点在府里常备着呢……点心做得精致玲珑,花样也多,姑娘们都爱。据说啊,如今她们姑娘办诗会宴席,都是买这家的点心。”
云佑坐在隔间的座上,手中捧着一卷书,面前摆着一杯茶,空气中飘着缕缕茶香。
他尝一口那莲花茶点,莲蓉的香甜和糯米的软糯结合到了一块儿,细腻芬芳,花香馥郁,味道清甜又不腻口,果真不错。
他的视线凝在书卷那行小字上,耳边却捕捉到厅堂传来的只言片语,“精致……姑娘们都爱……”
隔日一大早,长风便肩负使命出了府。
云佑蹙着眉,望向史如意,她愣愣盯着竹盒中的糕点,神色十分复杂,但无论如何也不能说是“惊喜”。
见云佑盯着她看,史如意立刻收起面上的复杂神情,嘴唇微张,故作惊讶。
云佑道:“你这是什么表情?”
史如意眨眨眼睛,装傻,“我这是什么表情?”
“……”
云佑已经熟悉她这套了,史如意每次像这般耍无赖,肯定没好事。
他揉了揉额角,组织了一下语言,试探性地开口,问道:“……你吃过这点心?”
史如意对上他的眼神,下意识地有些心虚,犹豫了一会儿,点点头,又摇摇头。
云佑于是更加怀疑起来,他坐在石凳上,思维发散了一会儿,想起史如意之前做给他爹的那盒子茶点,又想到自个儿竟然觉得这点心味道不错,甚至隐隐还有种熟悉的感觉。
“……难不成,这点心是你做的?”
云佑唇角勾起,原本只是随口玩笑地一说,下一秒,史如意脸上一闪而过的惊慌,却恰恰证实了他的无稽之谈。
史如意仰着头,冲他傻笑,云佑却笑不出来了,他薄唇轻抿,眼中情绪深邃难辨。
半晌,他缓缓咬着牙,一字一句。
“这点心真是你做的。”
第34章 情愫
云佑说这话的语气斩钉截铁,眸光摄人,幽深如火。
史如意一时竟不知该怎么答。
视线飘在空中,一会儿看看云,一会儿瞧瞧树,就是不敢和云佑对上。
要说起来,这莲花茶点还是罗娘子的主意。
史如意把后世的一些经营铺子的好点子,用自己的话简单跟她说了,罗娘子不愧是天生的掌柜之材,举一反三,领悟得极快。
这每日限量售卖的噱头,人人都能效仿,那知香楼惯爱与祥和斋打擂台,如今也有样学样。
要稳住祥和斋的地位,关键在于提升名气,稳住客流。
既然是走的高端点心的路线,便不能在街巷随意地与人试吃,平白让点心掉价不说,目标群体也不大对劲。
一盒子点心,怕是还没走到巷子口,便被那贪心的孩童争着抢着吃光了。
这上供给慧明寺的莲花茶点,就是罗娘子在达官贵人中打出的“广告”。
慧明寺是安阳城香火最盛的寺庙,主持一身袈裟,手数佛珠,圆脸福相,总是笑眯眯的,却很有做人情生意的天赋。
若有贵客前来,早早地便让底下和尚打扫出清静厢房来,准备香茗茶点,又派小沙弥前后招待,唯恐有不周到之处。
慧明寺素斋也做得极妙:用菌子熬了油,或拌面,或烹煮时蔬,瓷碗中不见半点荤腥,尝着却满口清香。
不少官家娘子常常约着来慧明寺,礼佛烧香,顺带相聚茶话。
人气旺了,这香火钱自然也供得极为大方。
寻常式样的点心,怕慧明寺看不上。
史如意和梁翁琢磨着,弄出了这碟子莲花茶点。
佛与莲有缘,修行弟子常自称“莲友”。传说中佛祖释迦牟尼,于菩提树下悟道成佛,观树经行,一步一莲花,共生十八朵。
她们做的莲花茶点,由花叶到莲蓬,再到最后结出嫩白的藕。
一轮造化间,花开花谢,终结善果。
罗娘子换了素净的衣裙,亲自带着茶点去上供,与主持相谈甚欢,主持赞其气韵不凡,称她为知己小友,对这茶点亦是欣然笑纳。
临近年关,不少娘子都来慧明寺还过去一年的愿,这碟子莲花茶点为慧明寺博得了不少赞誉。甚至还有人夸,比京城广仁寺做的茶点还好些,要知道那广仁寺是皇家寺庙,里头可是有当今圣上的一帮御膳班子。
再经小沙弥介绍,晓得了背后祥和斋的存在。
这茶点清美雅致,品格不同,那掌柜女流之身史如意,亦是诚心礼佛向善之人,不见商贾污浊之气。
有了背后这个故事在,祥和斋名气大增,顿时显出与其他点心铺子的清贵不同来。
这莲花茶点专供慧明寺,铺面里头却是不卖的。
云佑买给的这盒子点心,上头图案刻的是些花儿草儿、弯月盈云,玲珑活泼,精致可爱,最受女儿家欢迎。
也不乏那些想讨女郎欢心的小郎君,害羞腼腆,来到店里,问两句答一句,付了银子,提上点心就跑。
石桌上方的那棵大梧桐树,在秋日落光了叶,阳光毫无遮挡地落在他们身上。
史如意想起方才红玉对她说的关于婚嫁之语,脑子里纷乱复杂,望着那花点,如见到烫手山芋一般,一时竟不敢伸手拿。
于感情一事上,史如意虽然迟钝,但也晓得或多或少,云佑是对她有些偏心喜爱的罢……只不知里头掺杂了多少少年的心动,日夜相见的友谊,亦或是平日里用膳闲话的舒心。
庭院里寂静无声,长风被赶回屋泡茶,只余对坐用膳的二人,连日光与风也温柔,有种岁月静好的不真实感。
史如意在心中无声地叹息,她和云佑的关系开始于此,恐怕,也只能止步于此。
这个时代阶级分明,同是府里做活的丫环小厮,千姨娘身边的大丫环红玉,想要“攀上”伺候老爷的小厮长风,尚且如此困难。
她心怀梦想,继承爷爷遗志,想成为天下名厨,外头市井嘈杂,人间烟火,那才是她大展身手的地方。
既不能留在云府,也不愿像杏果或者丁香一般,以成为某位郎君的姨娘为人生目标。那这些情愫,就像田里不该长出的杂草,一开始萌芽,就应当狠心拔除。
史如意的目光虚虚落在空中,手托下巴,并不看他。
云佑抿着唇*,平生第一次,心底生出了可称为“难堪”的情绪。
他把用到一半的瓷碗推开,又将手收回来,垂下眼帘,盯着竹盒里的点心,缓缓开口道:“所以,你不打算与我解释一下麽?”
史如意把头转回来,望了云佑一眼。
她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要编造一个说得过去的借口,并不难。但不知为什么,这一刻,她突然不想对云佑说谎。
沉默片刻,把梁翁收她为徒,教她点心手艺,还有在祥和斋卖花点的事都说了。
史如意娓娓道来,唇边慢慢攒起一抹笑,不用说也知晓,她在经历这些事的时候,心情一定是很愉悦的。
云佑喉咙有些干涩,听到史如意说“现下铺子的境况转好,生意蒸蒸日上”时,他心头焦躁,掐着指尖,想都没想,一句话冲口而出。
“――你很缺银子吗?”
之前听长风说,史如意她们家遭了贼,莫不是生计困难,才会出去寻活干。
“哎?”史如意惊愕地微微睁大眼睛,没料到云佑第一反应竟然是这个,她想了想,谨慎答道:“不能说很缺罢,也不能说不缺,这银子当然是越多越好的。荷包鼓鼓的,心里也安心……”
现下她和娘亲温妈妈赎身的银子是尽够了的,但日后若想扩大祥和斋的店面,亦或者开其他酒楼食肆,那都需要一大笔银两呐。
云佑抬起眼眸看她,身子微倾,语气很是郑重,“如果你缺银子的话,尽可以与我说的。”
毕竟是一府的少爷,说起话来很有底气。
云家乃是官宦世家,云老爷在知州的位子上经营多年,也算是首屈一指的地方官了。曾氏是京城高门贵女出身,当年下嫁云老爷,陪嫁很是丰厚,光是带来的陪房就有六家之多。
云佑这个公子哥,受曾氏千宠万宠,虽然现下年纪不大,社交打点不多,每月份例也足有二两银子,抵得上外头普通六口之家的开销。
更不用提当年云老太君还在世的时候,箱笼里的珍贵之物,不知塞了多少给他。
史如意轻笑一下,算是领了云佑的好意。
她乌黑的眸子亮晶晶的,声音软糯,问他道:“二少爷,你觉得我是为甚么想出去学做点心呢?”
只是因为缺银子,受生计所迫吗?
史如意摇摇头,告诉他:“我出去学点心,是因为我真的热爱……
我做了好吃的,看见别人被我做的吃食所打动,心里真的感到很幸福、很快乐。
我晓得,可能在二少爷眼里,厨房里又脏又累,都是‘下人’才会做的活计,但我是真心喜欢。”
她抿唇笑着,嘴边又出现了那个小小的梨涡,很是甜蜜。
云佑心中仿佛被针轻轻扎了一下,立刻便想否认,他想说自个儿从未这么想过,话到嘴边,却换成了另一句,“所以,你是想出府吗?”
去外头学点心,又开铺子,听史如意话里的意味,似乎还打算将来继承她师傅的事业。
……她便这么轻易地就舍掉云府,舍掉他了麽?
云佑内心只觉荒谬,他小时跟着云老太君,也看过祖母打理铺子上的事。
做这商贾生意,既看自身实力,也要看老天保佑,碰上荒年战乱,老百姓逃命果腹都来不及,谁还有闲钱去铺子买吃食?
昨日富贵,明日黄花,凄惨之时卖儿卖女,老了无依无靠,这些都不是在说笑。
若留在府里,至少他在一日,便能护她安稳一日。
史如意闻言,抱了臂,仔细抬头看他,云佑任她打量,面色无波无澜,眸子深邃,辨不出喜怒。
她的视线下移,看见云佑放在石桌上的手,他掌心握成拳,手背的青筋顺着小臂一路延伸,像岩石上蜿蜒的藤蔓,很是好看。
她娘温妈妈跟她说好了,要报答老爷太太的恩情,现下并不出府。
史如意定定望着云佑的眼睛,唇畔微动,却是问道:“可以麽?”
可以麽,云佑在心中问自个儿。
――去求他娘亲曾氏的恩典,放史如意出府,让她去成就自个儿想做的“事业”。不再是他的专属小厨娘,从此以后,他们之间再无关联……便连见上一面都是奢侈。
可以麽?
史如意看云佑一直不说话,眼睛微微睁大,透出些难掩的期待来。
云佑心头冷笑,便这么盼着他同意吗?
他的心仿佛被一根绳子吊着,扔进了深不见底的井里,漆黑一片,半晌,听不见水声。
云佑似是笑着,笑意却不达眼底,看着史如意,语气轻缓却强烈。
“不可以。”
史如意被陡然浇一盆冷水,不可置信的同时,又慢慢从心底生出几分不甘的火气来。
她本来以为云佑会理解的。
她本来还以为云佑甚至会替她去向太太说情的。
这么久了,那些对视、打闹,心意相通的瞬间,最后只换来云佑冷冰冰的一句,“不可以。”
云佑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她,中间骤然拉远的距离,如隔天堑。
仿佛回到了在太太曾氏屋里初见的那一日,他是高高在上挑食任性的大少爷,她是躲在温妈妈身后,小心翼翼、不知所措的灶房丫头。
第35章 仙人脔
云佑眼底的情绪被如冰封,就这么冷淡地看史如意一眼,道:“你作为府里的厨娘,私自到外头开铺子、学点心的事,我不会告诉我娘。
要学点心可以,要提月例可以……要想出府,不可以。
话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史如意咬着唇,仰头,倔强地回视他,虽然未说一句话,摆出的防备姿态却已清晰表明了她的态度。
他们无声地对视着,疏离至极,如看一位陌生人。
石桌上,小笼包早已凉透,失去了诱人的面香,黄色的油脂凝固在皮子上,让人胃口全失。一旁竹盒里的花点,原封不动地放在原处,并不得主人欢心。
云佑在心中自嘲地笑了一下,平静地收回眼神,抬步,往屋子里走去。
他背对着史如意,一步一步,步伐缓慢,光线恍惚中,忽然想起少时在祖母云老太君身边的时光。
那时他年纪还小,阿姊尚未出嫁,阿兄仍留在府中念书。
阿姊虽是千姨娘所出,因着府里姊妹兄弟不多,并无亲疏之别,平日里,与他们都是玩到一块儿的。
几年前,安阳城达官贵人之家养猫风气盛行,不少女郎聚会,都会捧了自家的狸奴来,比毛色比神态,憨态可掬,爱得不行。
他阿姊见旁人都有,硬是缠着曾氏,让人抱回几只出生不久的猫来,她们姊弟仨人,每人一只。
那日他刚用过早膳,阿姊背着人,偷偷摸摸地来到祖母屋内,从怀中掏出一个玉雪般的团子,趁云佑不注意,一下子塞到他手里,吓了他一大跳。
他阿姊哈哈大笑,袖手旁观,看他手忙脚乱地抱那只猫,半晌,才用帕子点掉笑出的眼泪,道:“佑哥儿,这只狸奴是给你的。
你看她,雪白雪白的,眼仁乌黑……是不是很好看?”
阿姊用手拨拨那猫额前一小片绒毛,有些不舍地道:“三只里面,就数这只最娇俏可怜。我本来想自个儿留下的,想想,感觉这毛色脾气,还是跟你更合一点,便让她跟着你罢……你可仔细养着,不许欺负她!”
他阿姊说的没错,云佑一眼就喜欢上了这只“雪团”。
雪团毛茸茸,热乎乎,小小的一团缩在他怀里。片刻,舔舔爪子,抬起好奇的眸子,轻轻地朝他“喵”一声。
云佑立刻甘拜下风。
他五岁启蒙,晨起在窗前念书,雪团就窝在书桌上慵懒地打盹。午后日光晴好,他跟武术师傅学打拳戏,雪团会跳到窗子上看他。
也有调皮的时候,爪子沾了墨印,在云佑刚描好的几幅大字上乱走一遭,害他交不上功课,被先生一顿臭骂。
雪团死了,死时不过两岁大。那时是冬季,下了雪,底下人在府中找了很久,才把她小小的身体从雪堆中刨出来。
长风说,也许雪团是误食了大厨房里的鼠药。
云佑沉默着不说话,他把雪团放到她惯常趴着的书桌上的小角落,不许任何人动她。自个儿在旁边念书习字,神态自若,就像雪团还在时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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