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究读过一些书的人,和没读过书的是不一样的。每有学生来学堂探望,梅师傅听她们说起近况,心中总觉欣慰。
这么多女学生中,又属史如意最得梅师傅注目,私底下,总忍不住对身边人炫耀,说她是个聪敏能言,胸有丘壑的,眼界气度皆不输男儿――唯独一条,志向短浅了些。
侍女嬉笑,有那胆大的被推出来,说:“女儿家家,志向要这么大作甚?又不能科举作官,又不能经纶治世,最后还不是回到家中,料理琐事罢了。”
梅师傅素日脾气宽和,那一回却罕见地发了大火,面如冰霜,说:“我问你们,你们现在站着的是什麽地方?”
侍女被吓了一跳,均是低头不敢言。
梅师傅深吸一口气,疾言厉色道:“此处是女子学堂,是为天下女儿讲经授课之地!若连你们都是怀揣这样的想法,身为女儿家,便自愿平庸,得过且过――那就不要怪旁人把女子当草芥碾,当石阶踩!”
众人悄悄退下以后,史如意给梅师傅奉茶,让她消气,挤眉弄眼的,悄悄笑道:“师傅,我从前写在文章里句子,你怎么记得这般熟?”
梅师傅瞪她一眼,没好气地接过茶盅,说:“你光会逞嘴皮子有什麽用,有本事,就去外头施展你的抱负去。”
这回史如意真的要去了。
梅师傅沉吟许久,挥笔写就一封举荐文书,封好了,让她带在身上。
“京城繁华,又与各处不同,街上行走俱是达官显贵,万事不可争强掐尖……”梅师傅一一嘱咐过史如意,又笑道:“翠丫那丫头缠了我许久,让我松口,也罢,你带她去京城长长见识也好,读万卷书,总比不过行万里路。”
翠丫从梅师傅身后转出来,脸上笑嘻嘻的,说:“如意姐你放心,我已经跟阿兄和罗姐儿说好啦!”
离开之前,还得打点好食肆酒楼一应事项,史如意格外叮嘱杏果,如若仗着身孕作威作福,就让紫烟把她弄回家去。
杏果闻言,缩着脖子不敢吭声,她待在屋里绣未出世孩子的小衫小鞋,从来没动过针线的人,把手指戳出了几个红点,含在嘴里吸。
温妈妈温和笑道:“哪能够呢,杏果是要当娘亲的人了,懂事了,这几日都在帮忙做活呢。”
杏果其实本性也不坏,只是臭美了些,好吃懒做了些。温妈妈最是有耐心的一个人,菩萨一般的心肠,身体力行,谆谆善诱,一遍不行,便说两遍、三遍……史如意还未见过有人能不被她娘亲感化。
这回去京城,史如意计划只带上香菱和翠丫两个。
温妈妈留在安阳,一是因着酒楼离不开,二是云家那边,还需有人时时去打点关照。
再有,这么多人里,只温妈妈有过生娃经验。杏果是个爱一惊一乍的,稍有动静便闹得鸡飞狗跳,有温妈妈在一边看着,杏果养胎才能安心。
临出发前,史如意还特地去了一趟牢里探望。
她前几次送来的伤寒药还算及时,大少爷云璋看着面色已好多了,至少不再是蒙着死灰气的病容模样。
太太曾氏心中大石落下,脸上终于多了笑来,对史如意说:“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当日如意你们娘俩要赎身出府,我还多有怨怼,如今看来,倒是菩萨保佑我做下的一桩善事了。”
史如意也笑,说:“老爷为政清廉,太太治家有方,姨娘吃斋做善事多年,底下两个郎君又都这般出色……天无绝人之路,要如意说啊,云府的运道还在后头等着呢!”
史如意笑眼弯弯,说起好听话来一套一套的,把每个人都夸了个遍,总能逗得几人笑出声,牢里沉闷的气氛为之一松。
曾氏看着她心下喜欢,故意板起脸来,说:“如意,怎地还叫的如此生疏?云府遭此一劫,我们走投无路,幸得有你和你娘一力照顾看护,连璋哥儿的命也是你救回来的……我们心里早已将你看成自家人一般,若你愿意,唤作‘阿叔阿婶’可好?”
曾氏在狱中度过这些日子,一身贵妇人的傲气似都被磨了大半,穿着袄衣,头发白了半边,竟显出几分沧桑。
史如意不忍心逆曾氏心意,微红着脸,改了称呼,转而提起自个儿要去京城一事。
云老爷问她此行为何,史如意只含糊地说想去碰碰运气,看能不能也在京城开家食肆分店。
云老爷和太太不疑有他,只关心嘱咐了好几句。云璋勉强支撑起病体,和史如意谈起京城布局,告诉她哪条街巷人流密集,来往商客众多,又道:“京城人士口味多重,偏爱浓厚、烂熟、香醇之味,菜单或可思量一二。”
史如意谢过他,犹豫半晌,到底没说出杏果怀有身孕的事,不为别的,怕隔墙有耳。
云家判决一日不下,这个孩子的存在便一日不能暴露。
紫烟借着从前在粮店结识的人脉,很快为史如意找了到京城跑镖的商队,使了银子,让镖师务必把人安全送到。
离开安阳那日,众人都来送行。
红玉和阿珍阿武一早过来,用尽毕生所学,给她们做了一顿丰盛的践行餐。
史如意又感动又好笑,揉着眼睛,说:“你们这是作甚!我只是先去探探路,又不是以后都不回来了。”
她习惯了前世四处旅游,去哪都方便,并不觉离别艰难。但如今这个时代,多少人*一别过后,余生便再未相见,这才有了泛黄书页里众多的送别诗,相思曲。
梁翁把手负在背后,神气十足地骂她:“小丫头片子,别一去了京城,就把我教给你的手艺都丢咯!”
梁婆婆将史如意揉在怀里,不舍地看了半天,才说:“如意,别理你师傅……他啊,是刀子嘴,豆腐心,知道你要去京城,担心得一连几个晚上没睡好觉。”
罗娘子提了几盒子点心来,轻声说:“你们几个女郎孤身在外行走,毕竟惹眼,若是能在庵中借宿,也算是清静安适……这里头装着些上供的莲花茶点,你也知慧明寺与我们家的渊源――主持说,你若去京城,可到净月庵中找善真师太,她自会为你提供方便。”
史如意心下意外,没料到罗娘子还为了自个儿,特意去求过慧明寺的主持。
她坐在马车上,掀开帘子,跟众人一一挥手道别。
从前,她只是云府大厨房里的一个烧火小丫鬟,本也一无所有,也不怕从头开始。
何况,身后有这么多支持她的人,她也不再是从前的那个她了。
此次前往京城,虽是因着心里头不安定,想为云家尽一份力,艰难中博得一线生机。却也是为了自个儿厨艺长进,京城卧虎藏龙之地,若能有幸与高手切磋讨教一番都是好的。
把酒楼开到五湖四海,成为天下第一名厨,是史如意一直以来的盼愿。
马车辘辘行远,回头望去,能看见外城郭城墙上大大的匾额,刻着“安阳城”三个大字,渐渐消失在地平线以外。
香菱早迫不及待了,跟翠丫两个坐在旁边,又唱又闹的,对路上什么都觉着新奇。
日夜兼程,没过一月,史如意来到京城,亲眼看见了这天下第一繁华之处。
大路上车马如织,喧嚣热闹,处处雕梁画栋,古树红墙,庭院深深,不知掩映着谁家的音容笑语。不论贩夫走卒,亦或是青衫白袍的读书人,步伐间自有独一股的从容神气,又与别处不同。
果然在净月庵中顺利安顿下来,史如意奉上茶点,又向女尼问清长公主府的所在。
自个儿揣上梅师傅的举荐信,慢悠悠地出了门。
第95章 蜜浮酥奈花
长公主府占地极大,御制赤金匾额,石狮威武。
立冬时节,京城百花皆已凋零,只余空荡一片的枝头。惟有这长公主府中,栽了棵硕大的木芙蓉树,高过砖墙来,红似云霞,浓而不艳,正迎寒风盛开,好一副风流气象。
正门不开,史如意蹭到角门前,见往来奴仆俱是穿金戴银,不由暗暗庆幸自己来前特意沐浴更衣过,否则怕是搭不上两句话就被赶走了。
那门房听了她的来意,一双锐利的眼将史如意从上到下扫了个遍。
输人不输阵,输阵歹看面,史如意笑吟吟地站着,脊背微挺,任其打量。她穿一身杏黄缎面底子的刺绣交领袄,绛紫绫裙,虽不是京中的时新款式,倒也有几分出彩颜色。
尤其腰间那块坠着的如意云纹佩玉,通体莹白,不似俗物。
那门房便收起两分轻慢神色来,替她转头通报去了,一会便转出一个圆脸婢女来。
婢女收下史如意的举荐信,笑说:“哟,这可真是不巧了!宫中正办赏花会,太后近来身子又多惫懒,我们公主这些日子都住宫里侍奉太后。这帖子我先替你收下了,可就不知何时能送到公主跟前。”
史如意早料到长公主尊容,岂是想见就能见的,闻言,脸上也未见分毫失落之色,只笑道:“多谢姐姐!无妨,我也是前几日刚到京城,正想趁此节好好领略领略京城风物呢。”
说着,又悄悄上前两步,不着痕迹地递出一个沉甸甸的荷囊来,微微福一福身,说:“劳烦姐姐费心。”
那婢女将荷囊掂量两下,拢入怀里,她观史如意说话仪态,文雅竟似贵家小姐一般,不由奇道:“小娘子当真是有厨艺麽?”
布告一下,民间倒也有许多能人庖厨应召而来,多是半老的婆翁,会做吃食,但说起话来总战战兢兢。像史如意这样气度不凡的年轻小厨娘,她还是头一回见。
史如意微微笑道:“有或没有,姐姐一试不知道了?”
那婢女用帕子掩住嘴,娇笑一声,道:“那感情好!这些日子来的人太多,什麽鱼目珠子都有,咱也不耐烦一个个相看。长公主下了命,小雪那日,命各厨子齐聚府中,各比试拿手菜式一道……若有心,可万万别误了时辰!”
要不怎么说地府也要摆渡钱呢,史如意眉眼弯弯,对那婢女谢了又谢,深感这荷囊给得是真值。
长公主府在皇城东边,史如意从长公主府转出来,望了眼天色,见时辰还早,便一路西行而下。
斜晖洒在青砖地上,这边清静,小巷两侧多是官吏后宅,品阶或高或低,素朴的大门,很是低调内敛。
巷子深处,便是颜府所在。
这回可是真要见大佛了,史如意整整身上衣裙,深呼吸几口气,又将云大少爷云璋嘱咐的话在脑中过了两遍,这才脚步轻踮,叩响了颜府的青铜门环。
不多时,便有一小童迎了出来,抱着书卷,说话稚气中又带着股老成之气。这般情态,让史如意瞬间想到了某个人,不由“扑哧”一下笑出声。
那小童瞪大眼睛望她一眼,有些微恼,一板一眼道:“此乃翰林院学士颜掌院府上,不知女郎前来,有何贵干?”
史如意忍住想揉那小童脸蛋的念头,告诫自己颜松青乃是云璋授业恩师,嵩阳书院一派德高望重的前辈,万不可随意失礼。
于是她轻咳两声,抿唇一笑,道:“素闻掌院不惯京中吃食,府上在寻江南厨娘,今个儿特来一试。”
那小童微诧,情不自禁地歪了半边脑袋,自言自语道:“竟有此事,我怎地不知道……”他见史如意一脸严肃,不似拿他玩笑,便也郑重点头,说:“烦请女郎稍等,待我去去通报就回。”
那小童去了,史如意遥望他的背影,心中打鼓。
“莼鲈之思”是天底下读书人都晓得的,她以京城江南作喻,暗示故人来,若这颜掌院有心,不至于听不出来。
过了小半柱香的功夫,那小童便跟着一个管事,亦步亦趋地出了门来。
管事望了史如意一眼,便垂下眼帘,似恭敬又似冷漠,淡淡道:“……女郎请进,我家主人有请。”
史如意屏气凝神,跨过门槛,跟着他俩人穿过堂去,那小童身量未长,小跑着跟在史如意身边。院中石砖铺地,假石修竹,似还有潺潺流水之声,环境十分清幽。
走近一处屋前,明黄烛光映在纱糊窗上,那管事示意史如意,说:“我家主人现下便在书房中。”
那管事打头掀开帘子,带史如意进了。
书房中摆设简单,不过一张桌,两张椅,墙上挂着山水画,柜里书简堆放得整齐。
颜掌院五十左右的年纪,面庞清瘦,蓄了胡须,正在案上提笔写字。明明是久居上位之人,却不见丝毫酒色富贵之气,那样子倒像个乡下的教书先生。
先前那小童一到书房,便自觉地放下书卷,蹬蹬跑上前去,挑芯磨墨,样子很是熟练。
等颜掌院写完一行,史如意才行了个礼,开口道:“民女唐突,未曾招呼便寻上门来,还请掌院见谅。”
颜松青抬头看她一眼,将毛笔搁下,站起身来,捋着胡须笑言:“我本致仕,得朝廷调令,重又离乡返京,一晃又是三年……江南家乡至味,太湖三白,清蒸鱼圆、银鱼跑蛋、盐水白虾――着实令每一远行游子魂牵梦萦。”
史如意微笑着听他说完,颜松青沉浸在思绪中,少顷,回过神来,笑着摇摇头,复问:“不知是哪位故人知我心意,特意遣了女郎上门来?”
“掌院一看便知。”
史如意从怀里摸出一封信,那小童小步跑来,双手接过,又递给颜松青。
颜松青将其展开,里面不过薄薄一张信笺,寥寥四行诗句,乍一看看不出什么名堂来。仔细一琢磨,捉了每行第一字连起来,才发现是“弟子怀玉”四字。
云大少爷云璋,表字怀玉。
这是史如意一路北上京城时,在马车颠簸中想出的法子。倘若运气不好,见不到颜掌院本人,只能留下信笺,便作藏头诗一首,或也可遮掩一二。
颜松青沉吟片刻,忽对那管事道:“你们都退下罢。”
管事应声,带着那研墨的小童撤下了,颜松青将那信笺重新折好,在烛上借了火点燃,顺手丢进香炉之中。
一声长叹过后,颜松青道:“小娘子有勇有谋,胆色实非寻常人物……不知我那不肖徒儿怀玉身子可还好?”
史如意犹豫一会,方轻声道:“刚押送到安阳时,病得厉害。我一月前复去牢中探望,高热已退,胃口也渐好了……”
只是不知在京城中受过什么审讯,身上都是深浅的鞭痕,尤其是右腿,跪在地上磨过,如今已是不良于行……就算来日真能清白出狱,想必仕途却是无望了。
颜松青想必也知晓此事,他眼中划过几分痛苦之色,似深邃海底涌起的浪花,半晌,才缓缓说:“怀玉品性如玉,为人刚直,过刚却易折……朝堂之事波谲云涌,本就不适合他,若能出来,安心治书授课,未尝不是有益后世的一番事业。
若小娘子来日再见怀玉,务必把此话说与他听,就当是……为师最后对他的劝诫。”
史如意心中一颤,直觉此话不详,话未细思,便已脱口而出,“掌院亦需珍重自身才是,若是为了搭救,将自个儿也赔进去……”云璋得知了,必定悔痛难安。
颜松青微微抬手,止住她,说:“老夫已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衰朽残年,留有何用?不如尽力一搏,也算为后辈尽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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