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因如此,史如意没两日便把食肆内容敲定下来。
她是从那羊肉店里得的启发,如今初来京城,人手不足,香菱可以说勉强出师了,翠丫还是个半桶水――但开火锅店却是毋须什么厨艺的。只讲究一个原料新鲜,味道醇美。
锅上了桌,还是由客人自个儿烫食取用,连人力都省了。
恰逢冬日,真是老天也在帮她。
当下便不停歇地写了几封信回安阳,一面是和温妈妈等交代入京经历,报过平安,一面是让催促把酒楼里头石英打好的十几口铜锅都托人运来,若是等到下雪便马路难行了。
没忘记另附一封信笺,夹在大信封里,点明是给梅师傅的。
史如意提笔,在上头含蓄而婉约地八卦,“师傅,这位突然跳出来的‘师公’究竟是何许人啊?可靠不可靠?听说颜掌院至今未婚娶,莫不是还在等着某位心上人……”虽然一把年纪,还是风度翩翩,这等有魅力又深情的好男人可难找了。
调戏完自个儿师傅,史如意封好信封,心情很好地去外头经纪行逛。
经纪就像是后世的中介商人,帮人牵线搭桥,各行各业均有门路,代客收买货物、放贷收利,按买卖大小收取一定的佣金费用。
此时不像后世网络通达,消息大多闭塞,京城寸土寸金之地,史如意想赁得好的食肆铺面,又不至于被人忽悠给出高价,免不得要找个妥帖的老经纪从中说和。
翠丫早和净月庵众位女尼打成一片,都道这经纪行里有位赵经纪,资历深,眼光也是独到的。从前庵里积攒了些香火钱,要在外头乡间置田地,就是托这赵经纪帮牵的头,最后买得的那几亩地确实都是肥田。
那赵经纪容长脸,一把羊胡须,蓝色长褂,望着很是面善。
翠丫远远地朝那边瞅上几眼,压低声音问史如意,“如意姐姐,这经纪靠谱麽?”脸上怎么不见一点精明样,倒像是个茶馆的说书先生。
史如意笑着对翠丫摇摇头,傻丫头,这就不懂了吧,真正的高手,永远是不显山不露水的。若是一脸精明样,反使人心生警惕,还得是这慈眉善目的,让人不知不觉放下戒备心,这才好谈成生意呢。
柜台前站着个面庞黝黑的青年,身量极高,手长脚长,说是不日前刚从东海跑了躺船回来,拢共收了近百颗珍珠,十几株珊瑚,让赵经纪尽快帮忙找买主把货出掉。
史如意在后边听得咂舌,怪道这海上跑船这么危险,怎地还有人前仆后继的――跑一趟船,花上一年半载,赚的银子实在是多啊!
不过也更放心了几分,这赵经纪这么大宗的生意都敢接,帮忙赁个铺子便更不算事了。
等那青年走了,史如意上前几步,向赵经纪说明来意。
赵经纪沉思片刻,提起笔,问史如意想开什麽样的铺子、地段如何、赁价又如何。
史如意一一答了,赵经纪点点头,便添几笔将其记录在册,摸着胡须,对史如意道:“小娘子无须担心,这事便包管在我身上,不出三日,定能为小娘子找到合适的店铺来。”
史如意看赵经纪说得肯定,心中便先松一口气,却又听那赵经纪为难道:“只不过*……”
史如意忙问:“只不过什么?您有顾虑但说无妨。”
赵经纪把毛笔搁到砚上,笑道:“小娘子既是由熟人介绍来,应当也知晓我这儿的惯例,生意不论大小,茶钱都是收这个数――”他伸出一根手指,在史如意跟前晃了晃。
史如意心领神会,一口应承下来,说:“这是自然,指望您帮多多留意,找些好的铺子就是了。”
这赵经纪办事的效率实在是高,安阳的回信还没到,食肆铺子便先给找好了。
铺子前头是开的茶馆,那茶馆里的说书先生,在京城是响当当的名号,某次和掌柜的谈不拢,一气之下便甩袖走人,另找东家,同时也卷走了一批忠诚的听书群众。
这掌柜的也尝试过另寻高明,只是附近好听书的胃口都被养刁了,再听新人,总觉得这也不满意,那也不满意,鸡子里也得挑出刺来。
掌柜的无法,最终只得把茶馆一关了事,铺面赁出去,一年到头也能挣得几个子,不然继续开着茶馆,还得往里倒贴钱。
既是茶馆,屋内装修都不用大动了,原先这古朴雅致的调调就不错。上下也是两层的楼,因着说书听书的需求,一楼修得极宽敞,能容纳不少桌椅。二楼几间雅间,空间虽不大,史如意几人住着绰绰有余。
后边一个小院,一个水井,一间屋舍,原是堆放各类杂物用的,史如意打算到时重新请工匠来,把墙打通,就能合成个大厨房。
史如意对这铺子很是满意,拿银子谢过赵经纪,便和那掌柜牵了契,按手印。又额外添些银子,把茶馆里头的橱柜杯碗等物一并买下来,省得自个儿再多费事奔波几回了。
拿净月庵里的女尼们,看她们动作如此迅速,都是不敢置信。
主持还试图挽留她们,捻着佛珠,笑说:“小娘子何必匆忙,多住几日,收拾清楚店面再走不迟……你们一走,庵里上上下下怕是都会想念你们。”
要征服一个人的心,先征服一个人的胃,此话果然不假。这些日子下来,香菱靠这手厨艺,显然已经成了净月庵里的头号香饽饽,翠丫更是大显神通,庵里诸位女尼的法号,人人见到了都叫得出名来。
史如意能在净月庵中住得这么舒服,还要多亏了香菱翠丫这两人。
她嘴上谦虚,心中却自得,颇有种孩子养大了的骄傲。
第98章 开水白菜
外头天光蒙蒙,远处似有鸡鸣声。
翠丫一手捧着铜盆,一手提着灌满热水的壶,用脚轻轻踢开屋门,探头一瞅,史如意正面朝榻里躺着,睡梦香甜。
翠丫跺了跺脚,将盆和壶都放到几上,上前几步,推史如意的肩,低声催促道:“如意姐姐,可快些起来准备了,今个儿可是大日子,误了时辰可不是开玩笑的!”
她的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兴奋,自从翠丫知道小雪那天便是到长公主府比试的日子,表现得比史如意还激动,昨夜三更方睡下,今儿五更便醒了。
史如意在睡梦中翻了个身,充耳未闻,纹丝不动。
她昨个儿白日来回跑出去几趟,添置装饰,又把酒楼上下都收拾打扫了个遍,浑身酸软,回到屋里,头一沾枕就睡熟了。
香菱不晓得史如意为何这般匆忙,仿佛生怕自己赶不上什么似的,要拼命在京中立住脚跟。翠丫却隐约觉察出了些什麽,有好几回,她瞥见史如意坐在凳上,摩挲着佩玉,不知在想些什么。
翠丫跟着长兄石英过活,家中开工匠铺,自是练得一双利眼。那佩玉是上好的玉料,细腻白润,重要的是,望着很眼熟。
从前她和如意姐姐第一次见面,陪同如意姐姐来的那位大哥哥,腰间就坠着块类似的玉。
翠丫人小鬼大,联想到云府全家入狱的境况,不由得在心中长叹一声。
她搓了搓手心,把手搓热,摸进被子里――
“哎哟!”
史如意吃痛出声,泪珠都差点迸出来,好不容易睁开眼,抬头便对上了翠丫热切的视线,“现在清醒了吗?”
“……”史如意翻身坐起来。
翠丫的手劲怕是得了香菱的真传,专拣人软肉的地方捏。
屋内昏黑一片,翠丫叉着腰,自上而下地看着她,史如意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睡眼朦胧,恍惚中竟有种自个儿是要进京赶考的错觉。
她换上新做的胡服,用帕子净过脸,就着青盐刷过牙,问翠丫,“香菱呢?”
翠丫慈爱地上前两步,替史如意敛好翻领,说:“香菱一早便起来做朝食,寻思着要让如意姐姐你用早一点,也免得到时犯困。”
史如意失笑,道:“你俩哪至于如此紧张,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翠丫听她这般说,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从兜里掏出一个黄纸来。
上头朱砂画了些谁都看不懂的图案,叠成三角的样式。
翠丫神神秘秘地把符塞到史如意贴身的兜里,嘱咐道:“如意姐姐,记得把符收好了。这是我特地从外头庙里找老道士求的,据说可灵验了,万事化吉呢!”
她朝史如意挤挤眼,又低声凑上来,笑说:“……佛祖菩萨那边我也拜过了,如意姐姐你就放心罢!”
史如意被她逗笑了,中原大地人们朴素的信仰观,东南西北不论是哪路神仙,走的是哪一派别,能祈福保佑人便是好神仙。
也不知长公主府里是个什么景况,史如意寻思做吃食方便,便只配着胡服挽了个单螺髻,想着这样简单又不失庄重,便是要面见长公主也不算失礼。
哪知到了长公主府,却见来人各个盛装打扮。
若是婆子女户,便抹脂涂粉,便连老相公头上也缀着硕大的绢花,行走之间一摇一晃,好不喜庆。史如意别过头去,别说是她,就是长公主府训练有素的婢女们看着也忍不住笑。
时辰到了,她们便束着手,由小丫环领着从角门进去。
一路亭台楼阁,玻璃玉栏,芙蓉灼烁,细草蒙茸,廊下挂一排画眉鸟雀,但闻鸟语,走动间俱是不敢见人声。
后院花园中辟了片空地出来,树下搭好了灶台。
一位圆脸的婢女转了出来,让人站成一排,伸出手来,细细打量一通。
那些瞧着便邋遢的,二话不说统统打发走,噘嘴冷笑道:“长公主何等精贵的人物,你们这些人当这是什么地,自个儿都收拾不干净,还妄想挤进来?也不撒泡尿仔细照照自己。”
几句话便骂得人无地自容,抱着包袱匆匆走了。
轮到史如意时,史如意便朝那位圆脸婢女微微一福身。
和那日不同,史如意今个儿穿了一身胡服,眉眼好像会说话,活泼又神气,那婢女一愣,顿住脚步看她几眼,这才认出史如意来,便抿唇笑了,冲她点点头。
挑挑拣拣,又用各种理由舍去七、八人,场中顿显宽敞几分。
那圆脸婢女让她们一一报上名来,记录在册,下巴微抬,拍着手掌道:“好了,你们这便去选自个儿的灶台罢!不拘做什麽,只我们太后信佛,碗里是不能见荤腥的。
限两个时辰的功夫,巳时便端上去,再要拖延却是不能的!若是需要什麽食材,只消对一边的小丫环吩咐就是了。”
她话音刚落,一群人都蜂拥上去了。
史如意也不敢拖延,两个时辰的功夫,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要从头做起,也就堪堪够熬成一副高汤。
食材管够,这倒是一件好事,不然看这群婆子老翁熟练的模样,估计到她最多也就只能抢到两片菜叶。
史如意想到这里,自个儿先笑出声,她可不是要做菜叶子麽?
只不过这菜叶不是简单的菜叶,当年她爷爷做国宴大厨,史如意和一群老师傅处成了忘年交,没少偷师学艺,各个派系的经典菜肴均有所涉猎。
鲁菜历史悠久,咸香浓郁,堂堂正正,很是上得了台面,如那经典的九转大肠、酱肘子、糖醋鲤鱼,都是鲁菜经典。只是到了后世,这些菜肴早已不是王公贵族们专享,得以飞入寻常百姓家,成为桌上节庆大菜。
粤菜清淡脆爽,讲求原汁原味,鸡有鸡味,鱼有鱼香。
淮扬菜原材则多以江湖河鲜为主,扬州炒饭、松鼠桂鱼、文思豆腐,让乾隆七下江南的地方,自有其魅力所在。
四大菜系中,属川菜最有地方特色,善用小炒干煸,味多突出红油麻辣。
虽说如此,这道开水白菜委实是川菜里头的奇葩,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史如意让小丫环拿来老母鸡、老母鸭、火腿、排骨、干贝这几样,放入汤锅内,倒入足量清水,加姜、葱,大火滚沸后,转文火慢熬。
开水白菜,讲究汤如清水,望之寡淡,尝着才觉着清鲜。
宫中饮食多以华美为盛,史如意早前做过一番功课,心想长公主太后在宫中什么精贵东西没尝过?嘴刁非是一般人能比。一般厨子以为迎合宫中口味,多以精细繁复取胜,手上尖刀飞舞不停,细屑乱飞,看的人眼花缭乱,萝卜都能雕出朵花来。
史如意认为此举不行矣,穷人家吃粥不稀奇,红楼中宝玉食碧粳粥才是让人惊奇,这叫“饭饱弄粥”,是显贵人家才有的情调。
便如看惯牡丹富贵的人,偶然一瞥水莲清丽之态,会起到惊为天人的效果。
这人的胃口终究是有限的,第一口吃下去的东西往往是最美,若长公主尝前头的菜都尝腻了,才轮到自个儿,便是有通天的本事也难。
众人想到这层,都赶着做吃食,你追我赶,生怕自个儿被落下了。只有史如意笑眯眯的,坐在小凳子上,不疾不徐地摇扇,盯着炉火。
不多时,便有第一个勇者做好冷盘,叫小丫鬟端了进去。
史如意瞥了一眼,似是以北瓜作为盛器,内有素鸡、甜酸藕等,北瓜皮表面雕刻山水花鸟并一些如意吉祥的奉承话。
那人搓着手,满目期盼地等着。
过一会,那圆脸婢女娇娇俏俏地出来,扬了扬手,只冷笑道:“长公主找你们来,是找厨子呢,还是找工匠呢?华而不实,净会做些表面功夫,冷盘里头可有什么出色?”
那人灰着脸,低头领银子走了,其他人看在眼里,都肉眼可见的紧张起来。
史如意还在慢悠悠地熬汤。
鸡胸脯中间那一块肉取出来,剁烂至茸,灌以鲜汤,搅成浆状,可以放入锅中吸附渣滓。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陆陆续续地又有几人盛盘了,史如意听那小丫环报菜名,有什么“鲜菇烩湘莲”、“樱桃萝卜”……史如意竖起耳朵听着,有些她能想出模样来,有些却是没听过名的,琢磨着也觉新鲜。
不少人拿赏钱打发走了,也有人似得了长公主的赏识,抖着腿被人叫进去回话。
史如意动作依然不紧不慢。
吊汤是个功夫活,马虎不得。反复吸附两三次之后,就能看见锅中原本混浊的鸡汤变成开水般透彻清冽之状。奇异的是,这汤汁香味却不减反增,不油不腻,清新动人。
菘菜选将熟未透的东北白菘,外皮剥掉,只用当中一点发黄的嫩心。富贵人家所谓体面,翻译过来,便是只取精华,弃其糟粕,差一丁点都不能用。
史如意选的这原材既是常见的,就得在烹调上仔细下功夫。
天色渐亮,前头的厨子都走完了,只史如意这个灶还在生火。那圆脸婢女打发走最后一个厨子,转过来,好奇地凑过来,道:“……小娘子还没结束?”不过就一道菜,也要费这么长时间麽。
史如意笑起来,说:“姐姐别催,心急吃不上热豆腐,马上就成了。”
菘菜心下水微焯,用井水漂冷,去尽菜腥,再用“开水”状鸡汤反复淋浇,直至烫熟。
清汤弃置不用,烫熟的菜心小心垫入白瓷钵底,沿着边,慢慢倒入吊上两个时辰的鲜美鸡汤,碧光粼粼,荷心轻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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