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子衿趁人不注意,自个儿飞快地爬上树,把猫哄劝着抱到怀里,要下时木梯子才由下人搬了来,吓得曾氏和千姨娘在下面站都站不稳,脸上还一派笑嘻嘻的。
当年云老爷疼爱大小姐,并不想着要将女儿高嫁,去干那攀权附贵的事。陆家门楣比云家略低些,却也是常州世代耕读的读书人家,又有云府做后盾,云子衿一嫁过去就能当家做主。
但也正因如此,云府出了风波,陆家怕是也使不上多少力气。
按律法,娘家犯事,罪责一律不及外嫁女。云子衿本可以躲在陆家,继续安安稳稳地做她的当家夫人,说句难听的,即便她赶回来也没用。但亲人入狱,安能不顾死活地冷眼旁观?有没有用是一回事,愿不愿意又是一回事。
史如意从前和云佑闲聊,分明冷俊的少年,提起自个儿阿姊,面上却总忍不住带了轻松的笑,语气怅然又怀念。
如今那人既然沦落天涯不知……对于他的亲人,史如意总忍不住爱屋及乌一些。
“如此,便先妥帖安置人住下――我二楼的那间屋空也是空着,临窗正对江面,风景又好,娘亲你让大小姐她们安心住了,不必担忧。只对外不好泄露身份,只说是娘亲侄女投奔来罢。”
史如意如此写完,来回检查几遍,这才满意地将信笺折起。
又打开紫烟托来的小包袱,里头是一封信,几只细绳绑着的长方纸包。
阿珍一看便笑起来,拈起那纸包,道:“这是桂花糖呢,宝源兄弟上月成亲,我们都赶着去吃席了,在场人人都得了几包。想是紫烟姑娘虑及女郎们不在,也想让小娘子沾沾喜气,一块儿乐一乐。”
史如意嘴巴微张,惊喜道:“当真麽?真真是喜事!快快,拿去给翠丫和香菱也分一分。”
一包里装着共六个色的糖块,面上还印有元宝福字,阿珍伸出手指一一点过,给史如意介绍,“虽说都叫‘桂花糖’,是不同花叶做的――黄的是桂花,红的是玫瑰,白的是玳玳花,绿的是薄荷,黑的是乌梅,蓝的是靛青花。
虽说只是几颗糖,要经采摘、分筛,捣汁、印制、收乾,里头工序可多呢。许婶子她们全家前后忙了一个月,这才赶上了。”
史如意小时候也吃过许婶子家做的糖,只没这么多色,她最爱乌梅糖酸甜,捏在指尖停留片刻,会染上一抹淡淡的紫色。
这糖都是人手工制作,和后世粗劣的色素糖精不同,细细含在嘴里,仿佛真能嗅到一股山野花香。糖身质地冰凉微硬,化出的甜水却香浓,叫半大的孩童怎么吃都吃不够。
史如意一边吃着颗糖,一边翻包袱里紫烟送来的信,五页的纸,有四页写的是铺子状况,菜品花样,盈余开支,行行列列极为详尽。
酒楼里新置的那批铜锅,反响很是不错,客流翻了几番。
甚至有不少客人试探着问工匠铺子,也想照图样打几个锅回家,石英没得她们发话,自然不会做这单生意,紫烟也拿不准主意,便来问史如意的意见。
史如意却想得开,这火锅做了出来,就算一开始难被其他工匠模仿,多试几次总能制出个大概来。
像传家宝那样藏着掖着实在没有必要,若是单靠个锅子吃饭,后世技术那么发达,也没见家家火锅店都生意兴旺。千年积累下来,各地特色丰富的汤底、蘸料、涮食……这些才是专属于她的致胜法宝。
考虑到这层,史如意毫不犹豫地回信给紫烟,与其被动接受,不如主动出击,把石英的铺子介绍给这些熟客。不仅向客人卖了个好,也能为石英招揽生意,一举两得的美事。
最后一封信包装得甚是精美,松脂火漆封缄,纸上暗纹勾勒,似乎还熏了香。
如此风雅又麻烦的事,史如意认识的人里头只有一个会做。
梅师傅先在信里跳脚了一番,批评史如意称呼颜松青为“师公”等胡言乱语,对史如意的好奇追问也不作回答,只在最后不情不愿地提了几句,颜掌院为可信赖之人,若真的出事,可向其寻找庇佑。
史如意看到这句,便知梅师傅和这颜掌院的事,十有八九是真的了。
不然梅师傅这么薄的脸皮,这般傲的性子,万事都不愿麻烦人的,该是多麽亲近的故人,才能让她在信中流露诸多情绪。
史如意把几封信都仔细收进匣子里,问阿珍:“这回捎来的青梅酒有多麽?再拿几罐柿子酱、几串腊味,送到坊间颜掌院颜府上……便说是弟子史如意敬上,不是甚贵重东西,自家做的小食,给师公尝个味道。”
这开店的事,一回生,二回熟。
史如意趁热打铁,隔天就让阿武给酒楼挂上了新招牌。
众人如今都对史如意有了一种盲目的自信,觉得跟着她做吃食,生意总会红火的。哪知这回境况却不一般,也许是初来乍到,也许是因着没有前期打下的口碑人脉,开店一旬,客人并不如想象中多。
香菱和翠丫都有些失望,尤其是香菱,如今后厨多由她掌勺,生意不景气,她便把锅都往自个儿身上揽,夜里哭得睡不着,问史如意,“是不是我功夫没学到家?如意你做吃食的时候,就没见过外头有空着的桌。”
阿武负责挑水、烧火、刷盘洗碗,奔来走去,比谁都勤快,恨不得一个人掰成两半用。
阿珍领着翠丫洗菜切菜、端盘上桌,在前堂招待客人,几日下来,也没见出一点差错。
史如意又笑又叹,反过来安慰她们,说:“你看看,又想多了不是。皇城根底下,这些京爷什么吃的用的没见过?敢吃螃蟹的人毕竟少,冷不丁冒出一家新店,卖的又是没听过的新鲜吃食,许多人瞧一瞧就走了,也是难免的事。
不过这也毋须担心,口碑是一点一点挣出来的……只要我们吃食做得好了,自会有客人替我们在外头宣传。终归做生意啊,稳扎稳打才是正经。”
史如意一番话下来,大家心中都安定不少。
趁着现在客人不多,正可以从从容容地研究火锅汤底蘸料。
粤式火锅喜欢吊清汤,汤底熬成,色泽清冽,不见一丝渣滓,味道香醇,犹胜过奶浓鱼汤。譬如那日长公主府里,史如意应比试做的那道开水白菜,便得了其中几分精髓。
涮品亦是花样繁多,什么海鲜火锅、粥底火锅、豆捞火锅、猪肚鸡火锅、潮汕牛肉锅……虽没有川渝的辣,没有北方的咸,没有云贵的酸,却多了股菜品天然原汁原味的香。
牛肉片、羊肉片、鸡肉片、猪肉片,这些都是客人下了单,在后厨现切的,保证新鲜地道。
那几样虾滑、鱼滑、牛滑,却都是听都没听过的,用羹勺下锅团成一团,蘸上酱汁,入口极嫩,又爽又脆,你道是怎么做的!价格虽定的高了些,来店的客人总忍不住点。
更别提那各式各样的脆骨丸子、汤丸子,一口下去,热热的汤汁便在嘴里迸溅开。外头天寒地冻的,吃上这口火锅,心里却如同开了花一般美。
如今往来客人虽不多,各个都是回头客,刚吃完上顿便开始想着下顿,目测还有稳步增长的空间。
晚上送走客人,大门一关,后厨还剩些什么涮品,统统都端上桌来,一锅大乱炖。
每人爱吃什么,便用筷箸拣了下锅烫,只要注意“先荤后素,先厚后薄”这几句真言,汤底便不容易混味,也不至于烫涮时间过长,反倒失其口感。
香菱几人仍在埋头苦干,吃得不亦乐乎。史如意笑了一笑,放下筷子,自个儿提了一壶子青梅酒,搬了个胡床坐到门边,刚吃完火锅,她手心脚底都烫得很,任凭寒风如何吹也不觉着冷。
这天上的云沉得很,过两天该是下雪了。
史如意吃一口酒,便对着街景发一会儿呆,目光漫无目的地游荡在人群中,也不知是不是在找谁。
上辈子她和朋友去海南玩时,尤其钟爱那边的特色椰子鸡火锅。与粤式清汤锅有几分相似,更多了些甘甜,椰汁煮着鸡肉,虫草花作装点,甜、咸很好地融合在了一块儿。
都道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史如意乐于看海。海远比山和水还要广阔,谁也不知波涛汹涌下藏着什么旷世美味。
她不期然想起云佑来,笑着撇撇嘴,那人挑食,也是个不爱山珍爱海味的,放到这个时代却实是少见。
史如意本想着以后挣得银子,当上富家娘子,便天南地北到处走走,海边山里都逛逛……若是云佑也有意,她们俩便作个伴,逍逍遥遥做个人间散仙可不好?
终究是做一场美梦罢了。
第103章 红枣桂圆姜汤
这夜史如意早早上榻歇息,却在炕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安稳。
迷迷糊糊中,外头似已敲过了三更天,却有清透的白光透过窗缝,映得屋内一片明亮。
月光能有这么亮?不会是真下雪了罢……史如意在心头嘀咕一句,坐起身,随手披上暖袄,从铜壶里倒出一盅温水来,捧在手里慢慢地喝了,才去推开窗看。
天与地皆是皎洁一片,漫天漫地的飞雪,如鹅毛如飞絮,纷纷扬扬,能看得人一时痴了去。
史如意轻呵一口气,伸手欲接雪花,目光不经意扫过白茫茫的地面,却见屋檐下似有人在躲雪。那人身披鹤氅,长身玉立,独立雪中,不知站了多久,却未撑油伞,也未戴风帽,素雪纷纷落到他发上肩上,衬得他如出尘仙人一般。
史如意看在眼里,却只觉得冷,倚着窗台,忍不住出声提醒道:“这位郎君……雪夜景致虽好,如此这般淋着,回头雪融,得了风寒可不是小事。”
那人闻言,身子骤然一颤,缓缓抬起头来,不偏不倚,正和史如意对上视线。
刹那间,连天空飘落的雪花都静止了。
她们之间隔着的距离不近不远,近到史如意能看见云佑眼睫上凝的白霜,却怕这又是自己的梦境一场。
史如意睁着眼,动也不敢动,半晌,才从嘴里喃喃吐出两个字,似乎咬牙切齿,又好像蕴含着无限的安慰,“……云佑。”
云佑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就这样静静地仰着头看着史如意。他衣衫不算整齐,似乎只是匆忙之中潦草披上,颈上风领也歪了,有雪花顺着他的下颔飘进领口,看得史如意的心莫名一颤。
她的呼吸忽然急促起来,“你……你在下面等我,我马上下来!”
史如意回身,下意识“砰”一声合上窗,下一刻,她反应过来,又立刻重新推开窗,探出头警告道:“不许乱跑!老老实实待在原地……被我抓到你就完蛋了!”
也不等云佑有反应,史如意忙忙地回屋,扯了件斗篷,头发也来不及挽上,从被窝里拽出犹带余温的松竹梅花手炉来,下木梯,穿过大堂,又顺手从柜里抄出一把青绸油伞。
整套动作一气呵成,丝毫不乱,史如意的心却一直在砰砰乱跳。
一直到推开门,她望见外头那道静静立着的人影,云佑果真听了她的话,乖巧站着,连站立的位置都丝毫没有变过。
史如意这才发自心底地松了口气,唇角的笑也不知不觉带了出来,故意嗔怪说:“二少爷这么会挑时间,深夜光临寒舍,我在二楼看着,还以为是哪只雪魅精怪化了人形。”
她撑开油纸伞,走过去,为云佑遮住头顶的雪。
这雪已下得极深了,堪堪没脚。走近了才发现,她自己披头散发,没个正形,云佑也没好到哪去,束发的玉带歪到了一边,胸膛上下起伏着,呼吸喷洒之间都是酒气。
“……你吃酒了?”
史如意脚步一顿,下意识问出声。
“……嗯。”云佑从鼻子里轻轻应了一声。他微微舔了舔唇,那双茶褐色的眸子在夜色下尤为深邃,一眨不眨地望着她,仿佛盛满了许许多多的困惑,只有她一个人能解答。
史如意踮起脚,把伞撑得更高了些,这酒气混着云佑的体温,熏得她有些微微的面热。
她悄悄吸了吸鼻子,越闻却越觉着熟悉,这酒味有些像是她亲手酿的青梅酒,今儿晚膳时还吃了不少的――难不成这京城文人雅士也热爱青梅酒不成?
这般景况,史如意也不好开口问云佑从哪儿来,怎么知道的食肆方位,今夜……是特地来找她的麽?
又或者,她本来就不想听到那答案。史如意摸了摸鼻子,只管扯住他一边袖子,轻声道:“外边雪大,跟我进去躲躲罢。”
史如意手底下暗暗用了劲,像是怕云佑会逃跑一般,闷着脑袋就要拖着人往屋里去。
云佑的声音清冷如夜,低低地从身后响起,说:“不必了,我――”
却没预料到地上积雪太滑,方才又被史如意穿着木屐一走、一踏,一下没拽动他,倒是把史如意自个儿摔了出去,张牙舞爪中往后一倒,正巧被云佑抱了个正着。
“……”
事已至此,史如意干脆闭上眼,头拱在云佑胸膛上胡乱蹭了一番,口中嚷嚷道:“诶呀,好疼啊!我的脚扭了,走不动了――”
一边说着,一边睁开半只眼睛偷*瞧云佑的脸色。
云佑似乎信以为真,一只手将她扶着,倾下半边身子来,垂着头仔细瞧她乱指的地方,掌心轻轻印上去,那温度灼得她发烫。他微微蹙着眉,眼睫颤着,连无意间流露出的担忧神色都那么吸引人。
“……怎麽还是那么不小心。”
耳畔传来一声轻微的叹气声,热气不经意拂过她的耳垂,史如意身子一抖,还没来得及说话,下一刻,整个人便被腾空抱起。
一声短促的尖叫被她藏在了喉咙里,云佑半垂着眼看她,心情似乎好了一点,嘴角微微上扬,下巴轻抬,说:“看着点门,小心别撞着了。”
他一手托着她的背,一手托着她的膝弯,确实腾不出空来。
这会子沉默的人换成了史如意,她照着云佑的话,讷讷地用油伞的柄顶住门,等两个人跨过门槛,又挣着腰回头将门合上,大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
“……怕什麽?抓我袖子抓的这么紧,我又不会跑。”云佑似是看穿了她的心事,轻轻笑了一声,他的步伐放得极慢,抱着她的双手很是稳当,声音似是从胸腔中发出的,又低又缓,一路震到她心底。
进了自个儿的地盘,史如意的底气足了,说话的声音也随之大了起来,喜不自禁地信口胡诌道:“哼哼,我当然不怕你跑……小郎君,你还年轻,不知人世险恶――今儿进了我的门,再想出去可是难了。”
方才在外头冷了这么久,骤然进屋,被暖气一冲,云佑双颊都染上了淡淡的酡色,细看眼角那一颗小小的黑痣,如有魂魄一般,勾的人心里发痒。
乖乖,要是她是长公主,怕是也得想尽办法把这人弄到府里去,“美色误国”果真不是一句空话。
史如意得意忘形,一边说着,一边模仿古装剧里色眯眯的土匪恶霸,仗着云佑此刻腾不出空来,举起右手放在他下巴上,作势轻轻摩挲了两下。
指腹下的皮肤温热,带着点细碎的胡茬感,唇畔微张,似在引人探寻。
“……”
云佑望着史如意,默不作声地任她动作,瞳孔神色却变得愈加深邃难辨,似笑非笑,喉结上下滚动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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