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不做二不休,渔夫干脆把鱼和羊肉一起炖煮,才有了今日这番美味。”
世上多是因巧合而生的美味,豆腐是炼丹修仙时点卤成的,酒是粮食花果堆积在岩洞里腐烂发酵而成,属实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了。
翠丫最爱听史如意说这些民间故事,听完,意犹未尽道:“可见丢羊也不一定是坏事。”
史如意点头,笑眯眯夹一口鱼肉,想起当年还在云府里的时候,自个儿不过三、四岁的年纪,温妈妈也刚当进大厨房做事不久,府里做年夜饭,温妈妈忙到很晚才回屋。
“娘亲!”
“哎,如意乖,肚子饿了罢,看娘给你带回来什麽?”
史如意欢呼一声扑上去,看温妈妈像变戏法一般,从身后拿出一碟子鱼羊鲜。
现在回想起来,不过是些边角料,剔了肉的羊排、鱼头鱼尾,上头挂着红艳艳的酱汁,醇香扑鼻。
温妈妈怕史如意被鱼刺噎着,便给她抱着羊骨头啃,自己就吸鱼头鱼尾。吃一口菜,送一口热乎乎的大馒头,屋中虽然冷清,只有母女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倒也吃出了热热闹闹的过年氛围。
史如意嘴角扬起,开始在心头埋怨杏果,若不是顾虑杏果挺着个大肚子,马车颠簸不方便挪动,又离不得人照看,温妈妈早就跟她一块儿来京城了。
又想到云老爷、曾氏几人,转眼就要过年了,有温妈妈在外头打点的那些银子,他们在狱中……应该能吃上一顿饱饭罢?
云老爷是个两袖清风的正直好官,曾氏待底下人也是赏罚分明。至于家风为人如何,虽然史如意没跟云大小姐打过交道,单看底下两位郎君便可略知一二。
所谓爱屋及乌,史如意待云老爷他们是这样,云老爷和曾氏应当也是这么看她的。
如今她手头宽裕许多,安阳地价也便宜,若是云府几人得出狱来,另置一处房屋院子并不难。
想到这里,史如意自个儿先笑了,什么叫“财大气粗”,农奴翻身把歌唱。当年她是大厨房里一个烧火丫头,现在倒想出了要接济旧主人的事,果真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世道说变就变。
只是不晓得这几只旧时的“王谢堂前燕”,一朝飞入寻常百姓家,能否适应得了……但看云佑情状,问题应当不大。
香菱听到笑声,偷瞄史如意一眼,摇摇头,故作老成叹一口气,继续吃嫩滑鱼肉。
情人眼里出西施,如意这是没救了。
第115章 诗礼银杏
“叮叮当当。”
门口挂的竹风铃响了。
彼时史如意正坐在柜台边,让翠丫教她剪纸窗花,听见声响便笑着抬起头,未见其人,先行问候,“客人请进。”
这风铃也是为了迎接新春,翠丫自个儿动手做的。翠丫常看兄长石英做活,区区几样小玩意自是不在话下,竹条捆成三角,底下系鹅毛竹片,提起来一看,竹风铃已做得有模有样。
每有客人进门,这风铃竹片叮当相撞,既是提醒,也算欢迎。
挡风的厚重毡帘被人撩起,旋即进来的女郎,身穿一件莲青氅衣,眉眼如画,很是端庄秀美,后边跟着的婢女亦是熟悉的面孔。
史如意讶异抬起一边眉毛,喃喃道:“……江小姐。”
心中颇有几分哭笑不得,这位怎么也到京城来了。
江心月朝她矜持地微微颔首,并不言语,只是这般站在大堂边上,就吸引了不少客人瞩目。她目光款款,将酒楼内外上下打量过一番,并没有要落座的意思。
史如意顿下步子,忽然福至心灵,试探着发问,“……江小姐可是来寻人的?那可真是不巧了。”
不是她故意藏人,云佑如今的确不在店里。
江心月闻言一愣,浅浅一笑,“非也,我并不是来寻云公子的。”她抿了抿唇,看向史如意,目光中颇有几分欲言又止的意味。
史如意眨眨眼睛,心头困惑,不过也知晓这些名*门小娘子一贯矜持谨慎的毛病。她在心中揣度一番江心月的消息来源,应是那位苦恋而不得的刘竟遥公子无疑了。
“如此,请女郎到窗边一坐,也尝尝我们店里的特色罢。”
来者是客,史如意也没多想,转头吩咐阿珍上一盏八宝茶,自个儿避开人群,将江心月引到角落的清静位子上。
婢女熟练地替江心月脱去氅衣,侍立一旁。
史如意请江心月坐下,递过菜单,正要开口介绍店里的招牌火锅,江心月便早有所料一般,微笑着开口了,“除了火锅,店中还有其他可口之物麽?”
“……”史如意许久未听过这种请求,难得地有些怔愣。
江心月看她不解的模样,叹了口气,轻声解释,“小娘子不知,最近京城流行吃火锅的风尚……”
她那婢女见状,立刻嘴快地补充道:“先有刘詹事家的公子送两只锅来,见老爷喜欢,小姐在府里陪着吃了几次。哪知前日出门,参加陆学士家二小姐举办的茶社,也是吃这火锅子……几次三番下来,唉,就算小姐不腻,我看着都要腻了。”
这火锅子果真是无孔不入,史如意在脑海中想象一下那个场景,自个儿也忍不住笑起来。
江心月轻点头,无奈道:“此话不假,小娘子只管拣些清淡解腻的菜色上了便是。”
史如意仔细歪头想了想,便将菜单收起,笑道:“明白了,只是冬日里头菜粮进货有限……我尽力而为,还请女郎莫要嫌弃便是。”
这个点,离暮食时辰还远,店中人也不算多。
江心月坐的这个位子靠近墙边,离那零星几桌客人都远,倒也不必担心视线窥探。
她吃一口八宝茶,微微偏头,目光在粉墙涂抹的诗句上停留片刻,又望向柜台那株插瓶白梅,枝叶蔓蔓,端的是欺霜傲雪,寒香淡淡,风雅俱是有了。
京城不比安阳,爱栽梅花者不多,就江心月所知道的,只长公主府上有几株名品。
江心月才留神多看几眼那白梅,就见史如意步履匆匆从后厨出来,手里拿一个竹编小篮,一抬手,就撸了十几瓣梅花下来。
“……”
史如意转身,不期然瞅见主仆二人愕然目光,顿了顿,换上羞涩笑容,扬了扬手中竹篮,“有花堪折直须折……梅花也可入食。”还很好吃。
那婢女是个心直口快的,毫无顾忌“扑哧”一声笑出来。
江心月端起杯盏,借机掩去嘴角的笑意,这小娘子的确是个妙人,她现在有些理解云佑的选择了。
如今酒楼里多是由香菱来掌厨,史如意专职专忙,小半个时辰不到,便将几碟吃食都端上桌。
因着史如意先前的话,江心月本没抱多大期望,随意一瞧,却见瓷白碗里端坐着两个颜色间杂的丸子,肉糜嫩粉,鸡子鹅黄,均匀搅在一块儿,如彩色绣球置于汤内,是冬日里难见的温暖颜色。
史如意微笑着给江心月介绍,“这道菜名叫’汤浴绣丸‘。”
顺手奉上羹勺,“丸子软嫩,女郎用勺子挖着吃才美,若是筷箸夹断便不香了。”
江心月伸手接过,下巴微抬,含笑道:“单看这菜色之美,便知小娘子定是又谦虚了。从前在安阳时,外祖母便总念着贵楼的鱼香茄子煲,隔三差五便要打发婢女去买。”
另有一道“鸡髓笋”,竹签取出骨髓,清汤煨透,点缀在酸笋之中,雅致清透。
江心月慢慢夹了一筷,咀嚼片刻,应道:“脆嫩爽口,确实不错。”
史如意弯起唇角,谈兴更浓,她最喜碰到这般懂行的客人,接着上一碟白果羹,似有几分把这位江家大小姐当试吃小白鼠的意味。
“江小姐再尝尝这个――此菜唤作’诗礼银杏‘,是将白果去壳炒至银红,淋上桂花酱,清新甜美,酥烂甘馥……相传乃孔圣人家宴,非诗礼之家不解食也。”
江心月唇角微扬,斜觑她一眼,“小娘子好张巧嘴,这是提前把不中听的话都堵回去了。”
顿了顿,她又点头道:“这名起得却好。”怪不得能讨那群文人酒客喜欢。
想想又有些惆怅,她从前便看出云佑对这小厨娘的在意,只没多放在心上,想郎君们多半年少轻狂,待各自都长大了些,自然便知身份、见识都天差地别。
今个儿亲到人家地盘一见,才发觉酒楼处处拙朴中见雅致,能以诗作名,以花入菜,这小娘子哪是个俗的。
便是从前身份不相称,自云府家道中落后,也算不得什么了。反倒是她自个儿,碍于家世束缚,又怕连及父兄亲朋,婚事哪得随意自主?
江心月将那白果含在嘴里,试图用桂花蜜的香味压下心里的苦涩。
史如意得了称赞,并不自得,只微微一笑,道:“江小姐谬赞,不过拾先人牙慧罢了。”又把汤羹、粥和点心也依次端上来。
浮元子算常见之物,不过换了些新奇的馅,并不值得特意拿出来说道。
史如意打起精神,重点介绍后一样点心,“素醒酒冰,用切碎的姜、橙做蘸酱,味道如何……要吃了才能晓得。”
琥珀般透明质地,用淘米水浸泡琼芝菜而成,模样有些像后世的果冻。里头裹着方才史如意新取下的雪白梅花碎瓣,不但闻之寒香扑鼻,观之亦有料峭冬意的韵味。
江心月盛情难却,犹豫着尝了一小块,舌尖触感温润微凉,橘子和姜味混在一块儿,果真十分独特。不知不觉,便把一整个水晶冻都吃下肚。
旁边站着的婢女有几分惊讶,她们小姐对吃食向来浅尝辄止,每样不过略尝一点,哪有吃得这般豪放过?
若是史如意听见那婢女内心的想法,定会瞪大眼睛,从后厨邀香菱出来,给她展示一下什么叫真正的“豪放派”,一个没看住,连锅底汤汁都能给你舔干净咯。
依史如意看来,江心月每吃一口,便用帕子掩住嘴,细嚼慢咽,明明是再斯文不过的“婉约派”。
那碟子里的菜,像新端上来的一样,还没动过几筷子,就说已经吃饱了。
江心月对那婢女点点头,道:“好了,你端下去用罢。”
那婢女早就看得眼馋,顿时喜不自胜,应了声“是”,自去一旁找桌案坐下了。
史如意看江心月喜欢,问是否再上些“素醒酒冰”来,江心月摇头,笑着解释,“便是太过喜爱,反而不能贪食,否则难免受凉。”
她指指对面的位子,示意史如意坐下,“若是小娘子不忙,可否陪我闲聊一阵?”
果然还是来了麽!史如意深吸一口气,反而有种等待已久终于松了口气的感觉,忙理了袍子,点点头,正襟危坐,“夏忙冬闲,酒楼生意也是如此,能与贵人谈天片刻,求之不得呢。”
江心月似听非听,手指轻轻摩挲茶杯纹理,外头风又起了,雪花簌簌扑在油纸窗上。
上头贴的大红窗花,不似一般人家惯常糊的福字,而是镂空的葡萄樱桃,柿子橘柚,一大串挤挤挨挨,热闹红火,一看便觉有趣。
史如意静坐半晌,看江心月没有开口的意思,主动问道:“江小姐日后……也是长居京城麽?”
江心月回过神来,朝史如意点点头,语气柔婉亲近不少,“小娘子不必如此客气,我在家行三,唤我一声’三娘‘便是。”
史如意惯是个厚脸皮的,也不多加推辞,顺水推舟唤了一句“三娘”。
江心月眸光转向史如意道:“不出意外的话,当是长居京城的,日后和你打交道的地方还多着呢。”她轻轻一笑,自顾自说起来,“待明年开春,我便要定亲了。”
史如意惊讶一瞬,立刻道喜几句,含蓄追问道:“能迎娶三娘,不知是哪家郎君如此幸运?”
可怜的刘竟遥公子知道这事吗?
“中书令孟家长子,现任翰林院点簿。”江心月淡淡介绍道,非常公事公办的语气,完全没有一般少女提起未婚夫君的娇羞和期待。
史如意沉默片刻,慢慢敛起笑脸,忍不住关心一句,“这位郎君……品性如何?”
江心月抬眸看史如意一眼,便知她误会了,笑着摇摇头,道:“孟家世代耕读,家风一贯严谨……非妻无所出,不得纳妾。若非如此,父亲也不会替我应允这门亲事。”
她年幼失母,父亲虽不善言语,素日对自己也是极为宠爱,亲事当是力所能及内为她挑最好的。
但也仅此而已了。
那位罪臣之子,虽素有文曲星之名,官场中人都是现实的,谁会愿意将膝下女儿押注过去,赌一个可能被牵连的将来?也正是因为如此,江心月安安静静,提都没有对家人提过一句。
她比谁都知晓那不可能。
史如意轻呼一口气,由衷为江心月高兴起来,祝愿道:“郎君如人中龙,三娘是女中凤,未来……定会幸福美满。”
江心月朝她端庄一笑,干脆地举杯,一饮而尽,“承你吉言。”
雪下得越发大了,那婢女用完膳,在桌上留一枚小银锭。
史如意将人送到门口,笑眯眯地目送江心月上马车,“雪天路滑,三娘记得慢些走……下回再来,我再想些新菜式款待。”
江心月将帘子掀开,朝史如意微微致意,“我走了。”
马车驶出一段路,那婢女一边忙碌沏茶,一边不解地问,“这酒楼吃食这么对小姐胃口麽?”绕了大半个京城特意过来,还让那掌柜小娘子直接以“三娘”相称……往日里,这都是和小姐交好的贵女才有的待遇。
江心月轻阖上眼睛,往马车壁上一靠,有些飘忽地笑了笑,“味道确实不错,不是麽?”
也许她只是不甘心,心底想看看另一种可能罢了。
自然,她们二人身份地位天差地别,史如意当年是个厨房烧火丫头,如今赎身出府,也不过做了个酒楼掌柜,奔波于市井巷陌――但她此刻却是如此地羡慕史如意。
再看这世间,自由和不自由,又有谁说得清呢?
第116章 三套鸭
酒楼后厨,史如意在指导香菱做今儿年夜饭要吃的“三套鸭”。
自上回史如意做那道羊方藏鱼,众人算是大开眼界,识得了这“肚里乾坤”的美妙滋味,都吵嚷着要再尝一回。
史如意大手一挥,笑着应承下来,“好歹是年夜饭,总要尝点旧岁没尝过的新花样……不如做一道鸭子羹,也是一层裹一层的,味儿比那羊方藏鱼还胜一筹。”
京城中爱鸽养鸽的人多,几乎可以说是“处处人家畜之”。
史如意没见过传说中军队用作“飞鸽传书”的信鸽,倒是在长公主府里见过几只体态娇美的观赏鸽,悬金铃于尾,飞而扬空,清脆之声铿如云间之。
这是属于富贵人家的闲情逸致。
史如意看得十分羡慕,回酒楼也叫翠丫去买了几只小肉鸽,时不时投喂些绿豆、粟谷,在屋檐底下养得肥肥胖胖,胸脯那块肉饱满肥厚,经常看得香菱口水都忍不住淌下来。
从前香菱不晓得鸽肉的美味,嫌弃那腿和翅膀太小,咬两口就没了,还不够自家塞牙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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