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怎么样?”
“学业怎么样?”
二人异口同声,又相视一笑,“你先说。”
时愿其实没什么好分享的,隔行如隔山,工作上的烦心事大多时候只能自行消化,很难从旁人身上获得同理心。
“暂时没什么项目,所以有点烦。”
“烦什么?”闫昱恒果然不太能理解,“不干活拿钱多好?”
时愿不知该怎么解释,“你呢?”
“在等编辑的消息,不知道这次能不能发核心期刊。”
时愿给不出像样的建议,对学术圈也没什么兴趣,随便喂了口鸡汤:“没事,慢慢来吧,好事多磨。”
闫昱恒擦擦嘴,浅抬双眸,笑着戳破:“我俩真是在尬聊。”
担心冷场,他其实事先准备了几个话题:近期上映的电影、电视剧和线下脱口秀。可等见到真人,又觉得自然而然聊聊天挺舒服,不必太处心积虑。
时愿意外他的直白,不由得被逗笑。她卸下双肩,慢悠悠叹了口气:“这两天有点累,社交技能都退化了。”
“累了就好好休息。”他替她斟满一杯柠檬水,“不用刻意找话题。”
“不是身体累。”
时愿说不上来。这大半日,思绪常不自禁绕回昨日争吵最激烈的部分,逐帧分析是谁先挑起事端、她有没有哪句话说得不合适、对方哪句话比较过分,抑或她是不是该及时沟通最真实想法,而非忍到最后合力爆发。
她一遍遍细捋前因后果,陡然陷入了难以自控的反刍思维。她一面预设以后如何应对类似情况,一面自我宽慰身处当时当下的情境中,很难忍着不发作。
她内耗到一刻茅塞顿开,徒步难道不是为了开心?没办法挑同事,难道还不能换个搭档?
“那是什么?”闫昱恒抬起眼,纳闷她为什么欲言又止。
时愿撇撇嘴,三言两语概括:“和新来的领队有些矛盾,我都怀疑当时是不是鬼上身,莫名其妙和他吵了一架。”
闫昱恒无所谓地挑眉,“吵就吵咯,没必要想太多。”他挥手喊来服务员买单,察觉时愿的眼神又忙不迭解释:“帮你叫的,我今天不抢单。”
“人家也许会觉得我阴晴不定,容易暴跳如雷?”
“你管他怎么想。”闫昱恒满不在乎的语气,“合不来就少嗦呗,又不是老板。你们不是正儿八经的商业团,当领队还是尾驴,不都全凭自愿嘛。大不了不干,要么换搭子。”
“也是。”时愿释怀了些,佯装揶揄:“看不出来啊,你挺会开导人。”
闫昱恒心安理得地应下,拍拍胸脯:“我好歹当过心理咨询志愿者。”
“做什么的?”
“说白了就是听人在电话里骂人。家长里短,各种毁三观事件。”他模仿起接热线时的腔调,随口分享了几件印象最为深刻的吐槽。“听得我差点抑郁。要不是当时为了攒钱换贵点的主机打游戏,真想当场摔电话走人。”
“哈哈哈。”
时愿爽朗的笑声消弭了丁点弥漫在二人之间的陌生感。
闫昱恒侧着脑袋,情不自禁勾起唇角。他目不转睛,看她长长的睫羽拢出眼下一小块阴影,衬得那双瞳孔愈发明亮。他无端有些紧张,下意识攥紧拳头又松开,连喝几口水:“你上了一天班,快回家休息吧。”
“嗯。”时愿笑意难收,粗线条地忽略了他的注视,随口客套:“下次再约。”
“好,下次再约。”他指着她会走的方向,“陪你走一段,我正好坐七号线。”
“你不回学校?”
他顿了顿,摸摸鼻尖,“我回爸妈家。”
“哦。”
时愿吃了顿还算可口的晚饭,又听了几件奇闻趣事,心情转眼好了大半。她放慢脚步,和闫昱恒有一搭没一搭闲聊,饶有兴致地观察路边新开的店铺,感叹探店速度远赶不上人家的开业速度。
临近地铁口,时愿眼神示意他该进站了,“拜拜。”
闫昱恒单肩挎着书包,陡然想起什么:“下次徒步我报好名了。你会去吧?”
“肯定去。”时愿毫不犹豫,不过不一定继续当尾驴。
“那就行。”闫昱恒原地站定,不肯先转身,“你回去慢点。”
“好。”
时愿健步如飞,手臂挂着重重的电脑包,一手提着沉甸甸的纸袋,一手托底;压根没办法掏出包里震个没完的手机。
她一口气爬到顶楼,终在第三个电话即将挂断的瞬间接起:“喂,老王,怎么了?”
对方长舒口气,大惊小怪:“吓死了!以为你出什么事。信息不回,电话也不接。”
“我能出什么事?”时愿气喘吁吁,一股脑将东西全扔地上,重重地带上防盗门,“你吓死我了,夺命连环call啊。”
“不是。我们不是说好了今晚几个人聚餐吗?你人呢?”
“啊?”时愿被问住,忙不迭翻了翻聊天记录。不是11号聚餐吗,今天几号来着?“靠,不好意思,我忘了。”
“对啊!”老王提高了音量,“我就说从不迟到的米娅,今天怎么突然没了人影。”
时愿一屁股瘫倒在沙发上,“怪我,忙忘了。”
“刚开席。来伐?开车接你。”
“不去了。”时愿头枕着沙发,眼盯天花板,有种吃多碳水后的迷迷瞪瞪:“刚进门。”
老王似是捂住了话筒,刻意压低声音:“听说昨天闹不愉快了?”
“也没有,就遇到不太配合的。”
“没跟领队闹不开心吧?”
“没。”时愿言简意赅,“找人的确费了点时间,没其他事。”
“那就好,主要担心你俩。”
“不至于。”时愿揉捏着睛明穴,“又不是小孩子。”
“行。”老王闷声笑笑,“挂了。”
时愿正要挂电话,只听老王喊着:“诶诶,等会。”他朝身旁人问道:“你刚说要找米娅讨论什么?队员筛选?”
“不急,我周末再找时间和她聊吧。”
老王的声音由远及近:“没事,挂了哈。”
“诶,老王。”
“嗯?”
时愿不断啃咬指尖的死皮,临到嘴边的“换搭档”又被石砚初若无其事的口吻,激得暂且咽下。
第17章 做人不能太贪心
成年人的烦恼屡见不鲜,虽无法自行消失,但会适时转移。
两天之后,时愿顺利将徒步小组抛诸脑后,满心焦虑着来之不易的项目面试。
她激动之余又隐隐担心:一般沦落到需要靠项目资源管理部门拉人的,大多数都是无人肯上、遭人唾弃的垃圾项目。这类项目通常有以下几类通病:预算少、加班多、客户难搞,最重要的:项目经理不好相处。
可惜小孩子才做选择题,大人往往没的选。
时愿盯着经理列出的技能要求,一一对号入座:有注会证,刚通过CFA三级,会熟练使用微软办公软件,有基础Tableau/PowerBI使用技巧。
她逐条筛选,安心了大半,随即琢磨起面试时的话术。
「王婆卖瓜,自卖自夸」是在咨询行业生存的必备技能之一。时愿暂时无法做到炉火纯青,但起码能面不改色心不跳。
工作近三年,她最深的感悟便是:大家智力相当,别人能现学的,她肯定可以。而她不懂的,别人往往也一知半解。先做足气势,抢到项目再说。
她抱着电脑钻进会议室,直盯屏幕右下方,待分针跳转的那一秒,拨入了会议。
超过原定时间十分钟后,乔总姗姗来迟。
对方不停调整摄像头角度,直到那张肥硕的面庞逐渐占满了屏幕。他笑得憨态可掬,活脱脱一尊弥勒佛,“Mia?”
时愿端正坐姿,直视镜头,受到他笑容的感染,莞尔一笑:“乔总你好。”
对方率先介绍了自己的工作经验和专业领域。他一手快速滑动鼠标,眯着双眼,眼尾折出道道褶子,“你之前做的都是SAP相关项目?”
“嗯,Oracle也做过。”
他抚着下巴,若有所思,重重清了清嗓子:“听说过W平台吗?”
“嗯。”
“说说看。”
“提供云端企业管理解决方案,连接客户数据库,根据既定模版自动化生成财务年报和季报……”
乔总拧起浓眉,强势打断:“并非完全自动化,需要人为的审核和修正。W平台功能很多,比如合规管理、风险管理、ESG等。”他噼里啪啦说了一长串,中英文夹杂,多半都是晦涩难懂的专有名词。
涉及到知识盲区,时愿心陡然凉了半截,笑容僵在那。
乔总不间断硬核输出了十余分钟,间隙抬眼睨她,扔来一个坏消息:“早上那个SAP项目已经招到人了。”
“哦。”
“不过我手上还有个W平台的项目,有兴趣吗?”
时愿眸光一闪,“有。”
乔总迟迟没下文,眼缝漏出些谨慎打量的光,过了半晌:“待会给你发个链接,里面是W系统的在线培训。我标注了四门必修课,你有一周时间上课、考试,拿到相应证书。有问题吗?”
“没问题。”
“那就这样?”他说着便要退出会议。
时愿有点懵:“请问项目定了吗?”
“待定。”他慢悠悠吐出两个字,“首要取决于你能不能通过考试。客户目前约好下周三签合同,我不保证他们100%会签。我先转发你项目相关材料,你尽快熟悉一下。”
“好。”
时愿趁热打铁,一一点开附件,着手了解起背景知识。
客户是一家小型上市公司。
项目周期为12周,笼统分为六个阶段:「规划」统筹,包括敲定项目进度表和客户需要提供的材料清单。「发现」客户当下财务报告流程的痛点、对未来流程的期待,并出具客户需求分析报告。随后再根据客户需求,落实「设计」方案。
待一切沟通妥当,项目则会依次进入「执行设计」、「用户培训」和「线上维护」三个阶段,一般由第三方程序员负责。
时愿了解了大概,松口气:好像没那么难?
Teams的消息提示闪了闪:
乔总:【刚才有几点忘记说,方便电话吗?】
时愿忙不迭插上耳机,【方便。】
对方跳过寒暄,又是一通专业词汇输出:“W系统后台有既定的代码任务链。等设计的时候,只需要拖拽、排列组合,就能从相应的数据库提取数据,生成报告。”他说着便开始共享屏幕操作演示,语气轻松,“看到了吧?很简单。等你做完培训就明白了。”
时愿听得云里雾里,却捕捉到一个关键信息。她不得不打断对方的滔滔不绝:“我们自己开发?不和外包程序员合作?”
“预算不够。”乔总直言不讳,没太当回事,“这个不难,顶多写一点简单的SQL命令。我记得你简历说学过Python?其实都差不多。培训课里都有,当然了,我也会好好教你。”
时愿心里直敲鼓,佯装有底气:“好的,我先认真培训。”
“这个培训费用很贵,考试次数有限,如果连续几次不过,得重修。”
“明白。”
“项目小组成员的话,我尽量再给你找一个有计算机背景的新人,你负责指导。有问题吗?”
“没问题。”
“那先这样。”
时愿盯着屏幕上的通话质量问卷调查,耷拉起唇角。猝不及防间,她竟成了草台班子的主力。
==
时愿上次和代码打交道约莫要追溯到在英国读研时期。
她当年心血来潮报了门会计和计算机交叉学科的选修课,信心满满,不料课程作业难度节节攀升,临近期末时直接封顶。
那段时间,她每晚缩在图书馆小方格里,哭丧着脸,纳闷究竟怎么才能将纸面上的逻辑线融合成听话、懂事、可以完美执行任务的代码。
她改改写写,在接连收到无数个相同错误提示后,终于绷不住,扑到桌子上嚎啕大哭。
雨淅淅沥沥,胡乱落在屋顶和玻璃窗上,仿佛怎么都不会停。
时愿越哭越伤心,几乎预见到教授顶着那张面无表情的僵尸脸,用后鼻音极重的苏格兰口音,冷冰冰宣布她“挂科延毕”。
她哭到力竭,摆烂式合上电脑,涌起破罐子破摔的冲动。她一手撑着单薄的雨伞,艰难地和风向作斗争,边啜泣边自问:为什么开学时脑子抽风选了这门课?为什么当时没听时慧玲的话,老老实实选择保研,呆在国内天天吃香喝辣?为什么要千里迢迢跑来这接受学业的拷打?
情绪决堤,冲毁了成年人该有的心理防线,顺势冲出一大堆隐匿在心底的消极想法。
她拨通电话给方梨,激情吐槽:“我后悔了!我为什么要来英国读研!这破地方,冷得要死,天天下雨!”
她一个劲抱怨,从天气到饮食、从变态教授到无情的考核制度。
方梨在那头静静听着,或许压根没听;电波只间或传递些敲击键盘的声音。
“你听我说话了吗?”时愿发泄完了,静候数秒:“怎么没反应?”
“听你说啊。”方梨的声音有些空旷,冷冷静静拍打着话筒,及时按压住时愿失控崩溃的神经。
“说完了。”时愿耸耸鼻子,“舒服了。”
“那我挂了,还在憋论文。”
时愿扁起嘴,委屈巴巴:“你不安慰安慰我?”
“你多大了?”方梨不咸不淡地点破:“你从小就这样,遇到困难第一时间打退堂鼓。严重点还会走极端,全盘否定一切。”
时愿缓慢眨巴眼,有种被人揭老底的心慌,不服气地嘟囔:“有吗?”
“你好好调节一下心态。”方梨知晓自家妹妹的脾性,改用激将法:“困难算什么?克服呗。我憋不出论文难道要跳楼?告诫重生的自己千万别读博?”
“我克服不了。”时愿继续自暴自弃:“真的太难了,我上课特别认真,还是不会做作业。”
“老师是摆设?学费那么贵,你没长嘴?不能问?”
“问过了。给了提示,再多问就涉嫌作弊了。”
“你没同学?”
“跨专业。没熟悉的,害怕人家举报我抄袭。”
“我看看有没有懂的朋友,帮你问问。你先想好问哪些问题,不光表面的,还有需要搞明白的底层逻辑。”方梨如往常般镇定地提出解决方案,大刀阔斧斩断了电话那头屡屡传来的丧气。
“好。”时愿瞬间没了脾气,嘀咕着撒娇:“你就不能陪我一起吐槽。”
“陪你宣泄情绪不能解决问题,给你解决方案才是真的爱你。”
“切,我都要。”
“时愿,做人不能太贪心。”
12/64 首页 上一页 10 11 12 13 14 1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