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副身躯中残余的些微力量,便也只够回到邺都。
程媪站起身,浑浊的泪自满是岁月刻痕的脸上滑落,她双唇翕动,说不出话来。
就算心中清楚朝行月已死在澜沧海上,在直面真相时,她还是露出了难以形容的哀恸之色。
见此,南明行渊也没有任何出言安慰的意思,魔族又如何能体会人族喜怒。随着他拂手,玄元灵鉴浮在了程媪面前。
在逝川修复后,溯宁才能再踏足邺都,南明行渊与她达成交易,暂时需一道行事。
“之后会有人来取此物。”他再次开口,“作为交换,本君可应你一所请。”
从还是只低阶魔物时,南明行渊行事便喜欢公平交易,无论对象是谁。
玄元灵鉴落在手中,程媪迟滞地抬起头,黯淡眼神中忽然迸发出光彩。
她并不知南明行渊是如何身份,却猜到他和溯宁大约都有不可言说的实力,足以——
“求尊者,予我一道力量。”
一道足以让她报仇的力量——
程媪所求,唯有如此。
南明行渊垂眸看着她,半张脸掩在黑雾中,神色难以窥见什么情绪,无声暗落的大雪中,他回道:“可。”
程媪向他深深地拜了下去。
黑雾消散,青年了无声息的身体向前倒了下来。
程媪伸出颤抖的手,像是不能承受青年重量,她跌坐在了雪地中。
青年安静地伏在她膝头,如同幼时。
这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他或许不算聪明,可他是个很好的孩子。
偏偏,他们连他活着都容不下。
程媪苍老的手抚过朝行月的脸,她哑声道:“好好睡吧。”
雪山深处,停在寒潭前,南明行渊与溯宁对视,在数息沉默后,他最终还是认命地跳了下去,迎上了盘踞于潭中的冰蛇。
就她如今情形,还是别动手了,否则再陷入深渊幻象,他也得跟着倒霉。
片刻后,非暴力不合作的冰蛇耷拉着半身晕在潭边,南明行渊面无表情地衔着蛇蜕破水而出。
落在溯宁身旁,心中不平衡的魔族猛地甩起水。
于是潭边有了两只落汤鸡。
第五十五章 生在阳春三月的杏花,终于……
半月后,都天学宫外。
荆望任女童牵着自己的衣角,抬头望向学宫大门,颇有些感慨。
经多番曲折,他终于在所知有限的情况找上檀氏的门,又颇费了些功夫才见到檀沁。
毕竟他只是个无甚身份的游侠,要登世族的门着实不易。
不过见到了檀沁后,要寻长缨便非什么难事。
荆望看了身侧女童一眼,将这小丫头交给她师姐,自己便算是仁至义尽了,至于其他,实在不是他这等小人物能管。
邺都佳酿闻名于北荒,他先去哪家酒坊混上两日好?
便在荆望盘算之际,身边女童不知为何身形突然一僵,攥住他袍角的手猛然收紧。
察觉到异常,他不由低头看去,却见杏花直直地看着前方,身形僵硬,乌黑瞳眸在瞬间盈满了惊恐,仿佛后丘村那场大火又在她眼中燃起。
荆望不由皱了皱眉,女童在他腿边喃喃道:“是他……”
什么?荆望只觉莫名,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有鹰视狼顾之相的青年腰间佩刀,正带着侍从自前方楼阁穿过,他眉目冷厉,举止尽显傲慢。
荆望一看,便知他定是世族出身,虽不知究竟是何身份,不过看他佩刀,像是领兵的将领。
身旁再次传来女童稚嫩的声音,她话中有些哽咽:“是他带人,烧了村子……”
荆望神情微怔,再看了一眼青年,压低声音道:“低头,不许看!”
他语气严厉,女童瑟缩一瞬,低下了头。
“忘掉这些事,”荆望开口道,“只当自己什么都没看见。”
只有这样,她才能活下来。
两月前,陵安郡后丘村遭逢流寇,村中八十户共四百余人,无一幸免,一夜大火后,村中只剩断壁残垣。
流寇行迹不定,死的又只是些身份微贱的庶民,陵安郡中将此事搁置,显然打着敷衍了结的主意。
荆望也听说了此事,不过未曾将其放在心上,后丘村中又没有他什么至亲旧识,便是死尽,与他也无关。
后丘村紧邻着个山头,数年前,有个瘸了条腿的军汉将这里买下,又捡回了几个被父母所弃的孩子,立了座山门,叫小苍山。
在后丘村那场大火中,小苍山上下十余人也未能幸免,只有大师兄抱着年纪最小的师妹侥幸逃了出来。
屠了后丘村八十余户人家与小苍山师门的,不是什么流寇,而是着甲的北燕铁骑。
为首者高坐在马上,漠然地看着兵刃收割着手无寸铁的乡民,鲜血洒落在雪地中,开出赤色的花。
中年男人握着长枪,高大的身形踉跄着跪了下去,就凭他一人,又怎么可能拦得下上百着甲兵士。
马蹄从他身边踏过,甲胄碰撞之声响起,滔天火焰中,一切景象好像都被扭曲了。
在铁骑远去后,小苍山大师兄不顾他们回返的风险,脱离藏身之处,在大火中抢出一面还未燃尽的残破战旗。
他带着师妹来了陵安郡,想凭证据为后丘村乡民和小苍山师门讨个公道。
但最后,在郡中牢狱内,受刑濒死的他忽地庆幸,自己为了以防万一,将师妹藏在了城外破庙中,没让她随自己一起来。
荆望那时正好被关在他隔壁,得知他是拿钱办事的游侠儿,小苍山大师兄取下佩玉,请他护送自己的师妹去邺都。
小苍山还有一个人活着。
长缨在邺都。
自始至终,他没有再提报仇之事。
他所拿出的玉佩光华黯淡,看上去并不如何起眼,却是件有隐匿之效的法器。
荆望动了心,应下了此事。
不过当带着女童上路后,他才意识到这并非什么轻松差事,也是从她口中只言片语,拼凑出了后丘村究竟发生了什么。
戮杀后丘村的,果然是大人物,他们开罪不起的大人物。
所以小苍山大师兄才会无声无息地死在陵安郡牢狱中,后丘村的破亡在郡中连半点波澜也未曾掀起。
如果她想活下去,就必须忘掉当日的事,别再想着讨什么公道。
如他们这等蝼蚁,在世族出身的权贵面前,如何有资格妄谈什么公道。
女童或许不明白荆望为何会这么说,但还是含泪点头。
这一路都是荆望在护着她,她知道他不会害她。
有侍女迎上前,问起他们名姓。
她是来为他们引路的。
荆望握紧女童的手,快走两步跟了上前,神色不见有异,更没有问起远处人的身份。
还未至离宫学舍,得到檀氏传来的消息后便在焦虑等待的长缨已经亲自迎了出来。
在听闻后丘村遭逢流寇,她寄回师门的信又迟迟不见回应,她心下已隐隐有了不妙预感。
后丘村毗邻小苍山,村中蒙难,小苍山又如何能得幸免,何况以他师父性情,也不会对乡民受戮坐视不理。
门中师妹前来,长缨自是惊喜,但之前担忧似也因此被印证,不过她心中还是抱了几分幽微希望。
或许他们都没事呢?
姜云来与她正好在一处,此时也不紧不慢地跟了上来,嘴角青紫是前日与人动手留下的。
都天学宫中世族出身者众,也不是谁都会敬畏东阳君和姜云来国君公子的身份。
姜云来长于乡野,与学宫中的世族弟子相比实在无甚城府,又少年意气,不免便为言语所激,在无人处动起手来。
因无扈从在侧,他境界有限,最后当然是败得极惨。
也是为这个缘故,姜云来身边从此便多了三五摆脱不了的护卫,他走到何处,他们便跟到何处。
说服不了东阳君将人撤回,姜云来便只能让自己学会对他们视而不见。
荆望牵着女童跟在侍女身后,才走过转角,便看到了向这个方向匆匆而来的长缨。
“师姐!”
在邺都兜兜转转十余日,终于见到熟悉的面容,女童开口,眼底惶然终于散去些许,有些哽咽地唤道。
荆望放开了她的手,女童如同回巢的鸟雀一般,奔向了长缨。
长缨看着她,脸上也满是欢喜,张开了手。
眼见这一幕,荆望也不自觉扬起点儿稀薄笑意。
自今日起,他大约能睡个好觉了。
荆望在狱中接下玉佩时,没想过这件事会如此凶险,面对追杀,他甚至险些赔上了自己的性命。
为此,他也不是没想过要放弃这小丫头,与他这等拿钱办事的游侠儿,谈信义似乎有些可笑了。
但他终究还是没有这样做。
荆望解下了腰间玉佩,说来,能活着来到邺都,这玉佩也有不小功劳。
这本是陆平给他的报酬,此时他却选择将其取下。
便留给她们,做个念想好了。
这真是他做过最不划算的买卖,荆望如此想着,抬起头来。
随他而来的女童已经到了长缨面前,就在她将要被长缨拥入怀中前,口鼻中忽然涌出无穷无尽的鲜血,染红了裘衣的毛领。
所有人都怔住了。
长缨欣喜的神情凝固在脸上,那个她看着自襁褓长大的小姑娘面色茫然,似乎还不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
“师姐……好痛啊……”
随着这句呢喃,她的身体缓缓向后倒了下去。
恍惚中,长缨下意识伸出了手,却只有一片衣角掠过掌心。
“杏花!”
杏花说不出话来,她用尽最后的力气,艰难地从袖中抽出了那面染血的战旗。
荆望手中玉佩滑落在地,发出一声脆响,他木然想道,原来后丘村那场大火,最后还是将所有亲历者都焚尽。
生在阳春三月的杏花,终于还是长眠在了这个严寒冬日。
第五十六章 公无渡河
东阳君府,姜云来站在轩榭中,看着面前声息全无的尸首,面色尤其难看。
“凶手已经伏诛,还不足以平息你的怒火么?”东阳君见他如此,开口道,语气中听不出什么起伏。
死的不过是个无甚出身的孤女,又如何值得他如此在意。
若非姜云来亲自相求,东阳君根本不会在意一个庶民因何身死。
也是东阳君麾下人手追查,姜云来才知,在荆望带着杏花踏入邺都后不久,他们的行迹便已经为人所觉。从进入邺都到登上檀氏的门,再到前往都天学宫,可容下手的机会何其多。
不过幕后之人大约想不到,东阳君会因姜云来之故干涉此事,于是主动将这具尸首送上东阳君府,以作回应。
下毒的人已以命相偿,那事情便也该了结了。
“真正的凶手是他么?!”姜云来看向自己的祖父,一字一句地反问道,心中怒意难以消解。
眼前便是下毒害死杏花的人,但真正害死杏花的人,又何曾是他。
便是姜云来再不通谋略算计,也清楚他不过是把杀人的刀,罪魁祸首是执刀的人!
东阳君的神情沉肃了几分:“那不过是个庶民出身的孤女。”
那只是个庶民而已——
她与姜云来也无甚关系,她的死也与他不相干。
本是如此不错,但杏花倒下的那一幕却反复在姜云来眼前闪回。
鲜血脏污了她整张脸,她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来不及再说,只是紧紧抓住那面破损战旗,不肯松手。
她才七岁——
“是徐平津么?”姜云来又问。
陵安郡都尉,掌郡中刀兵,出身世族徐氏,为北燕太子封离成所重,同样也是他,领兵将后丘村付之一炬。
自荆望口中得知这场大火的隐秘后,姜云来心中便充斥着难以言说的愤懑。
那是四百余条性命,不是草芥,而是活生生的人!
戮杀北燕生民的,竟然是北燕的兵士,这何其讽刺!
但于东阳君如此出身的人物而言,这又何曾算是什么大事。
邺都权贵,北燕世族,都不会将这当做什么大事。
对于姜云来的问题,东阳君未作回答,只是道:“他是太子成的人。”
是封离成手下为数不多值得栽培的将领。
“是……太子授意杀人?!”数息沉默后,姜云来猛地抬起头,面上惊异不似作伪。
北燕太子容止端重,素有宽仁之名,对姜云来这个流落乡野多年的幼弟也颇为关怀。
封离成总是温和含笑的脸自眼前掠过,和杏花倒下的身影交错,姜云来呆愣着站在原地,难以回过神。
东阳君看着他,不觉叹了口气,许多话到了嘴边,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
姜云来这张肖似生母的脸,每每让东阳君不愿对他过于苛责。
“此事本与你无关。”东阳君将手按在他肩头,“不过是个庶民而已。”
死的不过是些庶民黔首,如同野草,风一吹便会再长起来,又何须过分在意。
轩榭中陷入一片死寂,许久,姜云来哑声开口,惨笑道:“我从前,也只是庶民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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