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穹殿征得昊天氏帝君允准,延请六界各族不日前往,以贺鸿苍复生。
栖梧州凤族也得相邀,在闻知消息后,鸣微先行前来瀛州,欲与溯宁同往。
对于时隔多年,鸿苍重归九天,他心中颇多疑问。只是事涉神族,以他身份,便不好多作窥探。
想到溯宁被封印的记忆,鸣微不由疑虑更甚。
不过到了瀛州后,他却未能立刻见到溯宁——她已经闭关有数日。
瀛州当然也收到了苍穹殿的传信,以溯宁如今身份,苍穹殿绝无疏漏了她的可能。
不过在苍穹殿传信前,溯宁便已将诸事交托玄度,于瀛州内闭关。帝子复生的庆典就在两日后,若溯宁不曾出关,便只能由玄度代瀛州前往。
“帝子重掌苍穹殿,于我等妖族,或是幸事。”
鸣微与玄度相对而坐,谈及此事,慨然叹道。
九天权令皆自诸天殿出,但如今诸天殿中执掌权柄的神族,待妖族态度实在称不上友善。
鸿苍在时,至少苍穹殿中尚容妖族任要职。
玄度也不由心生感怀,在天下生灵看来,昊天氏严酷,而鸿苍宽仁,近可称渊渟岳峙。有他做帝君的继任者,是各族所乐见。
便在玄度与鸣微闲谈时,瀛州深处忽有异样响动。
感知到异响,玄度起身望去,脸色不由为之一变。
那是溯宁闭关所在。
虽说以溯宁如今修为,天下能威胁她的存在已经寥寥,但玄度还是为之生出几分担心。
略作思量后,他还是拂袖赶去。
鸣微也隐约察觉了异动,却不知发生了什么,见玄度前去,也没有犹豫,随之前往。
殿外加持的数重禁制已经破碎,也是因此,玄度与鸣微一路顺利入内,未受阻碍。
昏暗殿宇深处,溯宁跪坐在地,她微垂着脸,身后好像有莫可名状的阴影涌动,择人而噬。
半空游离着危险气息,玄度目光扫视过周围,最终落在溯宁身上,心下凛然。
“阿宁?”
他试探着近前,但就在踏入溯宁身周领域的瞬息,游弋的锋锐剑意呼啸而来,令上神之躯都感觉到了刺痛。
玄度不敢轻慢,即刻运转力量与剑意相抗,却还是被逼得向后退去。慢了一步赶来的鸣微见此,连忙出手助他稳住身形。
“阿宁?!”鸣微惊疑不定地开口。
他显然也察觉了溯宁身上的不同寻常。
深渊在溯宁身后张开巨口,阴影所及,像是要将一切都吞没。
她处于深渊与这方天地的交界,随时都会向后跌落。
但也只有在不可直视,难以窥测的深渊注视下,才能令无所不知的神族帝君也被误导感知。
所以,溯宁不能摆脱深渊。
“阿宁,你可还好?”玄度再度开口,话中显出关切意味。
溯宁身周领域延伸,像是认出了他们,锋锐剑意掠过,并未留下任何伤痕。玄度却并未因此松了口气,他看着溯宁,心中不安越发强烈。
“无妨。”溯宁抬起头,语音缥缈,她回道,“我只是,将忘了的事尽数想了起来。”
鸣微对上她的目光,那双眼中只见野火燃尽的冰冷余烬,这一刻,他像是饮下寒彻霜雪。
她想起了什么?
玄度面上已不见寻常惯有的笑意,他看着溯宁,半跪下身,似乎想要阻止她开口,但溯宁还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太初二千三百四十二年,鸿苍率麾下于章尾全天极裂隙。入章尾者近三十万,最后活下来的,只三万余。”
玄度与鸣微都为这句话现出怔忪之色,当年应劫仙神并未尽殁于章尾?
“怎么可能?!”
无论是玄度还是鸣微,昔年都曾亲往章尾,入目所及只见一片死地,不闻任何声息。
玄度哑声开口:“没有任何仙神活着走出了章尾。”
除了三千多年后,自海底裂隙现身的溯宁。
他所识得的无数旧友,都陨落于此役。
“是啊,他们都死在了章尾。”溯宁轻轻笑了起来,“却不是死在大劫下。”
她眼中映出旧日残像。
混沌气息自天极裂隙中弥散,不止凶兽,就算仙神受其浸染,也会逐渐迷失神智,倒戈相向。
但他们不能退。
踏着同袍的血,鸿苍率苍穹殿所属至东方天极,寻到裂隙源头。他因此传令,命苍离天战场兵力前往章尾,溯宁因此领人族自瑶海赶赴。
章尾中,聚无数仙神之力,天极裂隙终于得以补全。
当最后一线裂隙消弭,虚空隔绝,溯宁抬头望去,见天光重临。
已近力竭的鸿苍看向她,染血的脸上露出笑意。
此时此地,参战生灵终于摒去身份修为之别,为天极补全显露相似喜色。
溯宁浑身浴血,身上仍有挥之不去的杀伐气息,她倚剑坐在断崖上,回首望去,虞渊征发的十万人族,至此不过还剩两千余。
在如此凄凉的境况下,人族男女疲惫的双眼中却都见希望之色。
以他们立下的战功,当足以令虞渊十二部重归故土。
‘神上若不弃,到时记得前来我燧人部为客!’中年男子捶了捶肩头,脸上扬起豪迈笑意,左手已是白骨支离,他却像是不觉痛意。
就算历经诸多艰难,好在最后的结局不算太糟。
大劫已过,一切终于都结束了。
溯宁也是这样以为。
就在所有仙神都还沉溺于劫后余生的欢喜时,浩荡力量降于章尾,只是刹那,将一切都消弭寂灭。
“出手的,是谁……”玄度喃喃开口,语气艰涩。
能有这样力量的存在,世上又有几何。
溯宁迎上他的目光,说出了那个令上神也感到战栗的答案:“神族,昊天氏帝君,太爻——”
昊天氏的力量下,章尾中幸存仙神什么也不及反应,甚至当身躯与神魂湮灭时,劫后余生的笑意还残存在脸上。
溯宁什么也来不及做,就算是鸿苍,在这样的力量下也没有反抗余地,他眼中满是不可置信之色。
鸿苍绝没有想到,在他率麾下消弭大劫后,所迎来的,是他最为崇敬的君父降下的雷霆。
就像他不明白为什么一样,溯宁同样不明白。
周围人族向她扑了过来,危急之际,他们下意识以身相护——只有溯宁活着,才能证明他们立下的功勋。
‘神上……我等先祖的罪孽……可是已经赎清……’
在将要湮灭前,女子直直看向溯宁,艰难开口,想得一个肯定的答案。
只差一步——
只差一步,他们就能活着回去!
他们原本可以活着回去!
为补天极而来的仙神、妖族、人族,幸存不过三万余,他们没有死在大劫下,却在神族帝君一念之下神魂俱湮。
溯宁不明白,这到底算什么——
死亡与鲜血引来深渊徘徊,她乍生的怨忿与绝望成为深渊渴求的猎物。
在为昊天氏的力量完全湮灭前,还剩半具躯壳的溯宁先为深渊捕获。
她在深渊中坠落,汹涌恶念挟裹而来,要将她蚕食殆尽。
没入深渊的生灵,注定与其同化。
但溯宁不甘心。
有无数张脸自眼前闪过,让她在沉沦中保有最后一点清明。
她要回去。
在那位神族帝君面前,问他为什么,凭什么——
“帝君为何要这么做?!”在短暂失语后,玄度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犹自不愿相信。
帝君为何要出手抹杀自己唯一的继承者!
深渊数千载,溯宁也一直不曾想清楚昊天太爻何以有此举,直到在镇魔塔中窥见旧事,真相终于显露眼前。
原来高高在上的神族帝君,也会畏惧。
畏惧权柄更迭,地位不复,为此不惜抹杀自己唯一的儿子,只为那则不知会否应验的预言。
昊天太爻令鸿苍前往苍离天应劫,原就是想让他死在这场大劫下!
可鸿苍没有死,瀛州门下七千神族身化天柱,为他求得补全裂隙的时机,逼得昊天太爻不得不亲自动手。
全盛之下,力量耗尽的鸿苍又怎么可能与之抗衡。
苍穹殿所属,追随鸿苍的仙神,虞渊征发的人族,不过是被殃及的池鱼。
对于至高无上的神族帝君而言,又何须在意。
这场父杀子的权斗中,包括溯宁在内的三万余生灵,只是堪与神族帝子陪葬的蝼蚁罢了。
玄度踉跄着后退一步,脸色惨白。
数千年后,鸿苍残魂未散,在苍穹殿旧属煞费苦心下得以复生,陨落在章尾的其他生灵却注定永远消弭在天地间。
许多人甚至连名姓都没能留下。
弱者理当戮于强者之手,连半声悲号都未能发出,在事关神族权柄的争夺中,他们都只是无关紧要的注脚。
可是溯宁活了下来。
她踏过深渊翻涌的恶念,重归于世。
也是在回到八荒之时,她便知,昊天太爻已经化道。
澜沧海裂隙之下,她抬指,封去了自己所有记忆。
从这一刻开始,谋局已经落子。
鸣微心头升起莫可名状的恐惧,他忽地意识到,溯宁既然将背后真相不作隐瞒地告诉了他们,那便意味着,她已经决意让六界都知道这件事。
“阿宁,你想做什么?!”
深渊的阴影下,溯宁站起身,神情平静得过分,她指尖微挑,自苍穹殿传来的令符落在手中。
“神族帝子复生,如此盛事,本尊岂有缺席之理。”
她的声音回荡在空荡大殿中,显出彻骨冷意。
第一百二十六章 你如今已是瀛州掌尊,……
听了溯宁这句话,鸣微不由方寸大乱,他上前一步:“阿宁,不要——”
溯宁若要将以父杀子的隐秘揭破,何异于公然与昊天氏帝君为敌。
昊天本就凌驾于诸神之上,昊天氏帝君如今化道鸿蒙,纵溯宁也化道,也注定难以与其抗衡。
他下意识向溯宁摇头,眼中现出祈求之色。就算他知道,她决心要做的事不会为他一句话动摇,鸣微还是开了口。
他只希望她活着。
他不想再失去她一次。
微尘浮动,深渊的阴影下,玄度语声艰涩:“阿宁,非要如此?”
就算她将真相揭破又能如何?昊天之下,该由谁来审判神族帝君——
就算她也化道,也杀不了帝君!
那真相如何,又有什么意义?玄度看着溯宁,眼底隐现悲切。
为昊天太爻所戮的三万余生灵中,何尝没有他的好友与同族,但即便真相为天下所知,他们也不可能再活过来!
玄度咽下悲戚,轻声道:“你如今已是瀛州掌尊,化道鸿蒙,当是足矣。”
她化道鸿蒙,得帝君亲封为瀛州掌尊,在神族有尊崇地位,为天下生灵敬仰,何必还要以自己性命作无谓牺牲。
“不够。”溯宁对上他的目光,眼中像是燃起了滔天野火。
章尾之中,在雷霆下湮灭的三万余天众,历经大劫幸存,却死在了黎明前。
倘若如此已经足矣——
“他们的生死,”溯宁微抬起头,面上现凉薄笑意,“我们的生死——”
“算什么?”
玄度在她眼中看不见分毫动摇。
他说不出话来。
这或许就是她与他,与他们最大的不同。
“师兄,苍穹殿将有变乱,你当留于瀛州坐镇。”
溯宁抬步自他身旁走过,无形道则交汇,将玄度囚困于原地,难以再有动作。
鸣微也只能眼看着她行过身侧,体内力量像是被冻结,任他心中如何焦灼,也无法挣脱加诸于身的桎梏。
“阿宁——”
溯宁没有回头。
在将分别之际,鸣微终于将心中问题问出了口,若是此时不问,他不知往后还会不会有机会。
“你已经将所有的事都记起来了?”他哑声道,“当年,我没有去——”
苍离天大劫中,溯宁曾向他求援,以她性情,若非是真到危急之际,绝不会有此传信。
但鸣微终究没有去。
无论他有如何理由,如何苦衷,都改变不了这一点。
“对不起。”
他欠她一个道歉,迟了三千余载,如今终于说出了口。
“你没做错什么。”溯宁停下脚步,冷声回道。“或者说,你做得,再正确不过。”
他只是做了身为凤族君王应该做的事而已。
何况如果他前来苍离天,最终也不过落得埋骨章尾的下场。是以他当初决定,实在再正确不过。
听到溯宁这句话,鸣微无声地笑了起来,神情却显出凄凉。
那她呢?
“阿宁,你失望过么?”
对他,对他没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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