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神之力为养分,这株赤树当然长得极好。
自当日在苍穹殿中为溯宁求情后,他便为昊天太爻降旨囚于瀛州思过,直至如今。
为溯宁求情的仙神都为昊天太爻降罪,但率先出面的玄度身上的罪责当然最重。更重要的是,直到如今,他都不曾向神族帝君请罪认错,也就不可能得他赦罪。
“叔祖。”方仪辙站在玄度面前,看着他发白的鬓发,喉头微哽。
玄度为昊天氏帝君所罪,想要见他自然不是那么容易。
方仪辙上次见他已经是数年以前,相比那时,玄度的气息更衰微了许多。
感知到方仪辙的气息,玄度睁开眼,神情平和,这百年囚困似乎并未消磨他的心志。
他含笑看向方仪辙,一如旧时。
“叔祖。”方仪辙在他面前坐下,将酒坛取出,哑声道,“我为你带了些酒。”
玄度伸手来接,方仪辙因此看见了自他掌心蔓延的血色裂痕,他动作一滞,双眼不由被裂痕刺痛。
叔祖连躯壳都已经有了崩解之势。
方仪辙忍不住开口:“叔祖,诸位族老有言,只要你愿向帝君请罪,他们定会尽力为你转圜!”
只要玄度愿向昊天太爻低头认罪,未必没有脱困的机会。
如果再这样下去,这株赤树迟早会开始吞噬他的神魂。
玄度并不为他的话所动,神情平和如初,温声回道:“我实在不知,自己错在何处。”
他更不知道,阿宁错在何处。
当日在瀛州之中,他获知真相时,也曾劝溯宁不要执着,将真相掩埋。但苍穹殿前,他眼见她雷霆加身,坠入深渊,才觉如梦初醒。
囚困于瀛州的近两百年间,玄度与世隔绝,倒是有余暇思虑许多。
既然没有错,那又如何向那位帝君认罪。
如果真的这样做了,他的念头便难以通达。
对上玄度目光,方仪辙难以说出劝他为得自由虚言妥协的话。
这世上之事,总有不得不为,总有不可妥协。
对溯宁而言如此,如今对玄度而言,也是如此。
方仪辙现在或许不能完全理解,但他还是选择尊重玄度的决定。
玄度并不为自己所做的一切后悔,只为累及方仪氏感到歉疚。不过方仪氏鼎盛,能支撑族中的上神从来不止玄度。
玄度打开酒坛,灌了口酒才问道:“血海战场如今情形如何?”
神魔之间的大战,算来也近两百载了。
灼烫酒液入喉,方仪辙哑声道:“无妄海防线已破,如今神族主力应当已经攻入酆都道。”
或许不必多久,血海便会彻底沦陷。
届时,神族帝君便将成为六界的主宰。
不知为何,方仪辙分明身为神族,却难以为此感到如何高兴。
就在他们叙话之际,天穹忽有浓重阴云蔓延,只是刹那便将天光遮蔽。
玄度与方仪辙不约而同地抬头,眼见此景,神情凝重。
这是昊天氏的力量——
太初六千一百二十三年,酆都道魔君南明行渊渡归墟,重归血海,退神族。同日,神族昊天氏帝君自诸天殿出,于无妄海与之一战。
八荒之地的人族对神魔间的大战尚且无所知,湘水穿过北荒,流向东方。
檀沁勒马于湘水畔,举目东望,目之所及已经尽为盛国领土。
盛国国君轩辕煕出身虞渊十二部中的轩辕部,曾于琼华天瑶谷中为药奴。后人族释于虞渊,他因此得神族帝君召见,为其选中,承天命归八荒称王。
虞渊十二部为此分裂,轩辕部出十万大山,于湘水畔立国,称盛,敬奉昊天氏。
或许是天命所归,盛国征于东荒无往而不利,立国至今未满两百年,已近有一统东荒之势。
“天命啊——”檀沁轻声开口,似嘲似讥。
她霜发如雪,眉目间已经可见细纹,便是肩头披着厚重狐裘,在凛冬的寒意中,面上还是苍白得不见什么血色。
她不是没有试过杀轩辕煕。
在他羽翼未丰时,檀沁联合多方势力,缜密筹谋,为他布下死局。但轩辕煕将身陨之际,九天神族亲自出手,为他扫平障碍。
也因此,八荒人族都知,轩辕煕是得天命的人皇。
这一役中,檀沁麾下兵力折损三分之一,不得不撤出东荒。
在神族面前,人族实在太过卑弱,无论檀沁如何善算,终究难以与神族力量抗衡。
若是他登上人皇位,一统八荒,那未免也太讽刺了。
檀沁远远眺望向东方,面上噙着温和笑意,不知那位玄女使,可曾料到过这一点?
在她视线尽头,苍鹰掠过云中,一路向东。
东荒,盛国都城。
轩辕长秋自恢弘宫城中行过,来往宫婢内侍见了他,纷纷屈膝行礼:“帝师。”
他微微颔首,穿过回环宫道,城楼前,高大神像伫立于此,即便面目模糊,也显出令人不能直视的威严。
这是神族昊天氏帝君所塑的神像,高有数十丈,因工程浩大,至今还未完工。此时有上千工匠乘云梯攀上神像,精心雕琢,忙碌不止。
停下脚步,轩辕长秋抬头仰望着神像,缄口不言,不知在想什么。
不过片刻,一旁有护卫走近,抬手向他行礼,恭声道:“帝师,君上有请。”
城楼上,盛国如今的国君轩辕煕着玄色深衣,长眉入鬓,身形高大。他负手眺望前方辽阔原野,眼中显出睥睨之色。
脚步声响起,他转头看向走近的轩辕长秋,意气风发道:“老师,前线传来战报,盘国已降——”
“自此,东荒便尽归我盛国所有!”
轩辕煕话中透出勃勃野心,他所想要的当然不止是东荒。
八荒之地,终将尽归于盛!
天命所归,他注定会成为上古以来八荒第一位人皇!
曾经在瑶谷为奴时,轩辕煕又何曾想到自己会有今日。但世事正是如此无常,轩辕部自虞渊得释,他不仅洗去身上罪名,更为神族帝君所选中,得人皇天命。
轩辕煕正沉浸于兴奋中,便难以察觉轩辕长秋沉默中所深藏的意味。
他回过身,看向宫城中的神像,口中又道:“还有数日,神像便可完工,到时俘获的奴隶押送回都城,正好可以做告祭神族的祭品!”
听到这句话,轩辕长秋不受控制地皱起了眉头,他对人祭之俗实在厌憎之极。
轩辕煕当然也知道这一点,但只有以此,方能敬奉昊天,这是自九天降下的旨意。
“老师,他们并非我盛国臣民,只是战败的奴隶,何必为他们伤怀。”轩辕煕不甚在意道。
他张开手,像是八荒疆域都在掌握之中:“老师,你该看到的是,我轩辕部未来将是八荒之主!”
轩辕长秋沉默地看向他,只觉这个学生的面目越发陌生。
尚在虞渊时,他便知道轩辕煕的野心,却从没有想到,他的野心会为权势催化到如此地步。
天命在身,他已经成为神族最为忠诚的拥趸。
就算有所预料,真的到了这一日时,轩辕长秋还是不由为之感到悲哀。
他看向那尊神像,得神族授命的人皇——
第一百三十一章 有朝一日,人族不必再……
在无妄海上爆发大战时,明镜登上了九天西极之巅。
山巅罡风凌厉,即便是仙君之躯,在风中也能感受到如刀割的刺痛。宽大袍袖翻卷,他站上山巅时,形容难掩狼狈。
周围云雾缥缈,静得不闻人声,直到明镜开口,打破了沉寂。
他抬手向虚空深施一礼,朗声道:“人族明镜,求见烛龙前辈——”
高空风声呼啸,渺茫云雾中传来山石坠落的响动,如同惊雷骤起。
困缚于山陵的烛龙自云层中探出头,冰冷的目光落在明镜身上,他声音低沉:“人族,你来这里做什么。”
上古大妖的威势令人族发自本能地战栗,明镜抬头看向烛龙,神情不见惧色,他再施一礼,口中回道:“我奉瀛州掌尊明光君之命,来请烛龙前辈做一件事。”
“明光君?”烛龙盯着明镜,眼中意味难以捉摸,“瀛州掌尊,不是已经死在神族那位帝君手下了吗?”
溯宁见罪于昊天,被褫神尊位,更为神族除名,此事早已被昭告六界,就连被囚困在西极之巅的烛龙也有所耳闻,明镜自然不会不知。
两百年前,他初闻消息时感到如何震惶,不足为外人道。
但就算溯宁不在,他答应她要做的事,也不会失言。
烛龙盘绕在山陵上的身躯游动,他冷笑道:“再说,本尊为何要为神族做事。”
将他困于此数千载的,正是神族。
“前辈在此困守数千载,不想得自由吗?”明镜没有先提溯宁要他做什么,只是泰然问道。“如今神族帝君,已往血海。”
烛龙若想脱身,这便是最好的机会。
但只要昊天太爻还活着,烛龙就算此时逃离,六界也无处容身。仅凭他一己之身,又怎么可能与神族对抗。
明镜也清楚这一点,口中却还是道:“前辈难道已经失了与神族对抗的勇气?”
西极之巅的烟云中,语声渺渺散去,烛龙如同捕获猎物般看盯住明镜。大妖威压倾泻,他竭力平复心下陡生的惧意,稳住身形,与烛龙对峙。
良久,烛龙才开口:“她要我做什么?”
明镜也不知,但——
灵光自他掌心亮起,这道为他小心守护近两百年的神识徐徐浮起,最终落入了烛龙眉心。
也是在这一刻,穿透烛龙身躯的无数锁链应声破碎,枷锁尽去。
原来如此……
烛龙眼中现出明悟,他发出一声高亢咆哮,腾身而起,身躯搅散云雾,冲下了九天。
身在西极附近的神族有所察觉,不由脸色骤变,先后现身,试图阻止烛龙。但猝不及防之间,前来的神族实力尚且不足与这等上古大妖对抗。
撞开拦路的神族,烛龙的身形不断变大,笼罩在八荒之地上,自云中隐约投下阴影。
他阖上眼,夜色便就此降临于原本该为白昼的八荒之地,日月在这一刹那交汇。
八荒边界,接到昊天太爻出诸天殿的消息后,灵霜便等在了这里,自然也没有错过日月交汇之景。
她在怔然后,不由轻叹了声,说不清自己是如何心情。
她所言,如今果然成真。
太初五千九百四十五年,灵霜于瀛州内见溯宁,与她定下约定。
如今,约定的期限终于到了。
许多年前,她便已经预见今日,或者说,这一切,原就起于她的筹谋。
那堕入深渊,是不是也在她的计划中?
灵霜从来不喜欢溯宁,这其中或多或少有鸣微缘故,也有几分是因为她始终不能及溯宁。
但她既为凤族巫祭,便不会只凭自身喜恶行事。
为凤族,便是以身为祭,又何足惜。
在烛龙卷起八荒之地时,她轻身而起。翅羽灿烂的凤鸟乘风,发出一声清越啸鸣,撕裂沉默夜色,挟裹着炽烈火焰落向八荒。
盛国宫城中,高有数丈的神像伫立其间,在这尊神像面前,人族便显得异常微渺。
此时宫城中正在举行一场敬奉神族的祭礼,作为人牲的奴隶手脚被缚,跪伏在祭台上,神情或麻木或畏惧。
这是深冬难得的一个晴日。
轩辕长秋抬头仰望神像,面上神色沉肃,神族帝君,已出诸天殿。
目光自神像上掠过,他环视四周作为祭品的人族奴隶,最后看向了前方着衮冕的轩辕熙。
他一步步向祭台行来,面上踌躇满志,连垂下的冕旒也掩不住他眼中野心。
诸多盛国朝臣与着甲的卫士侍立在侧,礼乐声响起,周围气氛庄严肃穆。
燧人翎身上甲胄泛着寒光,按住腰间佩刀,经战火洗礼过的容颜透出如刀锋的锐利。
昔年虞渊十二部分裂,燧人部随轩辕部拥立得天命的轩辕熙,此后征战东荒,及至如今。
在无数目光注视下,轩辕熙登上了祭台,站在轩辕长秋面前。
宫婢奉上礼器,按照仪程,将由身为帝师的轩辕长秋将礼器交到轩辕熙手中。
轩辕长秋抬手取过玉琮,就在这一刻,天边风云突变。不知从何处而起的轰鸣声响起,众人抬头望去,只见夜色蔓延,天穹逐渐被昼与夜分割,日月竟就此交汇。
见到这等异象,盛国宫城中不由哗然声四起,众人俱都面露惊异之色。
祭礼上会出现这样的异象,难道是上天对此不满,因此降罪?但君上承神族天命,他为主祭,怎么还会令上天不满?可是作为人牲的奴隶还不足?
“保护君上!”宫城禁卫高声道,手中利刃出鞘。
甲胄碰撞声响起,禁卫快步上前,持刀立于祭台前。
轩辕煕回身,并未因天边异象现出惊慌之色,但也不由紧皱起眉头,不清楚眼前景象因何而起。
在他身后,朔风吹鼓了轩辕长秋的袍袖,他眼中透出复杂意味。
人族所等的契机,终于到了。
这也就意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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