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玩世不恭的参军露出一脸意味深长的苦笑,摇了摇头,才慢慢往院内走去。
当薛清安向门外望时,恰撞上何秋月的一双杏眼,这与他见惯的江南女子全然不同。
恰逢她察觉到了他的身份,躬身行礼,举止落落大方。
晨阳映照下,少女微红的面容宛若三月桃花,明艳娇俏。
薛清安愣了一瞬,不知为何,脑中不由闪过“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这一句。
但也仅是须臾,在何秋月起身之时,薛清安也回过了神。
他微微点了下头,就偏开了视线,背手向着院内走去。
何秋月也不抬步跟了上去,静立在一众男子之间,背脊挺直,神色从容。
院内的瓷瓶都已被放好,整齐地排列在院中央,在日光的照耀下,有两个显得格外清透柔润。
耀州以土质闻名,特殊的矿物在烧制后会使其在不同的环境中呈现不同的颜色,当前在日光下,越是纯净清透的青瓷便越是上乘。
眼尖的几位瓷商早已瞧出那正是出自米家和何家之手,也不惊讶,只是为何家这个出头的女娘捏了把汗。
待其余商人带着瓷瓶离开后,薛清安才下令将两瓷瓶运至屋内,命人燃起炭火,而后在主位上默默观望。
半个时辰后,屋内明显热了起来,左边米家的瓷瓶逐渐泛起了红,在烛光掩映下,如净润的玛瑙,中间用精巧的图纹勾勒出一幅菩萨赐福图,细细看来的确不凡。
马祥正暗骂这米家坏是坏,但还是有些本事,待转眼望向右侧时,方觉何为一山更比一山高。
只见那原本通体天青的瓷瓶,就这一会儿的功夫,已经自下而上分成了三色,且各色细看还刻有不同图纹,连起来看竟是三幅小画。
最下面呈赤色的是女帝率众祈福的情景,中间青色的是菩萨阖目的情景,最上面黄色的是百姓丰收一派祥和的情景。
青瓷分段显色从未有之,能如此精准地契合画作,且绘制如此惟妙惟肖更是闻所未闻。
即使薛清安并未开口,米老板也预感到了自己必败的结果,于是,他上前一步,对着三色瓷大声讥讽。
“不过是些奇技淫巧罢了,登不上大雅之堂。此瓶适用于国宴,岂可让这种邪物入选?”
此言难听至极,连薛清安都难掩愠怒,盯着米老板怒喝。
“凡有创新皆是奇技淫巧,那依
米老板之意,火器也是登不上台面的物件,更不该用于作战了?”
将火器用于军事是女帝特批的,年前也刚组建专门的火器营,专门负责火药配置,若说这是歪门邪道,那就是有几个脑袋都不够被砍了。
进贡要紧,但保命更要紧,米老板也顾不上那些,当即跪倒在地,连声直呼不敢,得到赦免后也不敢再纠缠,忙领着手下带着瓷瓶急匆匆地离开了。
既已成了事,又见到对头的窘态,何秋月解了气,因着挂念何家阿兄,也盼着早些离开。
然而等了半晌,也不见台上之人出言,屋内一时静默无言,最后还是马祥轻推了薛清安一把。
“这瓷瓶可是出自姑娘之手?”
虽确是她亲为,但何秋月并不想出这个风头,于是她状似诚恳地摇了摇头,扬声回答。
“大人慧眼,瓷瓶并非小女子所制,只因家父外出送货,家兄又身子不适,才由小女子代为转交。”
是吗?何家去年送去洛阳的瓷器他也偶然见过。
他分明记得那作画之人笔力遒劲,而今日的笔触却是柔和细腻,绝非出自一人之手。
但薛清安并未继续追问,若非有高人指点,便是这女子故意藏拙。
但无论是哪一种,都是人家的私事。
公事既已完成,他没理由多追究,也不该多追究。
于是,薛清安轻按了按额角,便开口吩咐马祥送何秋月离开。
此刻的何秋月也察觉到了不对,不过既然刺史不问,那便没到非说不可的程度。
想到这里,何秋月最后看了一眼这位俊逸又有点怪异的刺史,跟在马祥身后小步离开了。
刚走出院门,这位急脾气的马参军便再也忍不住,把憋了半天的疑惑终于问了出来。
“何小姐从前……是否到过洛阳?”
这是……什么意思?
何秋月轻挑了下眉,何家世代居于耀州,从未听阿爹提起过洛阳,想必原主也是没去过的。
“回大人,小女子自幼便在耀州,从未去过洛阳。”
那就怪了,薛清安那个小子从不会轻易为了谁动怒。
既不相识,那便只能是为美色折腰了。
回到府内,见薛清安早已摘下官帽,斜靠在墙边看布防图,马祥一脸坏笑,凑了过去,将图纸一把拿到身后。
“你小子今天怎么回事?”
薛清安闻言微愣,随即明白过来,面含无奈,低低地轻叹了一声。
“女帝虽有意提高女子地位,但女子要混迹商场,依旧十分不易。在此情况下仍能不卑不亢,我只觉十分难得,出言相助也仅是出于道义,并无他想。”
言罢,又不放心地瞪了马祥一眼,语气又严肃了几分。
“你这脑子里以后多给我装些为政之道,少琢磨些儿女情长,毕竟也是个参军了……”
马祥一边把图纸扔回他怀里,一边瘪着嘴嘀咕。
“儿女情长碍着你了,你自个儿憋着还不许别人想想,地主都没你这样的!”
说完也不等对方回击,拔腿就跑了出去,领着几个捕快出门巡街去了。
屋内的薛清安低头看着皱巴巴的图纸,狭长的凤目微微眯起,半晌,才又兀自摇了摇头。
其实还是有几分私心的,少女眼眸干净坚定,不期然让他想起了在洛阳撑着半个薛府的母亲。
早年薛母也极擅制瓷,但为联姻嫁入薛父后,便舍了这一兴趣,留在府中尽心打理大小事务。
薛父过世后,薛母也一改往日温婉性子,成了薛家果决世故的掌家人。
日光之下遥遥一见,如青松般挺秀的少女明艳动人,又因着眼神中的坚毅,竟让薛清安生出几分守护的心思。
或许,这何家瓷口,往后扬名天下也未可知呢?
“阿耶,我回来啦!”
何秋月进屋时,何父刚在桌上摆好了碗筷,见状连忙招呼儿子去端饭,自己则跑进厨房盛汤。
屋里时不时传来何父低低的嗔怪,原本安静的小院霎时间热闹起来,充满了烟火气。
何秋月借着瓷盆洗了把手,也跑进厨房帮忙,好不容易端了盘菜,刚走到门口就又被何父抢了过去。
待三人落座,何家阿兄嘟着腮帮子低声埋怨。
“爹真是偏心,我都这样还让我去挑水,却连盘子都不让小妹端!”
何秋月闻言“噗哧”笑出了声,何父假装愠怒地瞪了儿子一眼,又语气柔和地问女儿今日的情况。
当说到米老板被刺史一句话吓破了胆,称病在家中不出时,几人也都难掩笑意,随即开始大快朵颐起来。
今日何父从集上买了半斤羊肉,用小火熬制了两个时辰的羊汤。
铜锅内雪白的羊汤本就极鲜,何父又在出锅前撒了一把当地嫩绿的野菜,更使其提味增色不少,光是闻着就让人直流口水。
耀州本就偏北,又值深秋傍晚,坐在院中景色虽美,但难免会觉阵阵风寒。
有了这冒着热气的羊汤下肚,顿觉暖意直达肺腑,浑身舒爽。
何家兄长已经喝了三碗,刚要抬手去盛,便被何父眼疾手快地按住,他也不恼,只是露出一脸讨好。
“爹,我这碗是要给小妹盛的!”
何父哼了一声,把何秋月碗里的汤添满,才松开了按着儿子的手。
“吃吃吃,你就知道吃!光说秋月辛苦,也不问问人家一路顺不顺当,有没有被刁难!”
何家阿兄一面揉着被按红的手,一面小声嘟囔“被欺负?她不欺负别人就不错了。”说罢端着半碗汤,蹲到院门口喝去了。
“秋月,今日便也罢了,往后在外可不能如此逞意气了。薛刺史未跟你计较,但毕竟官民有别,往后咱本分做自己的买卖,便是最好了。”
何秋月也觉自己今日鲁莽,忙点头称是,只是在听到薛刺史这三个字时,脑中不禁划过那双狭长微翘的凤眼。
一顿饭,便在这欢声笑语中结束,三人收拾好东西,便各自回屋歇息去了。
入夜,薛清安看完了近五年的账本,刚要准备休息,屋门就被人大力推了开来。
马祥满脸是汗,扶着门缓了片刻,才气喘吁吁地开了口,语气间满是焦灼。
“何……何家出事了,院……内的枯井里捞出了一具男尸!”
第3章 惊现死尸 是受害者还是加害人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
因着月色,枯井内仰面的男人面色更显惨白,残存的右腿从半人高的井口探出,宛若一个被拆解的布偶。
恰逢一阵秋风扫过,扬起了地上些许落叶,直晃晃地往人脸上刮。
何秋月本就吓得不轻,被风裹挟着往后一个踉跄,不小心踢到了脚后的碎石,直直向后摔去。
出乎意料的是,她的腰身被一只有力的手轻轻环住,非但没有碰到冰凉的地面,反而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鼻尖嗅到了淡淡的槐花香,何秋月低头看向腰间,男子骨节修长的手指微颤,随即连同身后的温度一起撤了开来。
“何姑娘受惊了。”
何秋月闻声抬头,果然看见了薛清安微微含笑的清俊面容。
今日他因仓促并未换上官服,而是身着墨蓝圆领长袍,端端正正地负手而立。
因着没有官帽遮挡,眉眼的精致再藏不住,再加上周身的温润气质,不似一州刺史,更像是位不谙世事的翩翩贵公子。
听到这边的动静,不远处正录口供的几名衙役也停了下来,静立在一旁等着薛清安吩咐。
薛清安看了倒在井边的何家父子一眼,先是巡视了一圈周围的情况,随即询问马祥事件的经过。
马祥上前一步,沉声开口。
“回大人,据投案人贺二狗说,井中之人名唤常熟,是和他一起干些跑腿活计的同乡。寅时三刻,他二人顺着山路回村,却撞见何家父子偷偷往院内运送褐砂。他二人见这是朝中禁物,正欲往衙门汇报之际,被何家父子发现。常熟被何家父子追上后,两人用铁棍将其击打致死。至于后续如何,贺二狗便也未见到了。”
薛清安沉吟片刻,才把目光从尸体身上移开,指着何家父子问道,“可有查出他们昏迷的缘由?”
一名二十上下的男子上前几步,因着耀州县衙唯一的老仵作前月过世,薛清安到任后便从军中借了一名军医暂代
仵作之职。
“回大人,何家父子是因吸入了废井中毒气,而导致的暂时性昏迷。方才在下已经令人封住了毒气所在,估计明日何家父子便会有所好转。”
薛清安应了一声,下意识抬头看向对面,少女随意套了一件素白的小袄,一头墨发随意的散在颈侧,面色苍白,微低着头一言不发。
似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何秋月也望了过来,眼眶微红,一双杏眼中含着蒙蒙水光。
鬼使神差的,分明只见过两面,他却没来由的觉得心口憋闷。
不知为何,他就是不愿见这少女难过的模样,只想她能一直神采飞扬、春风得意。
“肯定就是何家那俩父子杀人后想抛尸,没成想自己倒先晕了过去。大人,依草民看这女娘就是帮凶,女儿家胆子小,一审肯定就真相大白了!”
贺二狗见这位刺史左问右问就是不表态,心里早就急了,又担心夜长梦多,慌乱中也顾不上那些,直接跪地喊了起来。
四周陆陆续续也围了些看热闹的街坊,此刻也都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怪不得啊,早就听说用烧窑时加入褐砂能使瓷身变色,原来真是歪门邪道啊!”
“我就说何老板没那个手艺,你们不信。那三色瓷自古未有,还能让他给做出来,这下完了吧。”
“哎,这何家也真是想不开啊……”
薛清安闻言向马祥使了个眼色,后者马上扬声喝散众人,不一会儿,周围又恢复了一片死寂。
良久,还是何秋月出言打破了平静。
“大人,三色瓷是家父偶然所创,与褐砂绝无半分关系。民女敢以性命担保,父兄从未私自运送过褐砂。事发之时民女也正在窑里烧瓷,是真是假从瓷的成色与定型状况一推便知,还请大人明察!”
“还推断?在场的除了你还谁懂做那破瓷,还不是你说如何就如何?”
“这耀州最不缺制瓷之人,为何不能推断?况且真相如何自有大人定夺,你屡屡急于将我定罪,莫非是心需,怕我揭穿你的诡计?”
“我怕你,真是好笑,我看你个娘们就是欠打……”
薛清安抓住了他落在半空的手,将其往旁边一推,示意手下将他按住。
“官府办案,你若再扰乱秩序,便按律先拖出去打十大板。”
言罢,他看向何秋月,语气不自觉放柔了几分。
“口说无凭,关于你的不在场证明还需明日查证才算有效。另外,你方才所说的揭穿诡计又是何意?”
其实何秋月起先也只是猜测,但当见到贺二狗那气急败坏的模样后已经确定了八成。
于是借着薛清安的问题,也顺势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民女曾在一本志怪文集上看过,说生前与死后所受钝器之伤,虽在表皮看不出多少差别,但仍可通过刮骨之法辨别。方才民女见到尸体关键部位皆呈暗红偏黑的血印,现在距案发不到一个时辰,就算再如何风化也不该是这种颜色。”
还未等薛清安回应,代领仵作的夏逸先开了口,他家世代行医,因着兴趣他自幼熟读仵作著作,故而才会自荐来此任职,一听此言也是难掩惊诧。
“可是《尸勘奇谈》那本?不过此书多是些民间奇方,从未见人真正实施过,难道姑娘竟有如此本领?”
《尸勘奇谈》是什么鬼,她可以说是从电视剧里看见过吗?
无论如何,秉持着世界还是良心编剧多的想法,何秋月一脸诚恳地点了点头,又脸不红心不跳地编出了从前见过云游神医刮骨验伤的假话。
也不知是她半真半假的话正好撞到了知识盲区,还是旁边夏逸为她引经据典起了作用。
总之等了片刻,薛清安竟然同意了让她与夏逸配合刮骨验伤的请求。
死者约莫年过四旬,脱下上衣后被平放在地面的白布上,夏逸已经用刀拨开了尸体左胸的皮肉,转到另一侧时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而不远处的薛清安在看到此人右臂骨骼上的青色叶状刺青时,也是剑眉微蹙,神情越发严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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