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孙,莫要怪我,若非要怪,只能怪世道无情,非人力所能及啊……”
许是那眼神太过悲凉,宋县令握过刀的手不自觉地发着抖,磕磕绊绊地穿过书案,又跪倒在佛前的蒲团之上。
捻着那串冰凉的念珠,躁动的情绪慢慢平复下来,宋县令突然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只要自己跪在这里忏悔,所做的罪孽便可得到饶恕。
只可惜,幻境虽好,终有醒时。
因果轮回中还有一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而属于宋县令的报应,这就来了。
“早就听闻宋大人一心向佛,今日一见,当真是虔诚至极啊!”
青年的嗓音清朗平和,但就像人一样,蕴含着不容忽视的锋芒。
都说自古英雄出少年,从前的薛钰这样,现如今他的儿子薛清安也是如此,遇上这样的对手,也不知是他的幸运,还是他的不幸。
但无论如何,到了这个地步,他一定要继续走下去。
捻着念珠的手顿了一瞬,在转身那刻,宋县令已经恢复了往日的神态,憨态可掬的笑容掩盖住了内心难以抑制的杀意。
“承蒙薛大人看重,下官不过是求个心安,哪及大人日理万机,得的可是实打实的民心。”
薛清安对他赤裸裸的夸赞无动于衷,转而望向了不远处,那里正躺着孙主簿的尸体,此刻鲜血已经凝固,在周围摊开了红艳艳的一片。
一间房内,有人惨死横尸,有人潜心礼佛,不知该称这位宋县令心诚,还是该说他心狠。
“宋大人,本官一直有一事不解,还望今日能请您不吝赐教。”
“薛大人无需客气,下官自是知无不言。”
“敢问在您那里,这整日不灭的佛香,能否掩盖住那无数惨死的血气?”
宋县令眯了眯眼,看着眼前这个肖似故人的青年,心中叹了口气,还是年轻啊,总是将是非曲直看得比命还重。
“对下官来说,这两种味道早就混在一起,无法分辨了。不过既然薛大人问了,那下官只能说,离香近了,也就自然能盖得住。”
马祥目眦欲裂,正欲抬手抽刀,却被薛清安伸手拦下,只得冷哼一声,又退到门边看守。
此时的薛清安没了刚进门时的从容冷静,他垂在身侧的手握成了拳,白皙的手背上青筋密布,盯着宋县令的双目也泛了红。
“是吗,我还以为十四年前枉死的薛家军,会夜夜出现在宋大人的梦中,让你辗转反侧,愧疚余生呢?”
此言一出,宋县令捻着念珠的手猛一用力,珠串刹那间断为两截,上好的舍利噼里啪啦地落了满地,有几颗甚至滚到了那摊血泊中。
纯净的舍利吸满了血迹,落地那面转眼变为殷红,与原本的颜色形成鲜明对比,躺在那里格外刺眼。
宋县令不知想到了什么可怖的事,脸上血色尽失,说话间连双唇都打着颤。
“还请大人慎言,薛将军英勇杀敌,我们耀州臣民都对牺牲的薛家军感激不已,下官更是每年都会亲自前去祭奠。可下官实在不知,大人
口中的愧疚又从何而来?”
“从何而来?就从你暗通外敌,不仅泄露了重要军机,还在兵器上动了手脚。让那十万将士没有死于外敌,而是葬命于内奸的暗算之中!”
深埋在心底的秘密被揭露,宋县令浑身一震,但很快就从惊愕中缓过神来,又露出了惯常讨好的笑。
“薛大人,我敬您为民之心,但这话可不能乱说。若拿不出真凭实据,我可是要告你诽谤之罪的啊!”
这小子一定是在诈他,当年的人死的死伤的伤,唯一的活口被北疆王秘密关在地牢之中。
没有证据,谁都不能治他的罪!
“许是要让您失望了,当年负责监管军器之人已被找到,而深埋在北山将士坟冢里的兵器,便是最好的铁证。”
“轰”的一声,耳边响起一道惊雷,面前薛清安的脸与记忆里布满血污的容颜重叠起来,宋县令垂下了头,报应,还是来了。
马祥早已率领门外的衙役一拥而上,将面如死灰的宋县令压了出去,而薛清安却仍站在原地,放下手中那封遗书,静静望着案上的佛像。
半晌,他走上前去,恭恭敬敬上了三炷香,才转身跨门离开。
从前他不信宿命,如今亦是,但对于因果报应,他还是心怀崇敬。
不信是因为心有不甘,又甘愿付出一切来追求的东西;崇敬是因为大仇得报,即使天道无常,也从不会对人面兽心之人多加庇护。
举目四顾,天已蒙蒙泛起了鱼肚白,黑夜过去,黎明即起,新的一天终于到来了。
可是,并未有多少预想中的喜悦,相反,心底的不安正愈演愈烈。
脑中不断浮现宋县令最后的表情,那一声叹息,倒更像是释然。
完颜诚从前的话语犹在耳侧,让他不寒而栗。
只怕,背后之人,会有他的恩师,裴尚书。
第42章 如此约定 无论未来会发生什么,这一次……
宋县令将要押往洛阳受审的消息, 是上元节前一天才在耀州传开的。
因着近些日子互市有所恢复,南巷巧姐的甜水铺子也越开越红火,年前找何秋月订了不少瓷盘瓷碗, 现下趁着空档,便拖家带口地过来取货。
“秋月妹子, 你听说了没”,巧姐约莫三十不到, 身形娇小但说起话来却虎虎生风,“那宋县令平时啥事不干, 没想到私下里却坏的很,都得到洛阳问罪了!”
何秋月正低头帮着清点货物, 闻言手上动作慢了慢, “听说了,一早就满巷子传开了,多行不义必自毙,也是到了他该承受恶果的时候了。”
“可不是, 先是那个米老板, 这又倒了宋县令”,巧姐轻拍了一下何秋月的肩,“妹子啊, 坚持总算没有白费, 终于苦尽甘来了!”
巧姐的丈夫扛起了点好的木箱, 也回头应和着, “善恶有报, 何掌柜人好心善,老天爷都看在眼里,冥冥中庇护着呢。”
从前米老板在耀州横行霸道时, 宋县令不仅明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暗里也不少收了好处帮他平事,两人里应外合,坑苦了不少人。
因此这一下都被扳倒,老百姓们无不拍手称快,特别是有些熟识的街坊,还特意上门只为来恭喜何秋月一句。
对于这些好心的邻居,无论人多人少,
何秋月都一律给包了红包,赶上了还请进来一起用顿饭。
毕竟就算有些晚了,报应也还来了不是,即使逝者无法亲眼所见,但至少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
只可惜,那些无辜的人,那些流过的泪,终究是一去不复还了。
“哎,也祝姐姐姐夫生意越做越大,今天早点回去歇歇,上元节还指不定得多忙活呢!”
巧姐原本跟着丈夫走出几步,不知想到了什么,又牵着孩子小跑着折了回来,拢在何秋月耳边小声嘀咕了一句。
“我住北边的阿兄过年回来,说边境那边越来越不太平。我们拖家带口不想折腾,但也准备南下避祸。我说这些也别不当回事,你年纪轻,多准备着点总没坏处。”
大周与北疆对峙了十余年,期间有不少次都传过要开战的流言,但耀州百姓一是懒得动,更重要的是,对于驻守疆域的潘家军有信心,所以也没人心惶惶。
可是这次却大不一样,潘将军亲自征走了大半青壮从军,而近两年北疆小范围的烧杀抢掠也是不断,演武场日日喊打喊杀。
就算是不谙世事的小孩,也时常拉着父母的手,瓦声瓦气地问会不会打仗,夜里家家户户也辗转反侧,有点门路的也都准备着年后跑路。
何秋月不禁回想起昨日,薛清安谈及此事也是面露难色,可见,无论是朝廷,抑或他和潘将军,都知道此战无可避免,一触即发。
“阿姐说得在理,一旦开战,除了将士,先遭殃的就是咱们老百姓,现在准备走还不晚,但也得抓紧了。”
一听这话,巧姐眼睛瞪得更大,“怎么着,叫唤了十多年,莫非这仗真要打了?”
“若是不出意外,恐怕不出正月,这战火就要烧起来了。”
见巧姐浑身一颤,何秋月赶忙伸手将她摇摇晃晃的身体扶住,安抚道:
“阿姐不用担心,就算开打,一时半会也到不来这,您回去和姐夫好好商量商量,有这手艺,到哪都不用为生计发愁。”
她顿了顿,又继续开口,“您也别着急,这几日才下定决心要走的不在少数,再说潘将军威名在外,我反正也是有信心的。”
巧姐目露诧异,呆呆看着眼前含笑的少女,好半天才犹豫着问了出来。
“你这是……要留下?”
“就像姐姐说的,选择避难是想要保住珍惜的人,而我……”
何秋月慢慢垂下头,看着脚下白茫茫的积雪,声音又柔又细,随风在山间荡漾开来。
“我的亲人和牵挂,都留在了在这片土地,连同我的根一起。既没有离开的理由,也有着守在这里的必要。”
“大战当头,你一个弱女子留在这能做什么?听姐一句劝,哪怕何伯父的在天之灵,也是盼着你平平安安的啊!”
不远处忽然响起了踏雪的咯吱声,何秋月福至心灵,抬头果然望见那抹挺拔的墨蓝身影,唇畔不自觉携上一抹笑。
“我喜欢的人满腔报国热血,而我虽不能征战沙场,但也可以在后方赈济灾民。”
正午的暖阳下,身着鹅黄小袄的少女神采飞扬,周身被淡淡的光晕笼罩,只一眼,便让薛清安心底的沉郁消散尽净,连步子都轻快许多。
就在此时,那温柔而不失坚定的声音,再一次在耳边响起。
“况且耀州瓷窑复兴才刚刚起步,不论怎样,只要这里还有一个百姓,我都得担起头号女掌柜的责任,不能让他们饿肚子不是?”
此言一出,周边不少为生计发愁的老街坊都抬起了头,望向何秋月的目光中不乏感激。
刚才情绪还很是激动的巧姐也露出了欣慰之色,颤抖着拉住了何秋月的手,“都说有的人生来就不一般,有着救世济民的使命,我以前从来不信,可是如今,听你这番话,我信了……”
“你从一个小作坊一步步走到如今这个位置,我们这些老街坊是半点都不眼红的。除了亲眼见到你们一家起早贪黑制瓷送货,更重要的你们愿意拉扯我们一把的心。”
“巧姐”,何秋月回握住那双满是冻疮的手,而巧姐哽咽着说了下去,“我家那口子老说我是婆娘,头发长见识短,但有件事我比他看得透。”
“做生意到最后拼的不是本事,而是人心,都说商人唯利是图,但我知道你不是。”
言罢,她看向何秋月身侧,在对上薛清安温和的笑眼后,也有些局促地拽了拽翻着毛边的衣摆,也赶忙回了个淳朴的笑脸。
“这些日子多亏了薛大人对我们一家的照顾,明日上元灯会可一定要来铺子上吃碗汤圆,要不我们都不知道怎么谢您好了。”
不愧是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几十年的商贩,就光是看眼前青年男女的一个眼神,巧姐便会心地勾了勾唇。
“那行,外面天寒地冻的,我也不耽误功夫了。明日您和秋月都来小店,我新进了点干桂花,也让你们尝尝我的手艺!”
就这样,风风火火的巧姐就这样像风一般消失在了街角,只留下了面面相觑的两人,在凛冽的寒风中慢慢凌乱。
何秋月反复品味着对方离去前的话,半晌才若有所思地开了口。
“巧姐是不是看出了什么,怎么感觉她的语气有点儿怪怪的?”
以为少女又在琢磨生意上的事,一听这话,好半天不敢出声的薛清安差点笑了出来,他偏着头上上下下打量了何秋月一遍,才在对方更加疑惑的目光中笑着回答。
“我倒没听出语气有哪里怪,不过我觉得……巧姐应该看出咱俩的关系了。”
如此一来,何秋月更加觉得,巧姐临别前望向自己的那眼确实意味深长,她深吸了口气,抬手覆住了越发滚烫的脸。
“完了,还说要自力更生呢,这下更是做实了裙带关系的传言了!我真的很注意了,有那么明显吗?”
手背被轻柔地罩住,随着那股力道,薛清安那张笑意盈盈的俊逸面容又一次,在何秋月眼前放大,清晰地几乎可以看到脸颊上细小的绒毛。
不得不说,薛清安长了一双很漂亮的眼睛,饶是见惯了古装美男的何秋月,面对这样深情而又温柔的注视,也不由得心跳如鼓。
眼含春水,眼波流转间仿佛说了万语千言,漆黑的瞳孔宛若无际的深潭,又好似天边闪耀的星河,清澈而又神秘。
就好像他这个人,谦谦君子的温润的外表下,有着一颗坚毅隐忍的心,即使可能面临千夫所指,就算危机四伏,也会循着本心一往无前,直到走到生命的尽头。
面对她呆呆的注视,那双眼睛调皮地眨了眨,随机笑得弯成了一条线,尽管如此,何秋月还是在那漆黑的瞳孔中,看到了自己小小的倒影。
29/45 首页 上一页 27 28 29 30 31 3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