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心怡心情愉悦,站在窗前观摩着城市风景,忍不住哼起歌。
若不是早就放弃了这些东西,程秋来会觉得此刻的自己市侩极了,亲生父亲正躺在重症监护室奄奄一息,她却在这悠闲坐着,等着接收分给她的财产。
她忽然想到森也的鱼缸好几天没有喂食了,醒花桶里的水也该换了,卧室那盆绿植已经太久没晒过太阳,不知道成色还好不好。
“好了,叶小姐。”
程秋来不认为他们是在叫自己,于是继续保持沉默。
叶心怡重新将她挡在身后,脸上笑意难掩,态度也恭敬了许多:“各位辛苦了,一会儿我请咖啡。”
从办公室出来,叶心怡见程秋来阴沉的脸色实在难看,进了电梯后直接按下最高层,带她去顶楼看风景。
程秋来其实有点恐高,但跟眼前美景相比不值一提。
不同于破落简朴的青石镇,此刻映入眼帘的是真正的城市风光,充满科技感的高楼大厦鳞次栉比,稍微矮小的建筑也各具特色,这里街道宽阔可容纳数车并行,是她此前从未关注过的风景。
这里是富人纸醉金迷的天堂,能来到这并不难,难的反而是死在这里。
顶楼风大,不止头发被吹得凌乱,程秋来更是有些睁不开眼睛。
她觉得叶心怡带她来这,是又想搬出大城市好那一套妄图让她留下,可对方沉默良久,只是用蔑视的目光打量底层的一切。
“高吧。”叶心怡道:“这医院算是爸开的,请的都是国外顶好的医生,每周都要给他检查身体,他特别怕死。”
“怕死,但医生查出问题,又不克制,有什么用?”叶心怡嗤笑道,“你还不知道他是因为什么发病的吧,媒体那都被我封口了,传出去忒丢人。”
程秋来不关心这些,只被风吹得拽紧了风衣领口:“……现在,可以带我去看看爸了吧?”
叶心怡眼眸一黯,低声骂了句什么,带着她下去了。
越靠近病房,值守的医护保镖越多,在一众黑白色工装里,便装的二人十分突兀。
行至门口,隔着玻璃窗,程秋来终于见到了此刻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叶曙华,即使盖着被子,也能看到密密麻麻的管子延伸至各种器材里,她看不懂闪烁的数字和曲线,只看到印象中那个意气风发的中年男人如今已白发苍苍,脸颊皱纹密布。
见程秋来怔在原地,叶心怡摘下墨镜笑她:“进去看看也没事,他现在已经没法说话了,全靠那根管子吊着命呢。”
于是程秋来得以近距离站在父亲身边,将他这些年的变化看的一清二楚。
叶曙华察觉到有人来探望,微微将眼睛睁开一道缝,在看清程秋来后,浑浊的眼瞳似乎一僵,盯着她久久未动。
视线对上的那一刻,程秋来本以为自己会哭,偏偏眼睛干涩的无法流出一滴泪,为了不让叶曙华认为自己是个无情之人,程秋来硬着头皮叫了他一声:“爸……”
他眼尾微微上扬,似是在笑。
光是这样的小动作,已经耗尽了他的全部精力,由此他不得不重新闭上眼休息。
心愿达成,程秋来也没必要再逗留。
踏出医院大门,叶心怡神清气爽地走在她前边,忽然转身倒着走,眼神不善地上下打量她,随后道:“不用费心就是好,你看看你,比我年轻多了,发质也比我好,皮肤也比我好,平时怎么护理的?”
程秋来思忖道:“平常心,少生气。”
叶心怡调侃道:“就这?我还当是年轻小男孩补身体呢。”
程秋来冷笑了声:“让路人听见,把你当吃人的妖怪了。”
“我就爱当妖怪,当妖怪长生不老。”叶心怡展开双臂作出要飞的姿势,“我还想变成男人,操天操地!”
程秋来深深皱眉,苦闷地揉了揉额头,正想着怎么摆脱她,叶心怡手机忽然响了,电话是陈平打来的:“老板你能不能来公司一下?咱们的新款服装打版出了点问题,几个产品经理拿不定主意了……”
“妈的,一群废物。”叶心怡对着手机大吼:“我老子都快死了知不知道?这点小事还解决不了就让他们通通滚蛋!”
挂了电话,抬头迎上程秋来清澈的眼神,叶心怡火气更大:“看我干什么?你也滚,反正也不肯留下来。”
此话正中下怀,程秋来一声不吭转身便走。
叶心怡见状又气急败坏地冲着她的背影大喊:“别以为签了手续没你什么事了,等我电话,随时过来,听见没?”
程秋来头也未回,举手比了个OK的手势。
街边停着很多出租车,她本可以直接去往机场,却还是选择沿着道路漫无目的地走,反正作为一个成年人,除非被人莫名其妙绑架,否则是丢不了的。
她被绑架的概率也很低,因为她看上去实在不像什么有钱人。
穿过一条小巷,来到街道转角位置,好巧不巧,隔壁就是一家花店,招牌上明晃晃四个大字:馨然花礼。
他们今天似乎接到了大单,几个年轻人正从货车上往下搬花材,天气炎热,花材没有装箱,只用纺布裹了一层,程秋来观摩着那些花材,风格似乎整体偏阴郁。
忽然,半踩着台阶的年轻人脚一滑摔到了地上,他抱着的花材最多,在他摔倒的刹那全被抛到了天上,场面颇为壮观,另外几个人有的赶忙去扶他,有的去拾捡被抛的四散的花材,裹着披肩的中年女人应该是花店老板,此刻也从店里跑出来跟着一块捡。
程秋来知道她为何着急,因为地上那几束花材在当季不仅珍贵,更是价格昂贵,花瓣也更娇嫩,主打一个难伺候,现在这么一摔,若不尽快养护起来,怕是撑不了多久就要蔫儿了。
作为同行惺惺相惜,于是程秋来也弯腰帮着一块捡,有几束被摔散了,花枝都飞到了路边,又被风吹到路上,程秋来快步跑过去,在车流袭来之前将其全部拾起,又赶回来拾其它的,腰就没直起来过。
“真是太感谢你了!”
她听到女老板的声音从她身侧响起,也看到女老板就在不远处陪着她一块拾捡,随口道:“不客气。”
忽然,女老板面对她的方向,站着不动了。
程秋来捧着一束花起身,总算看清了女老板的长相,依旧是记忆中那般慈爱美丽,是她唯一认可的人生导师。
“程老师。”程秋来轻声唤她,“好久不见。”
程湛馨呼吸急促,不可置信地看了她很久,颤抖着叫她:“然然?真是你……”
馨然的面积要比森也大一点,店里装修风格明亮简洁,因为临街的缘故,生意总是最好,在这座浪漫且年轻的城市,不少人都会在路过的时候进店买一枝花。
为了防止被人打扰。程湛馨在生意最好的时间段把店门锁了。
像许多年前那样,程秋来与程湛馨带着围裙与花艺手套,一人一个打刺钳,坐在小板凳上给花打刺,绿叶簌簌地掉在地板上,很快在脚下铺就一层绿荫。
明明对彼此都有太多话想说,可真正到了面对面的时候,却又默契地保持沉默。
“我猜你这几天也会来。”程湛馨从事花艺行业三十余年,无论手法还是技术都早已炉火纯青,细长的花杆在她手中不消几秒就变得光洁笔直,去除了杂叶和尖刺后,花朵在视觉上更加饱满美观。
程秋来不明其意,或许程湛馨也觉得她是为了父亲留给她的钱才回来的,她不屑辩解,笑道:“当年不辞而别,真是抱歉啊,老师。”
那个时候,她只想孤身逃离,不愿再相信任何人。
程湛馨微微一笑:“没什么,只要你好好的就行了。”
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中,花材也处理了一大半。
程秋来抽出一枝白梗马蹄莲,盯着皎洁的花瓣迟迟没有下手。
因为这种话跟松柏白菊一样,都是用在葬礼上居多的,除非有十拿九稳的单子,否则花店不会轻易进这类花材。
程湛馨见她发怔,低声道:“这些,是用作你父亲葬礼的花材……你应该也见到怡怡了吧。”
“见到了。”程秋来苦笑道。
毫无疑问,程湛馨也是她联系的,她还真是够忙。
“她跟小时候一样,一点都没变。”忆及当年,程湛馨脸上浮现笑容,“当年我本来是要教你们两个花艺的,但怡怡对花没兴趣,她嫌脏。有一次她揪掉了我准备的所有花材的花瓣,丢进了浴缸里,说要泡花瓣澡。”
程秋来也跟着笑,将处理干净的马蹄莲放到一旁。
因为是叶心怡,所以无论做出什么样的举动都很正常。
傍晚,二人联手处理完了所有花材,密密麻麻的花桶摆满了半个屋子,一想到它们的用途,程秋来颇觉沉重。
很快她又想到一个问题:“老师,还不确定什么时候用,现在就把花醒上,会不会太早了?”
“浅水醒没关系的,等确定要用了,就换深水加醒花剂,这样花很快就会开。”程湛馨笑眯眯地告诉她。
程秋来忽然觉得可笑,明明自己也开了十多年花店,可在启蒙老师面前,还是天真呆愣的像个新手,幸亏程湛馨没问她现在是做什么的,否则她真的难以启齿。
正欣赏着满屋成果,手机铃声忽然响起,程秋来麻木地接听,电话那端难得没有传来咆哮或者怒骂,只能听到叶心怡疲惫地叹息:“……你走了没啊?”
“怎么了?”
“爸去世了。”
第49章 蝴蝶兰
程秋来回了句“知道了”后挂了电话。
程湛馨怔了片刻, 起身给醒花桶续水位顺便加了醒花剂。
做完这一切后,她走到程秋来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节哀。”
程秋来久久未回过神, 明明上午还躺在病床上注视着她,她能看出他有话想对她说,可是他戴着氧气罩,没有一丝力气。
父女二人的最后一面, 未免有些太仓促了。
叶心怡现在正是忙的时候,仅通知了她葬礼地点和时间,别的再没说什么。
然而程秋来还是选择跟着程湛馨, 一同提早来到了葬礼会场, 帮忙布置灵堂。
程湛馨经验丰富, 程秋来却也不弱, 师徒二人配合的十分默契, 甚至不需程湛馨开口,程秋来就知道她下一枝需要用到什么花。
除了她们两个花艺师和搬花材打杂的助手,现场还有很多正在忙碌的人, 有的彩排葬礼流程,有的清理场地安排吊唁者的站位, 一排排花圈被搬进来堆到会场两侧,程秋来抬头,看到叶曙华的巨幅黑白照被挂在正中央,照片上的他看上去四十岁左右, 穿着黑色西装容光焕发,相貌英俊, 笑容自信又张扬。
程秋来认为他的死亡是宣告了一个家族的终结的,毕竟正统继承人只有一个精神不正常的叶心怡, 属实有够糟糕。
程湛馨察觉到她的落寞,淡声道:“见到你父亲最后一面了吗?”
“见到了。”程秋来从花桶中挑出一只白菊递给她,程湛馨接过,调整长短后深深将其插进花泥固定。
“这么久没见,他一定有很多话想跟你说。”
程秋来呼吸沉重,顿了顿道:“什么都没说,他戴着氧气面罩,情况很糟糕。”
或许他想说的话,都写在了那个意义不明的眼神里。
“是吗,那真可惜。”程湛馨轻声叹息,转而问道:“那你呢,有什么话想跟他说吗?”
程秋来:“得不到回应,说了也没意义。”
“需要回应的话,那就是想问问题了。”布置完一角,程湛馨调整了几枝花的位置,随口道:“下次再见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你有什么想问的,可以问我,如果我知道的话,就告诉你。”
程秋来勉为其难扯了下嘴角:“算了……你应该不会知道。”
程湛馨盯着她的侧脸看了一会儿,终究什么也没说。
葬礼当天来了许多人,有叶曙华生前的远房亲眷,知交好友,还有许多穿着黑衣服,戴着墨镜或者口罩遮掩真容的女人。
叶心怡母女理所当然地站在亲属位,不同于她假装拭泪的母亲,叶心怡就那么面无表情地站在那,甚至一滴眼泪也没掉,麻木地同每个前来吊唁的人握手。
轮到程秋来时,她握着她的手久久不撒,露出一抹意味深长地笑容。
程秋来没有加入亲眷的队列,选择跟程湛馨站在一起,听着台上主持人娓娓讲述着叶曙华生前的种种,陌生的与她全然无关。
“老师,谢谢你。”她忽然低声对程湛馨道谢,在对方错愕的神情中,低声道:“要不是遇见你,我不知道我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
程湛馨就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那束光,代替了母亲的身份给予她阳光和爱,授予她世间最美好最治愈的花艺,让她在病态窒息的家庭环境中依旧能维持一个平稳的心态,直到逃离。
“不用谢我,这世上,没有值得你谢的人。”
程秋来不解其意,转头,看到年过半百的程湛馨,红了眼眶。
“你一定很想知道你母亲的事。”程湛馨低诉道:“事实上,我们是很好的朋友。当年也是她找到我,让我去当你的花艺老师。”
程秋来瞳孔蓦地僵住,心脏在那一瞬间剧烈跳动,手心也渗出冷汗,“我母亲……她在哪?”
程湛馨缄默良久,低沉的语气似乎带有几分怜悯:“她在五年前因病去世了。”
“去世的时候,她的丈夫和孩子陪在她身边,她……很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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