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掌珍,你可算来了,淑妃娘娘的发钗已经送过来了,你快去修缮吧。”
秦相宜是一年前与前夫和离之时才入的司珍房,萧司珍从街市上看到出自她手的珠钗后便一心想拉拢她进司珍房,而她也直到决心与前夫和离时才答应了萧司珍的邀请,在那之前,她是不愿意进皇宫的。
她来此地的一年时间,也不负众望地给后宫产出了不少极合娘娘们心意的珠钗首饰。
这份职务多少给了她一些独自回到娘家的勇气,只是女子在这世上,是绝没有独属于自己的容身之处的。
这八品掌珍的身份,也给不了她一个安身立命之所。
女官虽是在皇宫里办差,但与太医差不多,除了正值当差的时间段,其余时间都要回自己家去。
她进了皇宫里,除了少数娘娘们传唤的时候,都只一直待在司珍房内,皇宫内局势复杂,她不愿惹祸上身,只能尽力缩紧自身范围。
司珍房倒算是一个挺和谐的地方,能在这里当差的女官,出身都不差,但也必不会好到哪儿去,真正高门家的贵女不会被家里人允许出来做女官。
在司珍房的同僚大多数都是潜心专注于自己手艺的女子,皇宫里的气氛整体压抑,大家没有闲心谈论一些别的事情,能不说话的时候都尽量缄口不语,以免惹祸上身。
纵是秦掌珍这个和离妇的身份,在这里也不会有任何人在意。
“皇上今日又处置了几个八字里带火的宫人,大家往来宫中的时候,尽量都小心一些。”萧司珍这样嘱咐道。
皇上如今性格暴戾难测,又对连月干旱无雨的事情极其忌讳。
女官是有品级有身份背景的人,只要不专门去触宫里主子的霉头,基本不会有什么事。
立了秋以后,最近天气却越发热起来了,秦相宜往淑妃掉了珠子的发钗上重新镶了一颗晶莹剔透的被雕成水滴状的白水晶,在这样的时节看了,正好让人觉得浑身舒爽、浸着凉意。
只要淑妃戴上它得了皇上喜欢,就又会给她赏银,秦相宜这一年以来已经靠着赏赐攒了不少银子。
修好发钗,秦相宜叫来专门往返于各个宫与各局司之间跑腿的宫人:“在此处摁个手印,签个名,送到乐苑淑妃娘娘那儿。”
至此她便算是全部脱手出去,今日无事了,便可以回家了。
千松提起她的工具箱,一主一仆又这样沿着宫道,不偏不倚地、迈着最坚实轻快的步伐、以最快却最收敛的速度往宫门外走去。
这一路却难免会遇到什么贵人,但好在贵人的排场都很长,往往在贵人看到她之前,她已经先行察觉并躲避了。
如此,这一年以来她在这条路上倒是从未冲撞过谁,也无人知晓,宫里的司珍房里还有着这么一个人。
她在宫里为娘娘们做珠钗首饰,唯独与淑妃娘娘交情还算好,淑妃曾警告过她:“秦掌珍,以你的容貌,本宫不得不提醒你一句,在宫里千万别被任何你斗不过的男人看见,女人在那些人眼里不过是个物件儿,可由不得你愿意不愿意的。”尤其是皇帝。
“本宫劝你,还是尽早找个夫家嫁了,夫家无论好坏,男人至少不会轻易动有主的女人。”
秦相宜懂得十分的道理,但现如今,她也只能靠着尽力躲避来规避宫里随时可能出现的悬崖。
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悄无声息地走着,忽然前面开始骚乱起来,一排排的宫人提着水桶迎面奔走过来。
“走水了!走水了!永宁殿走水了!”
秦相宜不欲牵扯进去,急忙找了个墙角躲避起来,打算待这些宫人全部路过之后,再全速朝宫门外走去。
她急匆匆往墙角处靠,却进了一个死胡同,她闭了闭眼,将身子完全贴紧在墙上,使自己镇定下来。
她抬头往永宁殿的方向望去,心下更是绝望,浓浓的黑烟已经遮了半张天空,刚刚还未发觉,现在钻进鼻子里的已经是非常浓烈的烧焦味道,事态严峻程度摆在眼前。
她怕的是,今日恐怕是出不了宫门了。
她心下迅速思索对策,不知道是该继续往宫门方向走试试看能不能出去,还是立刻回到司珍房,那里至少能得到萧司珍的庇护,总之不能继续再在这个四面八方都开阔的地方站下去。
秦相宜做事一向果断,她当即决定转身回司珍房去,宫里发生这么大的事情,宫门不可能放人了,与其被当成闲杂人等抓起来,不如回司珍房和同僚待在一块儿。
就在她绕出墙角往外走的时候,忽然撞上了一个生脸男人,她心底更是咯噔一声。
贺宴舟从皇上那里出来,心事重重往宫外走的时候,抬头远远的一眼就看到了那一前一后的主仆二人,跟他上午见到的背影一模一样,看着那两道沉静的步伐,他心里的烦躁一瞬间消下去许多。
皇上问他们,老天爷不下雨,是天的问题,还是皇帝的问题。
这话无人敢答,但所有人都知道,朝廷如今的现状,比老天爷几个月不下雨还要严重,皇帝挥霍无度,纵容官员贪污,满朝乌烟瘴气的官员风气,国库空虚得无力赈灾,只能听底下民怨沸腾什么事也做不了。
但这话有人敢说吗?贺宴舟不会去说,他父亲贺文宣也不会去说,可他万万没想到,今天竟然有人敢说!
新入内阁的一位大学士,年仅二十三,当场被皇帝下令拖出去斩首。
贺宴舟再严谨的面庞也不禁出现了一丝裂缝,独自朝宫外走的路上,他感觉压在自己身上的担子真是沉重得要命,父亲总说为官先要明哲保身,他却总记得自己读书的第一天夫子说的那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1】
读书人是有信仰在身上的。
父亲后来拍了拍他的肩,缓缓道:“事情总要慢慢做。”
再后来,他看到那一主一仆面对冲撞上来的宫人,急忙避到了墙后,动作真是娴熟极了,她身上穿着的还是那件八品掌珍的碧绿色制服,慌乱中仍一丝不苟,就连裙摆扇出的痕迹也在刻度之中。
她的面容镇静而淡漠,而他回头看了看,果然起火了,起了好大的火。
老天爷又降罪下来了。
而他决定迈步走到她的身前,看她打算掉头往回走的样子,她应该是知道自己出不去了。
秦相宜不认识眼前这人,但从他穿着上看来,是朝廷的官员,不是皇室子弟,心便安了大半,再看他官袍上绣着禽,是位文官。
但对方叫她:“秦姑姑,晚辈带您出宫吧。”
秦相宜是聪明人,几乎是一瞬间就明白了眼前人是谁:“你就是贺老太傅家的长孙,贺大人。”
严格来说,贺宴舟与秦雨铃还未正式谈婚论嫁,她自然不能顺着杆往上爬拿他当自己的晚辈,这一声“贺大人”叫得合时宜。
贺宴舟守自己的礼,况且,他认为眼前这位女子,也当得起他一声“姑姑”,秦相宜也守着自己的礼。
太阳逐渐往下落,变成夕阳,积累了一整天的暖黄色的太阳光变成了浓烈的橙黄色,往一整条被赤红色墙壁围着的竖直宫道上洒下了浓墨重彩的碎金光芒。
贺宴舟和秦相宜谁也不愿意做走在前头的那个人,便就这样并肩往前走着,与时不时朝着永宁殿奔去的宫人逆向而行。
夕阳将他们的身影拉得越来越长,拉到极致的长。
“贺大人,今日多谢你了。”
认出他的一刹那,秦相宜不得不说,自己心里是狠狠松了一口气的,他愿意帮自己,那是再好不过的一件事情了,现在也顾不得是否白白担了一个姑姑的名头占了便宜,尽快出宫才是要紧事。
贺宴舟发现她身上的首饰很少,头上也只有简简单单一个发簪,身为司珍房的掌珍,应当是不缺首饰戴的。
她身上还有一股非常不具有发散性的气味,若不是他观察力已经到了惊人的地步,也不能发现。
“姑姑,你平常喜欢用木槿叶和桃枝煎的水来洗头发。”这是一个陈述句。
第04章 第 4 章
秦相宜眉尾微不可查地往上挑了挑,趁着在往外走的这条漫长而看不见尽头的宫道上,她的余光悄然地往贺宴舟身上放去,他的确是一位很可靠的男人,一出现就解了她的困局,只是可惜,她暂时做不了他的姑姑,他与秦家的这门婚事还不知能不能成。
她一边悄悄打量着他,一边道:“有那么多可以食用的花朵,偏偏就木槿花生得最好看。”
传说七夕那天用木槿叶洗头,就可以得到织女的护佑,护佑未婚的女子可以尽快找到如意郎君。
一想到这里,秦相宜的思绪沿着带有隐晦香气的发丝缓缓攀了上来,她的余光倒是正式开始观察他了。
贺宴舟的眉眼生得修长而疏朗,两颗眼珠子宛如润玉,严谨却不具有攻击性,或者说,只是在她面前不具有攻击性,甚至说,还有一丝腼腆。
一边嗅着后方飘来的烧焦味,贺宴舟的唇角缓缓勾起了一道浅笑:“诗经里有一句‘有女同车,颜如舜华’,木槿花可以用来形容女子的容貌,自然是好看的。”
舜为木槿花之意。
见他如此,秦相宜便道:“贺大人,看来你的心情不错,永宁殿忽然起火,黑烟漫布,民间的传言又要升一级了。”
秦相宜平日里从不谈论政事,这一次却主动向他提及,千松垂下眸,便知姑娘的心意,她缓了缓步伐,与二人拉开了一段距离。
贺宴舟侧头看了她一眼,但出于礼数不敢多看,他说:“姑姑,永宁殿失火,晚辈身为臣子却不能替陛下分忧,实在是焦心还来不及,可不敢与‘心情不错’四个字扯上关系。”
话音落下,两人便同时垂下眸,唇角浅浅勾起,彼此都懂对方话里的意思。
明明只是第一次见面对话,贺宴舟心下却忽然升起了一丝惺惺相惜之感。
民间传言升级,便是又逼了皇上一把,许多事情他做起来会更容易一些了,他倒是时常在想,这老天爷的降罪只落在百姓头上,什么时候也让皇上也亲自尝尝被老天惩罚的滋味。
这一场失火来得,实在是大快人心。
两人勾起的唇角几乎是在同时落下,抬起头时,便又都是一副毫无破绽的肃穆面容。
两人步伐一致,连带着步伐拂动而起的衣摆都摆出相同的弧度,利落而干脆。
她的感觉没出错,贺宴舟在她面前的确是有一些拘谨和腼腆。
在这样一位女性长辈面前,一位风姿卓绝的,任他也挑不出一丝破绽的女子。
他只敢大致瞥一眼她的容貌,她一双媚眼透着与生俱来的淡漠,眉心一颗殷红而神圣的眉心痣愈发添了一丝神圣,夕阳在她身周镀上一层温和的柔光,宛如皎月神女之姿。
贺宴舟轻易不敢攀附和冒犯,便愈发收敛仪态,细致到连步幅的跨度、衣摆的弧度,都与之一样。
在从小就被按照最严苛的世家礼仪教养大的贺宴舟心里,人是被划分成三六九等的,人必然是有阶级存在的。
但他待人,从无阶级高低之分,只是有的礼仪浮于表面,而有的礼仪发自内心。
而秦相宜无疑是被他划进了最高阶的人里,甚至说,已经超出了最高阶,须得用最顶级的礼仪对待。
二人转眼已经抵达了宫门,秦相宜平日里进出并不是走的这道门,并且如她所料,现在宫门口已经布满了禁军,开始严管人员进出。
贺宴舟将她送至宫门口,与那位守门的禁军说了两句,便有人给秦相宜开了一条路出来。
她回头去看他,他是逆着光站在宫门里的,他说:“起火了,晚辈还要回永宁殿去处理事情,抱歉姑姑,劳您自己回将军府了。”既然宫里忽然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他不好装作什么也没发生,他需要回到皇上跟前去护驾。
礼数没能做得周全,贺宴舟深感抱歉。
两人刚刚还并肩走在一起,现在隔着一道宫门,气氛便完全不同。
远处升起的那道浓浓黑烟进入视线,刚刚那条无人且寂静的漫长宫道似乎并未存在过。
她说:“事态严峻,贺大人赶快去吧。”
贺宴舟急着走,却还是要盯着她直到上了轿子才愿意转身,秦相宜不愿耽误他的时间,带着千松利落地回了头上了轿。
这位贺家的长孙,规矩真是无可挑剔,秦相宜都有些替她的侄女儿可惜了,这么好的一位公子不嫁,要去跟那户部尚书家的次子牵扯不清。
不过这也不怪铃儿,谁知道秦家能有机会与贺家攀上亲事呢,在贺公子上门之前,户部尚书家的次子已经是铃儿能捡到最好的宝了。
这事他俩倒是做得隐蔽,家里目前就只有秦相宜知道,但怪就怪在,秦相宜发现的时候也已经晚了,那两人都已经开始携手互诉衷肠了。
秦相宜觉得,侄女儿一颗芳心还是交付得太早了,不过说到底这些事情也不关她的事,她若是管了,秦雨铃的婚事一旦出什么变故,嫂嫂又要将事情怪在她身上。
秦相宜决定缄口不语,什么事情也不管。
千松问她:“姑娘,您何故要特意与贺公子搭话。”姑娘平常与人相处,是一句话不愿多说的,旁人或许看不出来,千松却知道,秦相宜刚刚投其所好刻意找的那句话题,可以说,只要是她刻意与人攀交情,便没有攀不上的。
浓烟滚滚里一句“贺大人看上去心情不错”,已经足够贺宴舟对她产生一丝知己之情了。
秦相宜道:“贺公子今日帮了我的忙,这是极好的一件事情,我本来在宫中就寸步难行、提心吊胆,若能借上铃儿这段短暂婚事的一阵东风,得贺公子护佑一段时间,何乐而不为呢?”
仗着姑姑的这个身份,秦相宜决定将好处利用到底。
就算明知道最后两家婚事会告吹,但那又不关她的事,相信贺宴舟也不会怪她平白当了半天姑姑。
回到府里正好赶上一家人的晚饭,秦相宜平常总是借口自己已经吃过了,或是不吃,来躲避一家人坐在桌子上的尴尬,嫂嫂一直对她有意见,她知道的,就是多吃家里两口饭,嫂嫂也要喋喋不休地说上一番。
什么“全家现在就靠你哥一个人的俸禄养活”啊,或是“老将军本来就没剩下多少财产给家里”,再或是“既然已经回了娘家,和离之后的嫁妆也该交还给家里才是。”
家里的困难她都知道,父亲走了以后这么大个府邸本就难以维持了,但是她的嫁妆……倒也不是不能交,她只是想问:“嫂嫂,我将嫁妆交还给家里之后,哥哥嫂嫂能否养我一辈子,待你们百年之后,再记得嘱咐胜哥儿继续养我。”
戚氏把小儿子抱在怀里,气得哆嗦:“你还想让我们胜哥儿再管你一辈子,想得也太好了,嫁妆你就自己留着吧,我看还是要娘赶紧找个女婿再把你嫁出去才好。”
秦相宜垂下眸,自己这个嫂嫂嘴巴厉害,爱计较,但是不聪明,好歹没有哄着她要她先把嫁妆交出来,不然待母亲走后,哥哥嫂嫂便是随意驱赶她,她也毫无办法了,现下她倒也不是白吃白住,每月仍往公中交了不小的一笔伙食费,远远超过她本身的花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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