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承勖沉默地注视了江映月片刻,转身离去。
深夜的机场,一架私家飞机降落在跑道上。
宋绮年匆匆走下舷梯。
傅承勖正站在车边等着他。
夜风猎猎,吹得他头发纷乱,眉眼尤其深邃凝重。
宋绮年奔下舷梯,同恋人紧紧拥抱。
“别担心。”傅承勖低头吻了吻宋绮年的发顶,“我们会把小宝珠找回来的。”
宋绮年道:“郭总长已经发动全城警员搜寻绑匪的踪迹了。袁康接到消息也已赶去帮忙,发动了道上的力量协助郭总长。但是对方大概已经出了城。于阿姨都快崩溃了。”
这是她第二次失去女儿。如果小宝珠有什么不测,这个可怜的妇人怕经不起再一次打击。
而郭仲恺,作为男子,他如一株大树撑起了全局,坚毅沉稳,临危不乱。但也可想而知他内心深处该有多痛苦焦虑。
“会没事的。”傅承勖拂开宋绮年被风吹乱的头发,吻她额头,“小宝珠一定会平安回家的。”
她不会重复宋绮年的命运。
宋绮年看向旁边的轿车。
“她在里面?”
傅承勖点头。
宋绮年拉开车门钻进了后座。
江映月就坐在后座一侧,一身黑衣,面容如雪。
见到宋绮年,江映月没有如往常一样嬉笑打趣,只用那双冰晶般的眼珠望过来。
宋绮年掏出了小宝珠的照片,举在江映月面前。
“看着这个孩子!我要你仔细看着她。”宋绮年厉声道,“她才两岁,却被人从母亲身边强行夺走,下落不明。你想象得出来她现在正遭遇着什么吗?她会有多害怕?”
江映月抿了抿唇,缓缓道:“我可以用我的钱发誓,这桩绑架案不是我指使的。”
“那对方就是你的一个仇家了。”宋绮年不错过江映月脸上任何一个表情,“他们应当在暗处观察你许久了,知道你被傅承勖抓住了,想逼傅承勖把你交给他们。你可要知道,只要能救回宝珠,我们把你交出去不会犹豫半秒!”
江映月平静道:“我的人生里只有三种人:追随者,合作对象,和仇家。最后一类人数最多。目前,我实在不知道对方是谁。”
“那就去弄清楚!”宋绮年将小宝珠的照片塞进了江映月的手里,“我知道你体会不了常人的感情,但你总不至于连最基本的人性都没有!”
走下了车,宋绮年和傅承勖再度拥抱了一下,分道扬镳。
傅承勖带着江映月赶赴上海协助郭仲恺找回女儿。
宋绮年则留在北平。她明日要和父亲去日本大使馆赴约,取回最后一件国宝。
傅承勖在飞机上小睡了一会儿,降落时便醒了过来。
凌晨四点,正是一日之中最黑的时刻。厚密的云层中时不时有闪电划过,温热的风中饱含着水汽。
“天快亮了。”傅承勖感叹着,登上了车。
郭府的灯通宵未熄,警员来来往往,气氛格外严肃。
于主任吃了药,终于入睡。朱慧群陪了她大半宿,也在客房里歇下。
书房里,郭仲恺双目通红,已带着明显的疲态。短短一宿的煎熬让他整个人老了十岁,眼角皱纹条条分明。
但江映月一出现,郭仲恺瞬间打起了精神,双目迸射出逼人的目光。
江映月倒是十分规矩,目光平直内敛,同传说里的那个妖女毒妇判若两人。
郭仲恺嗓音喑哑:“江小姐,你如果能协助我救回女儿,我郭某欠你一个大人情。”
郭总长的人情,对江映月这样的人来说,可十分难得。
“郭总长且放宽心。”江映月平静道,“我有预感,令爱会平安回来的。”
这话换旁人说出来,只像一句敷衍的安慰,没准还会引起郭仲恺的反感。可自江映月口中说出,却隐隐有千金之诺的意味。
郭仲恺告诉傅承勖:“我已动员全城能动员的警员搜索,袁掌门也在帮忙,可至今一无所获。”
“什么时候缴纳赎金?”傅承勖问。
“对方还没有给出进一步指示。”郭仲恺朝坐在房间角落里的江映月瞥了一眼,对傅承勖道,“我不能用她去换宝珠——虽然我心里是一万个乐意的。但是从做人的原则上,从法律上……别说她目前没有被定罪,就算她是个死刑犯,我也不能这么做!”
“您冷静些。”傅承勖安抚道,“一来,我们会有一个计划,不会乖乖地被绑匪牵着鼻子走;二来,对方显然是她的仇敌,她也不会坐以待毙。”
天色渐亮,郭家的下人送来了毛巾和茶点。可众人都没有什么胃口。
袁康踩着晨露返回郭家,也一脸疲惫。
面对郭仲恺迫切的目光,袁康很遗憾地摇了摇头:“不是本地人干的。道上一点风声都没有,甚至没人注意到来了一群外地人。”
郭仲恺的肩膀垮了下来。
周理光一直安安静静地坐在书房角落里,这时走了过去,坐在郭仲恺身边。
“舅舅,没有消息就是消息。用排除法来讲,首先,他们指名要江女土,说明不是冲着您来的;其次,他们没有被本地人注意,说明他们行踪看着很正常,又有固定的落脚点。可见对方是个有组织的帮派,不是乌合之众;第三,前两条都说明他们在本地没有势力,会竭力一拨,不论成不成都会立刻撤离上海。”
袁康大口喝着粥,一边朝周理光深深看了一眼。
这姑娘这时候说话倒是挺好理解,而且居然还很有道理。到底是大学生。
可袁康随即又瞧见了坐在另外一个角落里的江映月,顿时一脸悻悻。
电话铃声突然响起,众人都好似被抽了一鞭子,身躯一震。
江映月望了过来,眸光清冷。
郭仲恺深吸了一口气,接起了电话。
电话改装过,听筒和话筒是分开的,听筒连在了一个喇叭上。一个沙哑、带着点口音的男声传了出来。
“怎么样,郭总长,我们要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郭仲恺镇定道:“我要先确认我女儿没事。让她和我说话!”
对方似乎低声和同伴说了点什么,过了片刻,小宝珠惊恐的声音传了出来。
“妈妈!我要妈妈!”
众人动容。只有江映月一动不动。
郭仲恺死咬着牙关,大声道:“宝珠,别怕!爹爹这就来救你!”
小宝珠又叫了一声爹爹,随即被捂住了嘴。
男人道:“今天晚上十一点,宝山东兴糖果厂的老厂房,我们接到人后,就会放了你女儿。”
说完啪嗒一声挂了电话,压根儿不给郭仲恺回应的机会。
郭仲恺跌坐在椅子里,将脸埋进手里,浑身细颤。那是他在竭力抑制着心底的愤怒。
傅承勖问江映月:“这个声音,你听出什么端倪没有。”
江映月抿了抿唇:“没什么印象。”
傅承勖压根儿就不信她。
“我累了。”江映月打了一个呵欠。
傅承勖也知道眼下不会从她这里问出更多信息。他使了个眼色,阿宽把江映月带走了。
傅承勖又见郭仲恺实在疲惫,劝道:“郭总长,您还是去休息一下吧。这里还有我和袁掌门。宋小姐把北京的事情办完,也会立刻来上海和我们会合。”
郭仲恺已过了壮年,确实有些撑不住。
“那就要有劳两位了。这一份大恩,郭某没齿难忘。”
他特意向袁康点了点头,才在周理光的搀扶下上楼而去。
袁康目送郭仲恺远去,扭头对傅承勖道:“别听郭仲恺的。只要能救回孩子,把江映月交出去好了。让他们黑吃黑,互相厮杀去!”
傅承勖却陷入沉思之中。
“你不会舍不得吧?”袁康讥讽。
“不。”傅承勖道,“我是在想,那个人的口音到底是哪里的?袁掌门在国内去过的地方比我多,你听出来了吗?”
袁康也摇头:“哪儿的方言都不沾边。倒是像是……像……”
“像外国人说中国话。”
“对!”
像一个中国话说得非常溜的外国人,遣词造句是娴熟了,可还是免不了会有一两个字的音调念不对。
“你想到什么了?”袁康盯着傅承勖。
他对这男人不算熟,但也看得出他有所了悟。
“只是个推测,现在还不能确定。”
说完,傅承勖转身离去,竟是出门上了车,走了。
袁康悻悻,看了看表。
阿狸和陈教授是今天早上行动。现在,他们估计已经快到大使馆了吧。
“陈教授,陈小姐,欢迎两位莅临!”中村的秘书笑容满面地迎接着陈家父女,“大使阁下和夫人已经等着两位了,请随我来。”
陈炳文教授假装腿脚不便,由宋绮年搀扶着,走进了日本大使馆的生活区。
宋绮年今日穿着一条深蓝色的蕾丝连衣裙,戴黑珍珠项链,打扮得十分典雅含蓄。
她还带了一个长匣子,里面放着一匹苏绸,装作是送给中村夫人的见面礼。其实匣子的暗格里装着一幅陈教授的千里江山图。
使馆的女仆捧着匣子,亦步亦趋地跟在陈家父女身后。
到了中村的宅邸,陈家父女从俗,脱鞋入内。
中村夫妇坐在上座。
如那秘书所说,席中果真还有几位宾客,都是北平文艺界小有名气的人物。
圈子并不大,这几位宾客和陈炳文都认识。大伙儿都知道这次的茶会是中村专门为了请陈炳文举办的,旁人都是陪客。这兴致,便不是很高,说笑寒暄也都透着一股敷衍。
陈炳文孤傲惯了,从不在乎这些细节。
中村大使在中国生活了十来年,中文相当流利。他虽没起身相迎,也露出一脸热切的笑容。
“陈教授能亲临鄙舍,实是在下之幸!我和在座诸位都仰慕您已久,渴望同您好生切磋交流一番。”
陈教授今日因有重任在身,放下对日本人的憎恶,也好声好气地回了几句客套话。
中村见陈炳文并不如传说中那么难相处,更加高兴。
中村智子今日缺席——她外出和袁康玩的事,因她事后拿失职威胁了堂本,没有被父母知道。但她未婚夫来了北平。她不得不随未婚夫去喝茶吃饭。
中村智子不在,宋绮年便没了被揭穿的风险,行事更加从容。
下人流水般送上茶点酒水。中村大使取出了珍藏的画卷,让下人挂在客厅四周,请客人们鉴赏点评。
中村手里确实有不少珍品。
因牵挂着任务,陈教授起初还有点拘束。可名画将他的热情勾了起来,他很快放松下来,同中村和客人们热烈讨论起来。
男人们时而激烈争辩,时而一起大笑。
中村夫人请宋绮年正坐在一帘之隔的侧厅里,闻声相视一笑。
“陈小姐怎么没有用本名开店做生意?”中村夫人的中文带着点口音,但也算流利。
宋绮年道:“父母都希望我去教书,觉得做裁缝没前途。我便和他们发誓,起个化名去闯荡。不闯荡成功,不改回本名。”
“好有志气。”中村夫人赞道,“我们在北平都听过你的大名。说起来,在北平可很难找到一个好的西装裁缝。陈小姐会在北平住多久?”
宋绮年才不想给中村夫人做衣服:“我和家父明日就会去上海。家母已经在上海等着我们了。夫人您有机会来上海,一定要来光顾我的店。”
中村夫人遗憾地笑了笑,又将话题转到宋绮年送给她的那一匹苏绸上去了。
宋绮年道:“我听说日本的正绢工艺极其精美,一直很想尝试用它们来做晚礼服。只是中国人不用正绢做衣服,进货铺子少,花样也都很普通。”
中村夫人笑道:“和服的料子当然还是日本最多。正好,我这里刚到了一批正绢。你选一匹带回去吧,就当是这匹苏绸的回礼。”
宋绮年客气了一番,接纳了中村夫人的盛情。
中村夫人便让女仆把衣料取了出来,摆在榻榻米上,供宋绮年挑选。
隔壁正厅里,中村大使眼看气氛火候正好,朝管家使了个眼色。
管家指挥着下人们捧着画卷入内。
随着画卷展开,青绿色的山川跃然纸上。
“《千里江山图》!”一个客人惊呼。
只见仆人们接连展开了四幅长卷,都是一模一样的千里江山图!
中村笑动:“陈教授,今日请您过府,就是想请您给我掌掌眼。这画我收藏了好几幅,有的是别人送的礼,有的是我从书画商手里买来的。有那么两三幅,我曾请好几位专家看过,都说是真品。可要说专家,又有谁能比得过您呢?”
重头戏终于到了。
陈教授放下茶杯走了过去,拿起放大镜煞有介事地看了起来。
这些画里究竟有没有真品,陈教授也很想知道。所以他看得格外仔细。
不仅在室内看,又还让人放下四周窗帘,点亮一盏十五瓦的电灯,放在距离画五六米远的地方。
陈教授伏案,用放大镜仔细观察画的细节。
有些,他只看片刻,便摇头摆手。
“这幅完成时间不会超过两年。做旧的手艺不错,可所用颜料不对。”
“这一幅可是墨水一干就被送到阁下府上了?也太不用心了。”
有些,陈教授会稍微点头。
“这幅有些年岁,应该是清末的人仿王希孟的。技法也不错,有一定收藏价值。”
“这一幅年代更久,大概乾隆年间的仿作。拿去琉璃厂,能卖个不错的价钱……”
看到第五幅,所有人都屏住气,连有人咕咚咽唾沫声都清晰可闻。
“这幅也不是。”陈教授摇头。
客人们失望地啊了一声。
中村却十分镇定,又朝管家使了个眼色,对陈教授道:“我突然想起,前些日子新得了一座大禹治水的玉山雕,也想请您看看。请随我来。”
两人撇下那几个陪客,进了书房。
书房里,仆人已将三幅《千里江山图》展开,只等陈教授来鉴赏。
先前的五幅画只是一场考验,考验陈教授是否名副其实。显然他通过了那一关,才被请入书房,进入正式的环节。
“还请陈教授再为我掌掌眼。”中村道。
“还有?”陈教授惊讶,“您到底收藏了几幅画?”
“收藏了许多,但能拿到您面前的这几幅,是我最有把握的。”中村笑道,“我一度差一点就能买到王希孟的真迹。与之失之交臂后,我便四处搜罗可能是真品的画卷,包括王炳等人的临摹作品。之前听说王炳的那幅在您手中……”
陈教授摇头:“那是传言。我只是见过真迹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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