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宾客们——马上要进入新的一年了。请让我们一起倒数:十——”
宾客齐声高呼:“九——八——”
宋绮年放下酒杯,朝大门而去,裙摆的黑水晶流苏随着优美的脚步沙沙摆动。
“六——五——”
傅承勖已站在了门厅边,手里拎着宋绮年的狐裘大衣,眼中笑意温柔。
宋绮年走过去,男人很绅土地把大衣披在她的肩上。
“二——一!新年快乐——”
整间大宅充满了欢呼声,喜悦的气息自每一扇窗户迸射向寒冬的夜空。
宋绮年和傅承勖走出了大宅,呼吸着午夜冷冽的空气,神清气爽。
“新年快乐,宋小姐。”傅承勖道。
宋绮年朝傅承勖温和一笑。
“新年快乐,傅先生。”
傅承勖并未将宋绮年直接送回家,而是带着她来到西餐馆用饭。
这家西餐馆刚刚举办完跨年活动,店里还满是客人,以洋人居多,气氛很是欢乐。
傅承勖点了热腾腾的罗宋汤和烤羊排,以及一大份奶油果酱布丁。
忙活了大半夜,宋绮年早就饿得腹中打鼓。她把矜持到九霄云外,拿起刀叉就大快朵颐。
傅承勖自已吃得不多,注意力都在看着宋绮年吃饭。
他见过太多节食的名媛。吃饭犹如服毒,心不甘情不愿地掂一点点食物放进嘴里,满脸罪恶感。
宋绮年饮酒吃肉,豪迈大方,又无穷劳饿瞎之相,完全一副洒脱的江湖儿女作派。
看她脸颊鼓鼓地咀嚼着,实在让人心生喜爱和满足之情。
傅承勖开了香槟,和宋绮年碰杯,庆祝大功告成。
“同宋小姐合作了这一回,我受益匪浅。”傅承勖道,“你临机应变,化解了危机,助我脱困,也很是让我感激。”
酒足饭饱,宋绮年心情很好,打趣道:“当时我拔腿就跑走了,傅先生可有心底一凉?”
傅承勖笑,浑厚的声音自他胸腔里发出,有着一股说不出的迷人味道。
“我是真心让你先走的。一个绅土如果不能挡在危险和女土之间,那他就毫无用处。况且宋小姐的果决和机智又再一次让我惊喜。我从你身上见识到了什么叫作女性的聪慧和勇气。”
宋绮年被这马屁拍得很舒服,问:“女人的聪慧和勇气,和男人的有什么不同?”
“明显更谨慎,更坚毅许多。”傅承勖道,“这是女性自幼在更受约束、更恶劣的环境中训练出来的。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
宋绮年发觉,或许因为在国外生活了多年的缘故,傅承勖很擅长洋人对女土的那种直白的奉承。
那种奉承对于东方人来说,或许有些过于亲昵甚至油腔滑调。可傅承勖的语气自然,坦坦荡荡,只会让听者心头一阵舒适。
宋绮年嫣然一笑,气息拂过脸庞边的卷发,秀丽的脸庞被烛光衬托得分外皎洁。
傅承勖为她斟酒。
“我要再次感谢宋小姐帮我把这枚玉璧追了回来。之前你也听林小姐说了,这玉璧不同寻常古玩,是从一个汉代古墓被盗出来的,很有考古价值。它辗转各个收藏家的手,后来又流落到海外,被我义父从一个私拍会上买下——是的,它是我家的东西。故宫博物院成立后,义父他老人打算把这一枚玉璧捐赠给博物院。没想中途出了差错,这玉璧又被盗了。反正这玉璧也是林万良收礼所得,我便采取非常规的手法,将玉璧取了回来。”
宋绮年沉默了半晌,道:“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货物背后的故事。”
“第一次?”
宋绮年点头。
“做我们这行的,从不去了解货物,其实不过是怕了解得多了,生出不该生的心思。我们只是经手人,一旦想拥有货物,就会坏了规矩。但是这个玉璧的故事,我很高兴能听到。我也很高兴玉牌终于回到了正主的手里。”
她重出江湖,说是行窃,原来是物归原主。
宋绮年心头压了许久的负罪感终于烟消云散。
“是啊。”傅承勖在灯下凝视着宋绮年,“希望这天下所有失落在外的珍宝,都能回到故乡。”
用完了饭,两人离开了热闹的餐厅。
对面就是外滩公园。
这里也有洋人社团办了一个跨年活动,园子里挂了彩灯,又燃放了烟花,还有唱诗班的孩子们唱新年歌,引得不少市民结伴前来看热闹。
江水滔滔,东流不息,天空星子闪耀如碎钻。
有人感受着新年的气氛,有些人则一心取财。
宋绮年和傅承勖都是一身富贵打扮,必然成了某些人眼中的大肥肉。
一个孩子追着皮球跑过来,一头往宋绮年的怀里撞去。
宋绮年侧身闪躲,顺手将孩子扶住。
“对不起,小姐。”孩子仰起头,眨着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
宋绮年宽容地微笑,可下一瞬,她捉住了孩子伸进皮包里的手。
孩子的两指正夹着钱夹,一个哆嗦,钱夹又跌回了皮包里。
眼见失败,孩子眼中骤露凶光,另一只手挥了过来。
宋绮年抬手,如分花拂柳一般将孩子的手轻轻拨开,屈指在手背上一弹。
叮当一声,一把小刀片跌落在地上!
换成普通游客,手背估计已经被划得血流如注了。
孩子的同伙就在附近,且比他更机灵识趣。他立刻跑过来,拉着同伴朝宋绮年赔罪。
“晚辈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前辈。求您大人有大量,饶了小的们这一回!我们这就走,绝不惹您的眼!”
公园不准乞儿入内,两个孩子穿着尚算整洁的旧衣,可面容却蜡黄枯瘦。
宋绮年心里一叹,松开了手。
两个孩子拔腿就跑。
“等等。”宋绮年唤住他们,丢了两枚银圆过去。
两个孩子面露感激,朝她深深鞠躬,继而一溜烟地消失在了人群里。
“宋小姐真是慈悲心肠。”傅承勖轻叹。
“我也是尽些微薄之力罢了。”宋绮年道,“这些孩子都由帮派掌控,每天要偷多少东西都有规定的。完不成,回去要吃苦头。”
傅承勖眉心微皱:“宋小姐小时候也吃过这种苦头?”
“我还好。”宋绮年笑了笑,“我们千影门是盗门里的大门派,我是师父的关门弟子,又有些天分在身上,一入门就得重点培养。我也和那些孩子一样,最初在街头行窃练手艺,不过……”
“不过宋小姐手艺好,想必一直都让师门很满意。”傅承勖接上。
宋绮年不语,笑容有些沉。
两人沿着河边漫步。
夜风寒冷,但他们都穿着厚实的大衣,宋绮年还戴着一顶精巧的羊呢钟形帽,都不受寒风侵袭。
不惧寒冷的还有孩子们。他们举着烟花棒,奔跑欢笑,是这新年冬夜不可或缺的鲜活色彩。
行窃的小贼,中产人家的孩子,有钱人家的少爷,洋人家的公主。小小的公园里,浓缩了上海大租界的影子。
“我上一次来这个公园,是很小的时候了。”傅承勖眺望四周,“这里几十年来更换过好几个名字了。早年曾是一处洋人进得,日本朝鲜人进得,华人反而不准进的公园。中国的土地,中国人修建的公园,中国人自已却不能进,这是多么令人愤怒而羞耻的一段历史。”
好在这条旧规已被推翻。如今的公园只要买票就可进入,不论中西或者贵贱,都可以前来眺望江景,沐浴清风。
阳光风雨对所有人类一视同仁,光热均分,从不会多偏爱富人一些。
傅承勖问:“今日事毕,宋小姐往后有些什么打算?”
“过去怎么过,往后还怎么过。”宋绮年道,“我打算自已独立执业,在家里开一个工作室。我手头已有二三十个熟客,能勉强把生意撑起来。往后怎么样,就看我怎么经营了。”
傅承勖点头:“只是,李高志虽然没有在他岳父的报纸上诋毁你,可是他想必已经同业内同行都通过了气。你日后在行内,恐怕会多受排挤。裁缝们同客人们嚼舌根,也影响你的名声。”
宋绮年道:“傅先生没说,但我知道报纸那事是你替我解决的。我向你道谢。你说的道理我自然明白,可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就只有继续走下去。哪一行没竞争?贼都会抢着去偷最有钱的那个呢。客人只管衣服好不好看,价钱是否公道。我只要把活儿做好了,招牌打出来,生意总能做下去。”
“可你想的,只是把生意做下去,还是做出一番成绩,甚至是做出你自已的品牌?”
深藏的野心再度被这个男人戳中,宋绮年一愣。
傅承勖又微微一笑。
“刚才在林家,宋小姐说,觉得日后和我不会有什么交集。可是我却觉得,假以时日,宋小姐会发现我是一个好搭档的。”
宋绮年不禁哂笑。
“傅先生还想和我继续合作?合作今晚这样的事?”
傅承勖点头。
宋绮年又扑哧哧一声。
“傅先生想偷的东西还真是多!但是——我最后说一次——我已经退出江湖了!你可以去找我师兄。你今天不也见识了他的本事吗?他背后还有整个‘千影门’能为你服务,保管比我这单枪匹马的要更好。”
傅承勖笑意加深,眼中波光柔柔。
“我的义父,有着非常精彩的人生。”傅承勖的话锋突然一转。
这个话题的跳跃度实在有点大,宋绮年有些困惑。但出于礼貌,她没有打断傅承勖。
“我义父少年家贫,离家闯荡江湖,碰巧在匪乱中救下我父亲,两人结拜为兄弟。后来我义父得我父亲资助,远渡重洋去美国谋生。他有勇有谋,在大洋彼岸独自奋斗,突破了白人对有色人种设下的种种屏障,拥有了崇高的社会地位,和庞大的产业。”
傅承勖的嗓音低沉富有磁性,语气又生动真挚,确实是讲故事的一把好手。
“不幸的是,义父的妻子和一双儿女都在旧金山的大地震中遇难。义父没有再婚,而是将我抚养长大,视我如亲生。他参与重建了唐人街,一生都致力于维护华侨们的权益,醉心公益,是西岸地区最为德高望重的侨领之一。”
说到这里,傅承勖略微停顿。宋绮年从他眼底读到了一抹深切的怀念之色。
傅承勖继续道:“得知故宫博物院成立后,义父便开始搜集那些因战争掠夺或者盗窃而失散在海外的中华国宝,将它们捐赠给博物院。他一共搜集了九件古董,运送回国。船在天津的港口靠了岸,可还没来得及卸货,就遭了贼……”
笑意自宋绮年的嘴角消失。
“那是一伙技艺精湛的盗贼。”傅承勖注视着宋绮年的双眼。后者的眼神正在飞速降着温。
“他们第一时间登船,使了一招精彩的偷梁换柱,当着我手下的面,大摇大摆地搬走了那批古董。我事后复盘整个行动,即便身为失主,也忍不住为他们的计谋叫好。”
傅承勖的赞美非常真诚,可宋绮年脸色越发苍白。
“大胆构想,谨慎执行,熟练的技艺,完美的团队配合……整个行动就像一首交响曲,从序曲到结束都丝滑流畅,每个乐器都演奏得精彩动人。后来我听说,这个案子是道上交口称赞的一个大案……也是‘玉狸’生前做的最后一个任务。”
宋绮年的脸上已布满一层薄薄的冰霜。
“傅先生如果想找我追回那批货,那恐怕要失望了。”她冷声道,“我们不过拿人钱财,替人办事。那批货我们连箱子都没有开就交给委托人了。今日不是你说,我甚至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
“我明白的。”傅承勖道,“我也并不是想找你讨回失物的。”
“那你想要什么?”
傅承勖真诚道:“我希望你能帮助我,将这一批国宝追回来。而我能在事业上给你提供极大的帮助。”
宋绮年用力眯了眯眼。这表情真是神似一只猫。
“傅先生的算盘可打得……真是够周密的。”
“这是个双赢的合作,还请宋小姐慎重考虑一下。”傅承勖的语气很真诚。
“我不缺钱,更不想重操旧业。”宋绮年漠然,“我如今是一个遵纪守法的良民,立志做一个好裁缝,经营一份小生意。我只想摆脱过去,重新做人。”
“我知道你不想再和过去有所牵连。”傅承勖道,“但是我觉得你内心依旧很介意过去的经历……”
“劳烦你不要装着一副很了解我的样子。”宋绮年不客气地打断了他,“我们认识才几日?你单凭我们这几天的接触,凭你手下调查我的报告,就认为自已对我尽在掌握……”
“你是一个正直的人。”傅承勖打断了她的话。
宋绮年一愣。
“你的内心光明磊落,你本性正直,坚韧不屈,生活环境和成长经历都没有将你的心灵污染。”傅承勖的话语里饱含着真挚的欣赏,“这也是我会特意来找你的原因。因为我信任你的品格,知道你会是一个很好的合作伙伴。”
宋绮年语塞。
这是她活了二十二年,所听过的最好的赞美!
“我知道,你想摆脱过去。而摆脱过去的最好的办法,从来都不是逃避,而是面对。”傅承勖道,“你本有一身绝学,何不将其用在行侠仗义上?相信我,宋小姐,这样你才会获得真正的重生。”
宋绮年眺望着外滩绚丽的夜色,沉默良久。
“请容我考虑一下。”
“那我就静候佳音了。”
傅承勖又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宋绮年。
“这是什么?”宋绮年困惑。
“就当是……新年礼物吧。”
宋绮年斟酌片刻,还是收下了信封。
阿宽将车开来。
傅承勖为宋绮年拉开车门,送她上车。
车驶过外白渡桥,朝着宋宅的方向而去。
第九章 强强联合
外白渡桥上,江风猎猎,庆祝新年的人们渐渐散去。
袁康站在围栏边,一身黑色的貂皮长袍,帽檐压得低低,年轻俊朗的面孔显得格外阴沉晦涩。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怀表。
表盖上嵌着一张小小的照片。相片中的少女穿着白色袄衣,梳着两条麻花辫,一双猫儿似的大眼睛乌黑明亮。
她还不习惯面对照相机,有些拘谨地抿着唇,似笑非笑的样子,显得倔强又惹人怜爱。
“师父。”一个少年快步而来,“事情办完了,定金也退回去了。对方挺失望的,但对咱们还算客气。”
袁康合上了表盖,又从口袋里掏出那块玻璃片。
一个俏丽的少女气道:“真不知道是哪个混账玩意儿,居然坏了您的好事!我咒他以后次次干活都被抓个正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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