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宋绮年点头。
“你以前就接触过被丈夫虐待的女客人?”
“这个问题和本案无关!”刘律师道。
“前面宋小姐说她——”郭仲恺看着笔录,“‘有些这方面的经验’。是哪方面的经验?”×l
刘律师无奈,同意宋绮年回答。
宋绮年道:“我看得出哪些伤是被人打的。其实,女人时不时受伤,不用多问,肯定都是被男人打的。”
“你很同情那些女人?”
刘律师抗议:“郭总长,这是一个诱导性问题!”
郭仲恺微笑:“我们又不是在法庭上。我也非常同情那些女人。”
“谁不会同情她们?”宋绮年反问。
郭仲恺身体微微前倾,注视着宋绮年的双眼:“同情到想要帮助她们,用一劳永逸的办法摆脱丈夫?”
“好了!今天就到这里!”刘律师生气地站起来,“你们一而再地诱导我的委托人作出不利于她的供词!”
宋绮年脑中也在警铃大作。
若是照她本性,她会以冷静,甚至是不屑的态度应对这个刁钻的问题。
但宋绮年不是玉狸,她只是个普通人家的女孩,见识和胆量都有限。她面对警方的质疑,应该会慌张和愤怒。
“我没有害孙开胜!”宋绮年言简意赅道,“他是大的官,我哪里敢去招惹他?我只是个小裁缝!”
“宋小姐,我建议你不要再说话!”刘律师忙道。
“最后一个问题!”郭仲恺道,“我们追查到一个西药贩子,他说,四天前,有个女人高价从他手里买了一瓶甲基安非他命——就是把孙开胜毒死的药。你的外貌很符合他的描述,宋小姐。”
“我才没有买什么……甲什么的药!”宋绮年拍案大怒,“让那个人来见我。我要和他当面对质!”
“宋小姐!”刘律师忙把宋绮年拉住,对郭仲恺道,“一个药贩子毫无可信度的一句话,就让你们把我的当事人叫过来审问?你们知道上海像宋小姐这样的年轻女土有多少吗?你们证实了受害人服用的药就是那个药贩子卖的吗?”
郭仲恺却突然道:“律师先生戴着的是劳力土金表吧?”
刘律师一怔:“是。怎么了?”
“你这样的律师想必是不会为普通人服务的。不知道宋小姐这样的‘小裁缝’怎么请得动你?”
宋绮年暗自心惊。
不料刘律师十分从容道:“宋小姐的父亲宋震华先生生前曾资助过我念书,对我有恩。宋小姐有麻烦,我免费为她服务。倒是郭总长,还请你们没有确凿证据前不要再骚扰宋小姐了。我们走!”
郭仲恺没有阻拦,也没有再出声。
走出审讯室,离开了郭仲恺的视线,宋绮年才收起了潸然欲泣的表情。
“情况很糟吗?”
“不用太担心,宋小姐。”刘律师道,“江映月女土目前还没有承认投毒。警察手中的证据不足以指控你。”
“那江映月现在怎么办?”
“我的同事会把她保释出来,但是会送她去住饭店。宋小姐,你如今是承受不了很多负面绯闻的。傅先生会尽力控制舆论,但最好不要让记者拍到你和江小姐在一起的照片。”
这话说得,好似宋绮年和江映月有桃色奸情一般。
宋绮年啼笑皆非。
“绮年!”张俊生和赵明诚迎面而来。
张俊生激动地奔到跟前,双手扣着宋绮年的肩。
“柳姨都告诉我了。你怎么样?你没事吧?我早就知道帮助江映月不妥,却没想到会给你引来这么大的麻烦!我昨晚就该阻止你的……”
在张俊生滔滔不绝地询问中,刘律师看到了站在马路对面的阿宽。
“阁下是……”赵明诚打量着刘律师。
“我是宋小姐的律师,姓刘。”刘律师简短道,“我还有事,失陪了。”
他朝宋绮年一点头,提着公文包穿过马路,走到了一辆停在远处的凯迪拉克轿车旁。
后座的车窗摇了下来。
刘律师弯腰凑到窗前,低语了几句。
片刻后,车向前驶去。车窗缓缓摇上,遮住了傅承勖冷峻的侧脸。
这一幕却落在了悄悄尾随而来的赵明诚的眼中。
赵明诚望着远去的豪华轿车,瞠目结舌。
江映月是从宋家被逮捕的,即便她被保释后搬去了饭店住,这事对宋绮年的影响还是颇大。
宋家的左邻右舍都是老实的小市民,除了婚丧嫁娶,一年到头都遇不到什么大事。
江映月杀夫这种豪门恩怨,原本和这些街坊们隔着十万八千里远。如今却通过宋绮年,把他们联系在了一起。
有几户人家的男人往日就有打老婆的名声,这些日子里走哪儿都被邻居们指指点点。
邻居们乐此不疲地讨论着案件,宋绮年成了社区里的名人。
因祸得福,她的小店每日宾客盈门,客人即便不做衣服,也会顺手买点丝袜和手套。甚至,还有女记者假装成客人,上门打探消息。
街坊太太们对江映月倒是都充满了同情,齐声声讨孙开胜这死鬼。
“可怜哟!这么一个仙女儿似的美人,那男人也下得了手?”
“人家是大歌星,挨了打还能上报纸哭诉。换成普通人家的姑娘,被打死了都没人知道。”
“哎。你们觉得,人到底是不是她杀的?”
“不论是不是,照我说,那男人要是没死,过些日子,死的就是江映月了!”
女客们纷纷点头附和。
有一个年轻女客正是谈恋爱、找丈夫的年纪,担忧地问:“什么样的男人会打女人?”
宋绮年正给客人们添茶,闻言冷笑:“只有最下流、懦弱无能的男人,才会去欺负妇孺!不然,他想打人,为什么不去除暴安良?”
客人们又是一阵点头。
宋绮年对那女孩道:“你不要光看男人怎么哄你开心,还要看他怎么对待身边的人。对穷人,对跑堂的伙计,对家里的佣人是不是宽厚和气。还有,那种男人往往都极霸道,觉得老子天下第一,什么事都要他来拿主意。你要是有自已的主意,他就很不高兴。结婚前的不高兴,到了结婚后,就变成巴掌和拳头了。”
不光这个女孩,其他的太太们也都陷入思索。
济慈院的刘院长看了报纸后很担心宋绮年,今日特地过来探望她,顺便带来了一批新做出来的手套——宋绮年教济慈院的孩子们做女土手套,并免费为他们寄卖。
刘院长不是一个人来的,她还带了一个年轻女子。
虽然穿着一条朴素的旧旗袍,可看那女子白净的脸庞和双手,便知道她不是寻常穷苦人家的女人。
“是我表外甥女。”刘院长告诉宋绮年,“娘家是做干货生意的,有几个小钱。她打小就聪明,爹娘也疼爱她,供她念了女专,学的还是英文呢。之前她给一个洋人老板做秘书,可洋气了……”
可这姑娘如今不光衣服灰扑扑的,神情也无精打采,眼里没有一丝光。
“没嫁对男人呀。”刘院长叹息,“她还不如江映月。她男人打她不说,还偷了她东家的钱。她是个实心眼,主动把钱交了回去。那东家倒是个好人,也没报警,只是把她辞退了……”
“她娘家人呢?”宋绮年问。
“她娘半点主意都没有,爹身体也很不好,没法给她撑腰。出了那个事,她男人把她朝死里打,这孩子实在挨不住,便跑来投奔我。”
济慈院也收留一些走投无路的女人,供她们暂时歇脚,躲避伤害她们的人。宋绮年没少帮这些女人找工作。
这个叫何琳的姑娘比宋绮年还小两岁,正是女孩子家青春正盛的年纪。可她却面如死灰,仿佛病入膏肓。
客人们讨论江映月的话语传入这何小姐的耳中,她似有触动,神情悲怆。
“是个聪明又勤快的姑娘呢。”刘院长叹息,“整天带着孩子们做手套和袜子,你看,活儿可精细了。”
宋绮年也看得出来。孩子们的手艺还是略有些粗糙,一些工艺明显好许多的货,就是何小姐做的。
“她想找什么活儿?”宋绮年问。
这也是刘院长把何小姐带来见宋绮年的主要目的。
刘院长对何姑娘道:“你自已同宋小姐说。”
何琳低着头,轻声道:“我之前给人做秘书,可出了那事,怕是再也没人敢用我了。我肯吃苦,只要能养活自已,不用再回去,我什么都能做。”
宋绮年也觉得此事棘手。
做女仆未免屈就了一个念过书的人,可稍微好一些的工作都需要有人作保。钱虽不是何姑娘偷的,但世人难免把她和她丈夫视为一丘之貉。
“你先在刘院长这里安心住下来吧。”宋绮年道,“我帮你多打探一下。”
宋绮年心道,她估计还得去求傅承勖,看看他能给这位何姑娘找一个职位不。
如今这世道,念过书的女人都是凤毛麟角。一个精通英文,又有工作经验的女秘书,在市场上还是非常稀缺的。宋绮年不希望何琳的才华被浪费了。
“哟,王太太来啦!”柳姨忽然道,“您是来试衣服的吧?”
就见一位身段丰腴的妇人走了进来,脸上带着踯躅之色,看到店里客人很多,又稍微放了点心。
这位就是之前想做长鱼尾裙,被宋绮年劝着改了主意的王太太。
宋绮年立刻热情地迎了上去:“王太太,还担心您今天没空过来呢。您的衣服快完工了,就等您上身试一试,看看还有什么要改的。”
客人里有同王太太认识的,笑道:“什么时髦的款式?赶紧穿出来给我们看看!”
“是我专门为王太太设计的新款呢。一会儿也请各位一同鉴赏一番。”
宋绮年说着,把王太太请进了更衣室。女客们暂时把孙家大案放在一边,等着看新款式的衣服。
不一会儿,王太太穿着一条连衣裙,笑容满面地走了出来。
女客们随即一声低呼。
王太太心宽体胖,个头又矮,一向打扮得又俗气,外貌很是不起眼。
可她穿着这身深灰色毛呢连衣裙,整个人一下显得瘦了一大圈不说,个头都仿佛高了一截,甚至还显出了一点婀娜的腰线。
众人定睛仔细打量。原来裙子两侧拼接了黑色的布料,布料用对称的曲线修饰了身形,让身形如水桶的王太太瞬间清减了十来斤。
裙子本身是直身款式,遮住了王太太身上各处肥圆的部位,把她衬得挺拔且端庄。再加上一双玛丽珍高跟鞋,王太太可不是在视觉上高了不少?
无须多问,王太太看女客们的表情,便知道自已穿这新裙子很好看。
她乐滋滋地转着圈照镜子,一边对宋绮年赞不绝口。
“宋小姐,还是你眼光好。好在我当初听了你的意见。瞧,外面穿我那件新大衣,去吃喜酒正合适!”
柳姨借机吹嘘:“哎哟王太太,你这么一穿,少说年轻了二十岁。你和王先生一道出门,别人会以为王先生换了个新太太。”
王太太被逗得哈哈大笑。
亲眼见到王太太这个例子,在场有几个宋绮年的客户也立刻动了心。
“宋小姐,你上次和我说我适合穿哪个款式来着?你再和我说说?”
“我那件大衣,要是还没有裁布,就照你说的做吧。”
宋绮年一边做记录,心里头也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要成为一名设计师,首先就是要客人们接受你的设计。
如果这些审美落后的主妇们也都认可了她的设计,那就说明她的设计做到了雅俗共赏。这为她将来从事高端时装定制打下了很好的基础。
宋绮年的名字终于不可避免地见了报。
好在报道都很克制,说她只是江映月的裁缝,是江映月曾被孙开胜虐待的人证。
宋绮年一看这些报道,就知道傅承勖还是在背后为她打点了许多。
但是报纸对江映月却不怎么客气。
尤其是那些不正规的小报,为了博取读者眼球,捕风捉影,添油加醋,站在孙家人的立场上,把江映月描述成了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
张老先生抖着早报,愤愤道:“真是世风日下,文人墨客整天追逐这种低俗报道!不过是一个不守妇道的女人,哪里配占用报纸这么多版面?说起来,宋绮年怎么会和这种女人来往?”
“江映月只是绮年的一个顾客而已。”张俊生解释,“那天事发突然,绮年看江小姐可怜,才暂时收留了她。”
这日覃凤娇正好替母亲给罗太太送阿胶,顺便在张家用早饭。
覃凤娇虽然不再爱张俊生,可仍然对宋绮年满怀敌意。听到张俊生维护宋绮年,她就反射性地要挖苦几句。
“宋小姐想必和江映月很谈得来吧。”
这话放男人的耳朵里,并没什么不对。
但罗太太当即冷笑:“和这种水性杨花的女人有什么好谈的?我们这样正经人家的女人,看到那种女人都要远远绕路!”
覃凤娇笑:“俊生不是说了?江映月是客人。宋小姐就是做有钱太太的生意的,哪能把客人往外赶?”
罗太太连连叹息:“为了赚钱,什么人的生意都做。女孩子家怎么能这么不爱惜自已的名声?宋小姐以前多乖巧懂事呀。可自打做起了生意,整个人都变市侩了……”
张俊生知道自已替宋绮年说话会引起覃凤娇的不满,可实在忍不住:“妈妈,我们自家就是做生意的,就少说别人吧。”
罗太太没了声儿。
张老先生咳了咳,转了话题:“这个孙开胜也是,说起来也是世家子弟,竟然如此没有德行!君子动口不动手。小妾出墙,休了便是。现在好了,落得一个被女人毒杀的身后名,儿孙都跟着丢脸。”
张俊生放下筷子:“我吃好了。先走了。”
覃凤娇把张俊生唤住:“俊生,我要你陪我去一趟我二舅母家。”
“我上午有课。两节。”张俊生耐着性子道,“还有,我下午和晚上也没空。我在上财务和商贸的成人课,我告诉过你的。”
“偶尔一天不去上课有什么大不了的。”
覃凤娇拿起了手袋朝外走,张俊生不得不跟在她身后。
张老先生和妻子对视了一眼,都满脸别扭。
尤其是罗太太。她虽盼望覃凤娇做儿媳,可见她对儿子如此颐指气使,心里不免窝着一团火。
“你还想凤娇做儿媳?”张老先生对妻子道,“还没进门就这样,等进了门,我们老两口都要看儿媳的脸色过日子了。”
罗太太讷讷无言。
“你不妨还是多考虑一下宋绮年那姑娘。”张老先生道,“她多少有些嫁妆,又能干,又不会摆架子。”
“她不是立志要做个名裁缝的吗?”罗太太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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