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大师的作品,艺术价值是一样的。”宋绮年道,“我的这一套版画是朋友送的礼物。我可买不起这么名贵的版画。”
“那宋小姐的这位朋友还真难得。”朱品珍意味深长,“我在上海就没认识几个能聊艺术的女性朋友。男艺术家倒是很多,可他们面对女人,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优越感。我很不喜欢。宋小姐对西方艺术了解多少?你喜欢的画家是谁?”
“我正在自学西方艺术,了解得很有限。”宋绮年道,“印象派的画家我都挺喜欢的。”
“这年头,谁不喜欢印象派?”朱品珍笑,“我年初的时候在巴黎看过一个画展,画家是个已经去世了的后印象派画家,叫梵高。听说他生前毫无名气,死后名气却越来越大,遗作也越卖越贵。”
“我也听说过这位画家。”宋绮年道,“只是从来没有机会亲眼看看他的画。朱小姐很喜欢他?”
朱品珍道:“我喜欢他的色彩。”
从克林姆特到梵高,用色都鲜艳大胆,宋绮年大致摸到了朱品珍的审美偏好。
“宋小姐也是个有趣的人。”朱品珍又道,“我昨天特意打听了一下你的事,还真让我大开眼界。你真的差点烧了李老板的铺子?”
“哪有那么夸张?”宋绮年不以为然,“不过是为了杜绝他继续剽窃挪用我的设计,把我做的衣服烧了罢了。您也是一名艺术家,应该最清楚艺术构思是艺术家最珍贵的宝藏。”
从艺术学生一下被捧成艺术家,朱品珍十分受用。
“可是,烧了多可惜。”朱品珍遗憾。
“好在咱们这行创意大过手艺。衣服烧了可以重新做。”宋绮年道,“我要是个雕塑家,或者画家,就不敢那么极端了。”
朱品珍尝了一口咖啡,又点了点头:“哪里来的豆子?”
“也是朋友送的。他在檀岛有个咖啡种植业,这是他家自已出的豆子。”
“傅承勖先生,是吧?”朱品珍哼笑,“我爷爷之前还想撮合我跟他呢。”
“是吗?”宋绮年惊讶,“那还真是一桩门当户对的好姻缘。”
朱品珍却翻了一个不屑的白眼:“我看着他就不喜欢。成天笑眯眯的,说话做事滴水不漏,人人都对他赞不绝口。这种人本事太大,太强势,拿捏不住。我喜欢憨厚些的男孩子。”
这朱小姐看男人的眼光倒是有几分老辣。宋绮年也觉得傅承勖这人心机太深沉,再亲切随和,也让人难亲近。
“您的生日宴会没几天就到了吧?”宋绮年换了话题,“您想做一件什么样的裙子?我这里有时装杂志,和我自已的设计……”
朱品珍摆手,对茶几上的那些书本看也不看。
“我爷爷非要在杭州老家举办宴会,还非要我穿旗袍,说洋装‘露胸露胳膊,不体面’。这都什么年代了?总之,家母花了几百块给我定做了一条苏绣旗袍,上面绣了老大一只凤凰。我的天!穿着那件旗袍,我都可以去紫禁城登基了。幸亏我小弟把那旗袍给毁了……”
说到这里,朱品珍一脸庆幸。
“总之,我想要一条有中华文化元素的,但又是西洋款式的裙子。衣料的颜色……我是喜欢冷色调,可是长辈要我一定要穿得喜庆点。就选中饱和度、低明度的暖色系吧。”
果真是艺术生,朱品珍的描述非常精准和专业。
宋绮年飞快在本子上记着,问:“天冷很,您可能还需要一件斗篷。我这里有进口的丝面法兰绒,垂顺感极好,很适合做晚装的披风。”
“听起来不错。那就做一件吧……”
朱品珍很有主见,三言两语就和宋绮年确定了设计图和衣料,付了定金。
“宋小姐是个说话做事都爽快的人,我喜欢。”朱品珍道,“我真羡慕你的自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一直都想做个自由记者,可是家里不同意,觉得女人成天在报纸上对别人评头论足的很丢脸。宋小姐当初是怎么得到长辈支持的?”
“我父母过世了后,我才做这行的。”宋绮年一边给朱品珍量身,一边道,“不过,我说句实话。即便他们反对,我自给自足,不需要他们养活。”
朱品珍陷入思索。
“比起过去的女人,我们生在了一个好时代。”宋绮年笑道,“推翻了封建王朝,女人终于能独立了,能读书工作了,能嫁自已想嫁的人,赚的钱也能由自已支配了。不趁这机会好好做一番事业,真对不起这个时代。”
“说得是呢。”朱品珍呢喃。
大年初六的一早,大部分街坊们都还没过完年,宋绮年的工作间里又响起了缝纫机的哒哒声。
到了初七这天,新招的两个缝纫女工来上工了,将本就不宽敞的工作间挤满。
女工们一来,宋绮年手上的活就分了大半出去,可以专注在制作朱品珍的衣服上。
按照朱品珍的要求,颜色暗的暖色大部分看着都有点老气。宋绮年在布料库房里找了半天,选出一块玫紫色的重磅丝光绸。
这料子颜色本身有点艳俗,但褶皱处折射出幽蓝色的反光,色彩梦幻多变。朱品珍一眼就看中了。
为了尽其所能地展现衣料特殊的光泽,宋绮年在裙子的胸前和裙后摆做了精巧的皱褶。
朱品珍希望裙子有中国元素。宋绮年手里正好有几条精美的苏绣锦带,用它作为裙子的花边和腰带最合适不过。
初八这天,裙子就大致成型了。朱品珍来试衣,对裙子很满意。
艳丽的衣料把朱品珍苍白的脸庞衬得红润了许多,前胸和后腰的皱褶也让她削瘦扁平的身材显得丰腴了不少。
宋绮年一边给朱品珍调整裙子,在需要修改的地方做记号,一边问:“您的生日宴是在园林里举办吧?一定布置得美轮美奂的。”
朱品珍嗤之以鼻:“宴会是祖母和家母拿主意,布置得又土又老气,甚至还找了戏班子来唱戏!这哪里像是庆祝二十岁,倒像在办八十大寿。我想改一改,她们根本不听我的。”
说着,烦躁地叹了一声:“国内处处都压抑,我每次回国都觉得喘不过气。在中国做女人真是命苦!”
思想新潮、性格奔放的朱品珍对上传统的封建大家长,可不是矛盾重重?
宋绮年道:“要是您不改长辈的布置,而是添加一些东西呢?”
“哦?比如?”
宋绮年低头用珠针固定着裙角,道:“我猜,您是希望园子里多一些有特色的装饰,是吧?”
“没错!”朱品珍兴致高涨,“你有什么主意?”
宋绮年道:“我觉得,不妨添加一些元宵彩灯。您生日的第二天就是元宵节,何不把节日和生日放在一起过?到时候,园子里挂满灯串和彩灯,客人们一边游园一边猜灯谜,多有趣。当然,我没见过您家的园子,不知道这样布置合适不。”
“哎呀!你这个法子还真不错!”朱品珍大为心动,“把那些花里胡哨的装饰换成元宵彩灯,我家长辈也不会反对的。不过,宴会不在我家园子里办,在郭庄。”
“郭庄呀!”宋绮年露出向往之色,“这可是江南顶有名的园子呢。我以前两次去杭州玩,郭庄都被人包下来,没能进去参观。里面到底有多美?”
“就是个园子呗,也没什么特别的。”
宋绮年笑:“您是见得多了,所以不稀罕。我虽然喜欢艺术,可是平常没什么机会接触。别看我这里有穆夏的画,我平时只在美专的图书馆里看到过大师名画的图册。”
“说得也是。”朱品珍怜悯地低头看了宋绮年一眼。
宋绮年就等着她开口邀请自已去生日宴会。哪怕让她作为服装师,在现场帮着整理一下衣裙都行。等到郭庄不适合举办宴会时,宋绮年就有机会劝说朱品珍搬去夕园了。
可朱品珍只道:“郭庄又不会长脚跑了,宋小姐将来会有机会进去游玩的。唉,腰上给我再收紧一点吧。我看纽约的女人们的裙子都开始收腰了……”
失望地将朱品珍送走,宋绮年收到了江映月从日本过来的电报。
电报内容有些含糊,江映月只说要提前回来,处理一件事,人已上了船。
正看着电报,宋绮年就被柳姨拉进了厨房里。
柳姨低声道:“杨姐的儿子又病了,想预支工钱,让我来探探你的口风。”
杨姐是宋绮年雇来的第一个裁缝,是个带着病儿子的年轻寡妇,勤快,手艺好,话不多。只是她在宋绮年这里做了一个来月的工,儿子就病了两次。
上一次,宋绮年给了杨姐十块钱给孩子买药。这一次,杨姐想必不好意思再来求人了。
宋绮年叹气:“既然是孩子病了,那就预支给她吧。再多给五块钱,当是给孩子的压岁钱。”
换作平时,柳姨肯定会抱怨宋绮年出手太大方。
这一次,柳姨也跟着叹气:“她有手艺,又还年轻,要不是拖着这么一个儿子,早就再嫁了。只是我们帮得了一时,帮不了她一世……”
“能帮一时就帮一时吧。”宋绮年道,“也许等孩子长大些,身子就好起来了。”
这日晚饭后,宋绮年搭乘傅承勖派来的车,进了傅公馆。
老管家迎上来,道:“五爷正在游泳池,小姐请随我来。”
傅家居然还有游泳池?
泳池位于大宅的半地下室里,就在厨房和佣人区的隔壁。
池子不大,是一个五米乘十五米的温水游泳池。池壁贴着天蓝色马赛克砖,清波荡漾,令人心神向往。
水池的中央立着一个高高的木板,显然用于模拟夕园小湖里的假山。木板在水中的部分挖了一个洞,装着一个缠着铁锁的门,门后用木条做了一个向上的通道。
因为不知道通道深处的具体情况,山洞只用一个简单的平台代替。平台上放着几个大木箱。
室内人员众多,正热火朝天地忙碌着。
傅承勖正抄着双手盯着水池。
室内气氛热火朝天,傅承勖脱去了西装外套,解了领口的扣子,白衣黑裤黑马甲。
马甲收紧的后腰将他猿臂蜂腰的身躯勾勒清晰,双腿笔直修长,臀部紧翘,这背影很是招得宋绮年看了又看。
相比傅承勖的从容,站他身边的董秀琼却是十分紧张。
哗啦一声,小武从水里钻出来,像一只大狗似的甩去头上水珠。
“难搞!”小武把铁钳丢给一旁的人,爬上岸,“铁链子太粗了,在水里又不好使劲儿。”
小武爬上了岸,董秀琼快步上前,把一张大毛巾披在他肩上。
“而且到时候湖水会很冷。”董秀琼补充,“手会被冻僵。”
“所以我还是打算放水。”傅承勖道。
“被发现了怎么办?”小武问,“要把洞口露出来,少说得放掉一米半的水。”
“我有个主意。”宋绮年举起了手。
众人这才转头看到了她。
“宋小姐来啦。”董秀琼立刻笑起来,“您快说!”
宋绮年走了过来:“朱品珍今天在我那儿试了衣服,抱怨生日宴会被布置得很老气,我便给她出了一个主意,让她多多地挂灯串,制造出满天星的效果……”
“这个好!”不等宋绮年说完,傅承勖便赞道,“我们在湖边的道路上都挂满灯,行人位于亮处,就看不到位于暗处的湖了。到时候只用派几个人假扮下人,不让人往湖边走就是。”
宋绮年斜睨傅承勖:“你抢了我的词儿。”
“抱歉。”傅承勖赔笑,“但主意是你的,谁都抢不走。朱品珍采纳了没?”
“她很喜欢。不过还没喜欢到邀请我去她的生日宴会。”宋绮年遗憾。
“没关系。”傅承勖开解道,“我买通了两个朱家的管家,他们也可以给主人家吹耳边风。”
“那这么一来,好像没我什么事了。”宋绮年道。
“恰恰相反。”傅承勖示意宋绮年看向水中的假山,“我计算过,如果要排掉一米半的水,需要至少一个小时。水落门出,宋小姐就能亲自去开锁了。同时,我找人打听到,胡三清用来放古董的箱子有些特别。”
水池边也摆着一口半人高的大木箱,傅承勖带着宋绮年走到箱子旁。
“这是胡三清专门找人定做的防水防盗的铁木箱子。箱子上不仅装着复杂的锁,还有机关,得用特别的手法打开。这个只有宋小姐能对付。”
宋绮年研究着木箱,目光定在那两个龙头锁上。
两个锁一前一后,锁孔就在龙嘴里。
宋绮年皱眉。
“怎么了?”傅承勖问。
“这种锁,需要两把钥匙同时插入转动,才能开锁。但是箱子太宽了,我胳膊没那么长。这箱子需要两个人才能打开。”
傅承勖当即挽起了袖子:“告诉我怎么做。”
宋绮年先撬开了一个龙头,把抵住锁舌的工具留在锁孔里,叮嘱傅承勖:“就这样抓住,手一定要稳住别动。”
傅承勖接手后,宋绮年如法炮制,撬开了另外一个龙头。
“听我指挥,数到三,朝你的右边转,速度要慢。听到咔一声后,再朝左边转,咔咔两声后,就好了。”
阿宽抬起手,全场霎时安静了下来。
“准备好了吗?一,二,三——”
两人同时动手,缓缓转动工具。
随着咔咔几声,两个龙头的下巴往下落,龙嘴大张,锁解开了。
宋绮年和傅承勖交换了一个含笑的眼神。
打开了四个扣住箱盖的铜拉扣,关得严丝合缝的箱盖发出轻微一声响,和箱体之间露出一丝缝隙。傅承勖继而用力将盖子掀开。
围观的人们鼓起掌来。
“所以,”宋绮年拍了拍手,“看样子,我还是得下水一趟。”
傅承勖紧抿着唇,眉心深皱,不说话。
“我觉得没有那么可怕。”宋绮年道,“放了水后,我先坐在船上划过去,撬开铁门的锁,然后踩着水钻进隧道里。我不用泡在水里。还有,我可以用防水油布做一条背带裤,里面穿棉裤,就不会着凉了。哎,我给每个人都做一条吧。”
“那太好了!”董秀琼看了小武一眼,“这样你也不会冻着了。”
傅承勖紧绷的面孔这才缓和了下来。
“那就这么办。我们会竭尽全力配合你的。要不我们先排练一下?”
得到宋绮年的同意,傅承勖让手下把木板抬升了一截,洞口半露出水面。
宋绮年脱去了山羊绒针织衫和新皮鞋,坐在一艘柳叶舟上。
“坐好了?”傅承勖一推,船便飘到了木板假山边。
宋绮年卷起袖子,把沉甸甸的铁链从水里捞起来,放在船上。
船身吃重,向一边倾斜,摇摇晃晃。
傅承勖站在池边,眉头又皱了起来。
铁链上的锁十分简单,宋绮年只花了几秒就把它撬开了。可是铁链还是将铁门缠绕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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